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的墙(1943)
“……格兰特跟他们说都一起来参加个够劲儿的派对,呃,事情就这么简单。我觉得他可真是个天才,竟然把他们一车都拉了来,上帝知道,他们兴许真能使我们起死回生呢。”说个不停的那姑娘直接把烟灰弹到了波斯地毯上,抱歉地看着女主人。
女主人整了整身上整洁的黑裙子,神经紧张地噘起了嘴唇。她非常年轻、小巧而又完美。她面色苍白,脸周围一圈光滑的黑发,抹的唇膏颜色有点过于偏暗了。已经过了两点,她累了,希望他们全都走掉,但要想摆脱三十几号人可是殊非易事,更何况其中大多数都灌饱了她父亲的苏格兰威士忌。开电梯的已经上来两次抗议他们太吵闹了;她于是就给了他一杯高杯酒[4]喝,对此他总归是求之不得的。而眼下又来了这批海员……唉,真他妈的。
“没什么的,米尔德丽德,真的。多几个海员又算得了什么?上帝,我希望他们可别打碎了什么东西。你回厨房去看看冰块好了没有,行吗?我看看该怎么来招待一下你这帮新冒出来的朋友。”
“真的,亲爱的,我觉得根本就没这必要。据我的理解,他们可是能轻而易举就适应一切水土的。”
女主人走向那帮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他们都纠结在客厅的一角之内,只知道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看起来可不怎么像是轻松自如的样子。
六人当中长相最好看的小伙子紧张兮兮地转动着头上的帽子说,“小姐,我们不知道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派对。我是说,你们并不需要我们,对吧?”
“我们当然非常欢迎。要是我不需要你们的话,那你们干吗跑到这儿来啦?”
那海员神情尴尬。
“那姑娘,就是那个米尔德丽德跟她的朋友是在个酒吧里捎上我们的,我们可不知道竟然跑到这样一幢大宅子里来了。”
“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女主人道,“你们是从南方来的,不是吗?”
他把帽子夹到胳肢窝底下,看起来自在了些。“我是从密西西比来的。难不成你也去过那里,小姐?”
她转眼朝窗户看了看,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一套她可腻味了,真真腻味死了。“哦,是呀,”她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他咧嘴一笑:“你肯定跟别的地方搅混了,小姐。密西西比州可没多少值得一看的地方,也许只有纳齐兹那一线还凑合。”
“当然了,纳齐兹。我有个同学是纳齐兹那地方的。伊丽莎白·金伯利,你认识她吗?”
“不,应该不认识。”
突然间她意识到就只剩下她跟那个海员在说话了;他那帮同伴都已经溜达到钢琴周围,莱斯弹起了波特[5]的曲子。米尔德丽德说他们什么水土都能适应,倒是一点儿都没错。
“来吧,”她道,“我给你倒杯喝的。让他们自己照顾自己去吧。我叫露易丝,请你别再小姐小姐地叫我了。”
“我妹妹就叫露易丝,我叫杰克。”
“真的吗?真是太奇妙了。我是说竟然这么凑巧。”她捋了捋头发,绽开颜色过深的嘴唇笑了笑。
两人走进小书斋,她知道海员在后头注视着她的裙摆如何在臀部位置扭动。她弯腰钻过吧台后面的门。
“唔,”她说,“喝点什么呢?忘了说了,我们有苏格兰威士忌、黑麦威士忌和朗姆酒;来一杯好样的朗姆加可乐怎么样?”
“就听你的,”他咧嘴一笑,手沿着光滑如镜的吧台表面一路抚过,“你知道,我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呢。就像直接从电影里搬出来的。”
她用调酒棒在酒杯里飞快地搅着冰块。“你要是喜欢,我就带你大约莫看看。对于一套公寓来说,是够大的。我们乡下还有一幢房子,可比这儿大得多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合适。太高高在上了。她转身把朗姆酒瓶子放回到壁龛里。她从镜子里看出他在盯着她看,也许是在看她身后的什么东西。
“你多大了?”他问。
她不得不想了一会儿,是真的在想。她对自己的年龄太习惯于说谎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到底多大了。他知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她就告诉了他。
“十六。”
“还从来没被人吻过……”
她呵呵一笑,笑的不是这种套话而是她的回答。
“你是说强暴过吧。”
她正好面对着他,看到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觉得好玩,再然后又是别的什么了。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不是个坏女孩儿。”他脸上一红,她从门里爬出来,拉起他的手。“来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她领他走过一条悬挂着一排镜子的长走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带他看过去。他赞叹着房间里铺的一块块质地柔软、色调柔和的地毯,以及现代家具和古典家具的完美融合。
“这是我的房间,”她道,为他打开房门。“千万别介意这一片混乱,可不全是我的,大多数姑娘们都在这儿梳妆打扮。”
他根本就没什么好介意的,房间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床、桌子、灯具都是一色纯白,但四周的墙面和地毯却是暗色的冷绿。
“呃,杰克……你觉得如何,适合我吗?”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就算我跟妹妹说起来她也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我不喜欢这墙面,如果你能恕我冒昧直言的话……那种绿……看起来太冷了。”
她颇显出迷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她伸手摸了摸梳妆台旁边的墙面。
“你说的没错,我是说墙面,确实冷冰冰的。”她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怪怪的,他不太能肯定她到底是要笑还是哭。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意思!”
“真的吗,还是我们只不过不便直说?”这句话落了个空,她于是在她那张纯白的床边坐了下来。
“来,”她道,“坐下抽根烟吧,你的酒呢?”
他挨着她坐下。“我把它落在吧台上了。经过前线上那些个喧闹以后,这儿显得可真是安静。”
“你参军多久了?”
“八个月。”
“喜欢海军生活吗?”
“这可由不得你喜不喜欢……倒是借此见识了好多地方。”
“那你干吗要参军呢?”
“哦,我反正是要被征召入伍的,相比而言可能还更喜欢海军一点。”
“实际情况呢?”
“唉,实话告诉你吧,我可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不喜欢别的人在我周围发号施令,把我指挥得团团转。你呢?”
她没搭腔,而是叼上了一根烟。他为她划着了火柴,她伸手轻轻挨蹭着他的手。他的手哆嗦起来,火光就不是很稳定了。她深吸一口,道,“你想吻我,是不是?”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看着他慢慢地整张脸都涨红了。
“为什么不?”
“你可不是那种姑娘。我可不敢吻你这样的姑娘,而且,你不过是在取笑我罢了。”
她哈哈大笑,把烟朝天花板吐去。“算了吧,你这话听起来活像是煤气灯时代哪部情节剧里的台词。说起来了,什么叫‘那种姑娘’?不过就是种观念而已。你吻不吻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的。我可以解释一下,可犯得着吗?你也许会得出结论,以为我是个慕男狂呢。”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慕男狂。”
“见鬼,这正是我的意思。你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我实在是厌倦了那些软弱、娇柔的男孩子了,就像莱斯那样的。我只是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就这么回事。”
他朝她俯下身来。“你可真是个古怪的孩子,”他说,她已经在他怀抱里了。他吻了她,一只手顺着肩膀滑下来,挤压着她的乳房。
她身子一扭,猛力推了他一把,他呈大字躺倒在冷绿色的地毯上。
她起身,站在他身边,两人对视着。“你这个人渣,”她道。然后冲着他迷惑不解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打开房门,略停了片刻,整了整裙子又回到派对上去。他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摸索着路径回到前厅,这时才想起他把帽子落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了,不过他并没有介意,他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
女主人朝客厅看了看,示意米尔德丽德出来一下。
“看在上帝的分上,米尔德丽德,把这些人从这儿给弄走;那些海员,他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劳军联合会?”
“出什么事了,那家伙骚扰你了?”
“没,没,他不过是个小镇上的白痴罢了,以前从来就没见识过这样的地方,于是在他看来这一切就相当古怪了。他不过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我头疼。你能帮帮忙把这些人给我弄走吗?……全都弄走。”
她点了点头,女主人转身沿着那条走廊回去了,她走进了母亲的房间。她在天鹅绒的躺椅上躺下来,望着毕加索的抽象画。她捡起一个小小的蕾丝枕头,用尽所有的力气把脸深深埋了进去。她今晚打算就在这儿睡了,这里的墙面是浅玫瑰色的,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