第59章 莽山皇陵
“却是奇怪,咱们趁休沐之日前来探望诚王,这都不允?”程樟也不下马,只觑着方兆兴,冷笑说道,“知道的,以为殿下乃是守陵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软禁了呢。”
“守陵也好,软禁也罢,都不与阁下相干。”方兆兴手握剑柄,丝毫不让,瞪眼说道,“总之,若有至尊手敕,某自然放行,若无,便请回转。”
这个守陵武将,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倒令程樟心下惊疑起来。
他定一定神,打量着这个身躯矫健的羽林军武官,点点头:“既是如此,程某告辞。”
杜桓默不作声地替主人牵着坐骑,掉头向南,却听得方兆兴在他们身后讥讽说道:“某还以为,程典尉会一怒拔剑,要将某就此挑落马下呢。”
“呵呵,随便一剑!好不威风么,可惜方某当日厚载门当值,未曾见着。如今又奉命驻守皇陵,不能擅离。”方兆兴恶狠狠盯着程樟背影,“只要程典尉往后长居京中,方某必定是要登门拜访的。”
程樟闻言,勒住辔头,微微沉吟。
方兆隆,方兆兴,原来如此。
他低声失笑,迎着常玉琨讶异目光,从容吩咐道:“不必理会,咱们走。”
“是。”
三人掉头,往来时路而去,才行出数十步,却又停住。
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年纪只得二十出头,穿一件名贵的群青色织锦窄袖长袍,骑着雪白的骏马。他身后跟着一名侍从,驾着一辆长檐马车,正沿着宽阔的神道,辚辚而来。
程樟领着常玉琨、杜桓,避至道旁,有些诧异地瞧着来人。
那后生也好奇打量程樟,微微点头致意,便从几人身边路过,径向横布于神道之中的那伙守陵官兵。
“永王殿下?”方兆兴有些吃惊,有些戒备,伸手示意来人止步,“殿下今日来此,可是携有至尊手谕?”
原来这人竟是弘盛帝第五子,永王元琪。
程樟愈发好奇,驻足观望。
“孤来瞧瞧自家兄长,还用得着甚么手谕?”永王皱眉,有些不耐烦,“前面带路罢。”
“非是卑职要为难殿下,”方兆兴觑一眼不远处的程樟,见他一副瞧热闹的模样,只得跳下坐骑,躬身抱拳,硬着头皮解释道,“实是卑职得了至尊嘱咐,任谁人,若无至尊手谕,则不得——”
他话音未完,永王已经抄起鞭子,劈头盖脸抽下:“孤今日偏要进去,你待怎地?”
方兆兴躲避不及,生生吃了这一记,他身边的队官见机却快,连忙将他拉开一旁,差点给眼前这位贵人跪下:“咱们岂敢拦着殿下!这就领着殿下,去见诚王。”
“且慢,”永王却又转头示意程樟等人,“足下想必也是来见大兄的?就请一道过去罢。”
“好,多谢永王殿下相邀。”
永王便点点头,催动坐骑,径往皇陵去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名侍卫,瞧也不瞧一众官兵,驾着马车紧紧跟上。
程樟似笑非笑,瞟一眼方兆兴恼羞模样,也跟着往北而去。
那队官一面吩咐两个哨长赶去前面引路,一面又低声劝慰方兆兴:“这位可是皇子,若是他一时暴起,动手伤人,咱们又能如何?就算丢了性命,至尊最多也不过训斥他几句,咱们却何苦来?骑尉大人,忍了这口气罢了。”
“要不是那姓程的在一旁瞧着,”方兆兴恨恨不已,“本官也就放永王殿下过去了,今日真是晦气得紧。”
他说着狼狈抹一把脸,摆手示意部伍们,都跟着自己回转。
四座皇陵,左昭右穆,依次排列。守陵军营,则设于陵区之西南方位。
诚王元瑱所居住的小院,坐落于军营之内,除了这位被贬黜来此的亲王,还有一位内给事房有兴,领着四个小黄门,服侍他起居。
当见到前来探望的永王元琪和程樟等人,诚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五弟和程长史,你们怎地来了?”
“大兄——”眼见长兄形容憔悴,永王也不禁有些伤感,又转头示意那名禁卫,“金得义,快将人请出来。”
程樟和常玉琨都向诚王抱拳行礼,那杜桓跟着程樟时日未久,却已经见着了两位亲王,因此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诚王跨步上前,扶住程樟,低声埋怨道:“我这个五弟,向来行事无忌,程典尉就该拦住他才是——”
话音未落,他瞧见马车里下来的年轻女子和幼童,不由得怔住了。
诚王妃林漾,容色清丽,却穿得很是朴素。她牵着四岁的儿子楚恒栎,怔怔瞅着丈夫,目光盈盈,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楚恒栎打量眼前这个神色激动的男人:“娘亲,这个便是我的爹爹么?”
林漾险些要哭出来,嘴唇哆嗦,愈发说不出一句话。
晴空朗照,这对苦命鸳鸯彼此深深注视,浑然忘了周遭一切。
倒是那侍卫金得义,躬身抱拳:“大殿下,卑职奉永王殿下之命,将王妃、世子都送来了。”
程樟便转头觑向那老内监,房有兴。
房有兴叹一口气,躬身说道:“永王殿下有心了,今日大殿下妻儿相聚,这是一件喜事。老奴这就着人知会庖厨,多备些酒食。”
这位奉命监视诚王的老内监,倒是个性情忠厚和善之人。
只是军营送来的饭食,有肉有菜,分量不少,味道却说不上好。诸人不分贵贱,凑坐在一处,放开了吃喝。
诚王注视着儿子,用一把木勺,专心致志地吃饭,不胜唏嘘说道:“孤当日离京赴任西山道,栎儿还在蹒跚学步,如今,都这么高了。”
他随扈弘盛帝自长定府返回京城,尚未归家探看妻儿,就被皇帝一道诏敕,打发来这莽山,一直拖到今日,才见着王妃和世子。
永王元琪打量长兄住处,眼见十分简朴,也替他感到不平:“父皇如今,很是有些喜怒无常,处置乖戾。不但大兄,就连新平伯成俭成大人,也因为反对出兵西魏,被贬为鸿胪寺卿。他就那么急躁,非要挑起这战事?”
“至尊素有吞并海内之志,”得知成兵部也被贬黜,诚王愣了半晌,神色越发抑郁,“如今岁数大了,难免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念头。五弟向来最得他宠爱,私下里好生劝劝,请他多多保重龙体,不必如此劳心。他老人家可是天元之境,必定长命百岁,又何必急于一时?”
房有兴连同那几个侍奉的小黄门,都点头称是,连说至尊待永王殿下,格外不同,要请他往陛前,设法替诚王转圜。
程樟听着对话,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方兆兴连同部下武官,都不敢过来露面,只在小院门外觑一会,便都退走了。
大伙儿全无顾忌,敞开了说话,常玉琨胆子大,捧着粗瓷饭碗,张口就问:“大殿下被打发来这里守陵,那位密王殿下,听说如今被禁足于王府。咱们这位至尊,是打算今年在另外三位殿下之中,挑一个出来做太子么?”
房有兴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碗给摔了。
金得义也诧异瞅一眼,程樟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诚王瞪眼瞧着常玉琨,半晌叹一口气,神情颓废:“这储位孤王从未妄想,不论至尊如何决断,其实都不与孤相干——孤如今来此守陵,也不是因为立储之事。”
他放下筷子,胃口全无,只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又言不由衷:“在此陪伴列祖列圣,倒也清静。京城之事,孤已经不想知道了。”
众人齐齐瞧向永王。
永王元琪夹起一块肥肉送进嘴里,满不在乎说道:“这储位,随他们怎么争,反正也落不到孤头上——别看父皇对孤十分优容,可是孤心中明白,他可是从未有过传位于孤的念头。”
他说着也放下筷子,皱起眉头思忖:“这半年多来,父皇的性子,变得十分奇怪,急躁易怒,大异于往日。说不出甚么缘故,孤倒是觉得,父皇其实并无立储的打算。”
金得义点头:“不单是殿下,便是咱们这些做侍卫的,也有一样的念头。至尊如今,的确有些喜怒无常的意思。”
“陛下修行出了问题,”程樟一语惊人,“性情大变,缘由在此。”
众人皆惊,永王诧异瞪眼:“父皇可是天元之境,还能有什么功法,令他修为受损?除了那本谁也瞧不懂的剑圣经卷,则钧天派之大罗周天神剑,学宫之正气五剑,就算参悟不透,也不至于有妨害之意。”
“殿下都不清楚,程某就更加不知道了。”程樟暗自思忖,这件事情,恐怕还是得暗自查个清楚才好。
大伙一通议论,不得要领。永王站起身来,向长兄作揖:“今日小弟就先回了,过几日再来瞧大兄。谅那几个守陵武将,也不敢再轻慢于大兄。不然,下回小弟过来,必定教他好看。”
“为兄来此守陵,五弟是唯一一个来瞧我的。”诚王很是感动,但还是正色劝道,“可是往后不必再来了,父皇知道,定然不喜,这京城之中,明枪暗箭,五弟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说着又觑一眼林漾,有些迟疑。
林漾向着永王行礼,感谢他送自己过来与丈夫相见,又神色坚定说道:“妾便留在此处,侍奉夫君。栎儿也留下来,是福是祸,咱们都不可分开。”
“我怕什么,”永王仍是无所顾忌,“嫂嫂便留在此处。谁敢混说什么,我第一个不答应他。这位程典尉,咱们一道?”
“好,殿下请。”
初夏的阳光之下,程樟与永王同行,沿着神道,一路向东南,往京城而去。
“大兄之生母许昭仪,原本只是一个宫女,被父皇临幸之后才进位嫔妃。”永王滔滔不绝,对程樟很是推心置腹,“接着何皇后便也有了喜脉,可惜才三四个月,便因血崩之症,母子两个都没能保住——”
“宫外孕,”程樟点头,“的确是十分凶险。”
“父皇甚为伤心,一怒之下,连杀了几个御医。连带着,对许昭仪也十分不喜。大兄出世之后没过多久,何皇后唯一的兄长,羽林军副统领何忠又意外堕马身亡。有传言说,大兄便是何家的灾星,父皇因此,对大兄愈发厌恶起来。”
“这传言,可是来得十分蹊跷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许昭仪连同大兄,都被父皇冷落了,”永王叹气,“没过几年,许昭仪郁郁而薨,父皇又有了二皇兄三皇兄,大兄在皇宫之中,被人厌弃,很是可怜。孤的母妃进宫之后,心下不忍,对他颇为看顾。因此缘由,孤与大兄两个,倒是渐渐亲近起来。”
“原来如此,”程樟岔开话题,“某瞧殿下身手矫健,是何人传授武技?”
“胡铁忠胡总管,”永王有些得意,“他说孤的资质极好,不似二皇兄他们几个,这一辈子,观海境也就到头了。”
“如此说来,至尊立储,倒是并不看重皇子的武技修为。”
“历朝历代,皇子们大多修为平平,似父皇这般的,那可是屈指可数。孤听说,当年泰明皇帝,说是晋入了天元之境,其实呢,还差着一线。”永王原本神色骄傲,忽又低落下来,“十余年来,二皇兄最得父皇信重,每每赋予重任,可是这回却突然被禁足,也不知父皇究竟是何想头。”
“京城之中,都有传言说,”跟在他俩身后的金得义,骑着杜桓的马,插嘴说道,“是端王殿下跟随至尊北狩之时,说了密王殿下许多不是,至尊闻言震怒,才会有了回京之后的处置。”
“这都是胡说,我三哥却不是那样的人。”永王有些不喜,“金侍卫,别信外边的谣言。”
“也不全是谣言,”金得义有些不服,低声嘀咕,“密王殿下私底下干的那些事,京城里还有谁不知道呢。”
永王和程樟两个都没有理会他,齐齐勒住坐骑。
官道之上,一伙家丁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那个,原本神色傲慢,打量永王一会,微微变色,吞口唾沫,悄悄后退两步。
倒是另外两个没眼色的,伸手示意永王等人避让:“主家办事,识相的便赶紧滚开!”
这伙家丁身后不远处,两个衣饰华丽的富贵公子,领着几个随扈,围住了一个十五六岁的贫家少女。那少女荆钗布裙,掩不住花容月貌,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不知所措。
官道之旁,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妇,躺倒在地,生死不知。
永王面色一沉,可是还未等他开口,金得义就已经跳下马来,抄起鞭子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