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九九四七年(4)
忽然之间,一阵笛声入耳,傻头傻脑的小姑娘大摇大摆地走到梅夕姑的耳边,轻声寻问:“漂亮姐姐,你是精灵吗?”小女孩双手捧着一块别致的石笛,吹奏声清新脱俗,引发了这位移魂患者的共鸣。
“小阿妹,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东方千易的东方。”
“好名字——”
梅夕姑摸爬滚打,开始乱跑乱叫,翻箱倒柜找寻相思之物,忽然之间,热血上头。她清醒地告诉自己:是丹瘾犯了,绝对不能屈服!师父的训诫便是冰清玉洁、恬然无欲,外加梅夕姑本人对丹瘾的憎恨,坚信人定胜天的原则——此时此刻,她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红色的血液充满了女人的眼眶,一副青面獠牙扑倒了可怜的小女孩。东方千易吓了一跳,急忙抱紧心爱的石笛,误以为对方要与自己争抢。一双阴阳眼照亮了光明,指引了黑暗,空气中无数厉鬼犹如赤裸的少女——暴露无遗。
梅夕姑完全迷失了自我,丹药的毒素深入骨髓,腐蚀了精神、吞噬了肉体,像一块颜料丢进了清水,瞬间渲染了整个湖泊。心中世界已死,眼中世界奈何?妖怪抓住女孩,张开了血盆大口。小姑娘惊慌失措,唯有吹奏才能平静,越是紧张吹出来的曲目越是好听——零零散散的亡灵纳入了女人的灵魂,如有魔力一般。她始终下不去口,不知是人性的良知,还是意志的坚定?
变成妖怪的女人抱起孩子一路狂奔,撞倒了南墙也不回头,曲曲折折数十个长廊,如入无人之境。小姑娘的笛声一路飘摇,抒发了来自冥界的愿望。远方的宫殿摇摇欲坠,一点儿、一点儿……化作了天边的沙砾。
月亮在风雪的阴霾中露出了半张笑脸,跑啊、跑啊,女人的獠牙依稀褪去,她清晰地意识到:怀里的女孩甜甜入梦,乖乖地枕着自己的胸脯,小嘴巴呢呢喃喃。梅夕姑心头一惊,知道自己挺过去了,开怀大笑道:“老娘戒毒了!老娘戒毒了!”声音在红黑世界来回荡漾,并没有吵醒六岁的宝宝。屹立在阴阳两界的女子,终究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墨山大营,胡国少侠盖天笑在自己的营帐愁眉不展,他找来了义弟法也鸿——一个双手不能提剑的荒唐书生。他的先父是胡国丞相、沙坨侯,提出了“文人治国”的理念。由于三公之职无法世袭,因此,他要将年轻的法也鸿培养成接班人,打破传统,成就父子双相。相父的亡灵手捧书卷,敲打着随时有可能补上空缺的榆木脑袋。
“言语吞吐、心不在焉,大哥必是心中有结呀。”
法也鸿身子单薄,隐形的猪尾巴甩打着屁股。他天生学文不学武,操着一口纯正的胡国狄语,让人感觉民风的彪悍与书生的文弱。
盖天笑哀叹一声,求告道:“哥哥的心事你最清楚了,快帮我解解吧。”营外阴风瑟瑟,帐内烛光闪闪。
“莫非与巫国商谈不快?”
盖天笑“嗯嗯”两声,却也不做正面回答,反而顺着话题痴痴聊道:“太顺利了!小乌鸦满口答应平分北海的前约,同意十日之内撤离王宫,交由我国管辖……”营帐之外,或有人影晃动。
“这不是好事?”
“你不觉得蹊跷么?”
“蹊跷倒也未必,有一件事,大哥可曾想过?不要忘了,白龙窟可是划给了彼国!”法也鸿续道,“二十年前,青龙飞宣称在白龙窟下方的北海王墓,出土了失佚千年的《龙吟》精灵卷,一直随身携带。有线报称,青龙飞死后不久,巫教大法师出现在尸体附近,寻找秘籍。若是拥有了绝世神功,夺取天下亦非难事,又何必争这几亩田地?”
“兄弟,你终究是文人,迷信这些个鬼怪传说,岂不是太荒谬了?世间若真有以一人之力匹敌天下的神功,我等武人苦练剑术又有何用?”
盖天笑不相信任何野史、神话,他自幼苦练武功,绝不相信任何奇迹能够凌驾在努力之上。圈养的阿姊也表示同意,她伸手抓住了法也鸿的猪尾巴,冲着相父欢笑,却换来了两道冰冷的目光,每次见面都是如此。
“中圣纪以前,死巫是天下主宰,而后姬姓称王,余孽萧千秋建立巫国一千年矣,打死我都不信,他们能没有复兴的野心?”
胡国少侠痛恨肥头大耳的野心家,面对自己的义弟,他时常劝导勿与亲王燕璞玉往来。虽然与胡王慕容和歌一样都是自己的阿舅,他却更喜欢胡王的耿直,厌恶笑里藏刀的大肚腩燕璞玉。其实,就连相父大人,这位缔造胡国变革的肱股之臣,不也是个不知廉耻的野心家么?
“你自己有野心罢了,不要把别人也想得这么龌龊!”
法也鸿叹了口气,猪尾巴翘上了天。一阵阴风吹过,熄灭了烛台的火光,盖天笑大骂守卫玩忽职守。忽然之间,一首笛曲响奏,韵味清新脱俗,熟悉的剑光掠过眼眉,一五一十,犹如梅花飘落,正是心头的冤家,她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乖儿子,你妈来也!”铃铛丁零零、丁零零……
盖天笑面红耳赤,一想到在义弟面前丢脸,便忍不住暴跳如雷,抽出长剑与心上人决一死战。双剑交错,不知是盖天笑的武功变强了,还是愤怒之下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力,竟然占尽了上风。梅夕姑破绽百出,若不是对手无意伤她,避开了每一处要害,她必然输在手下败将的剑底——女王大人还以为对手故意炫耀,勃然大怒。二十回合上下,梅夕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一阵眩晕——小女孩的笛声太烦躁了,一双阴阳眼光芒四射——突然,她一个颠簸摔倒在地,嘴巴大口喘息,北海亡魂争先恐后地抽离身体。终于,东方千易的笛声止歇,也不知女娃子是什么来头,如有魔咒一般,江湖之上闻所未闻。
观战的法也鸿拍手叫好,猪尾巴盘在腰上。他虽然不懂武功,却也能瞧出端倪。书生内心打定主意,想不到,大哥爱上了这么一位蛮族女子。盖天笑怪叫一声,将无力反抗的女人抱在怀里,检查是否受伤。
“乖儿子,废话不多说,告诉你个情报……”
盖天笑与法也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什么情报?”二人一并收回了放荡不羁的狄语,说起了温文尔雅的炎族语言。
“今日子时,巫国人偷袭……叫你们有来无回……”梅夕姑的意识开始模糊,“告诉梅某……阿母在哪儿……她是位公主……”
国君帐外,胡国铁卫严密把守,他们个个都是慕容和歌的效死之人。法也鸿烦劳通禀,有急事求见大王。铁卫首领泥不染向来瞧不起文人,他以藐视的目光盯住了眼前的榆木脑袋——相父与政敌碰面,分外眼红。
法也鸿心里清楚,这位泥将军武艺绝伦,堪称胡国第一,服侍了两代君王,年事高、资历深,政治上也有一定的发言权。他终身未娶,恪尽职守,成为全体铁卫的楷模,这才有了今日的格局。据了解,泥不染非常残忍,尤其是对手下人。相传,曾有两名铁卫犯了禁忌,出去逛窑子找女人,老将军亲手阉割二人,又道后宫不收废物,转手挖心处死。即使是聪明人法也鸿听了,也不免心有余悸,两条猪尾肃然起敬。
先王遵从文人治国的理念,改变了长期以来武人专政的朝局,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胡国富强。遥想当年,泥不染极力反对,不惜切断了三根手指,以死相谏。胡烈王对付这种顽固派也是有手腕的,他选派了两名宠妃,偷偷摸上了泥大人的床榻,带着大王口谕,叫他不得不从,破了禁欲者几十年的童子之身。从此,泥将军英名扫地,再也不敢违抗半句,终其一生,饱受亡妃的折磨——战场上的勇猛一发不可收拾,竟叫两名如花似玉的妃子,命丧一对儿绣花枕头。
一名铁卫走出大帐,附在老将军的耳边说了什么。泥不染脸色大变,厉声道:“快滚吧,大王休息了!”一个习惯性动作,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握住佩剑,下令逐客。
与此同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泥不染甩手一巴掌,打歪了那名铁卫的下巴,厉声道:“你干的好事!大王怎么了?”法也鸿大惊,难不成巫国的刺客已经潜入内帐了?相父没有时间与泥不染算账,反而看上了美貌的亡妃,垂涎三尺。
铁卫跪倒在地,叩头道:“小将不敢、小将不敢……冤枉啊将军、冤枉啊将军……”乍一看,咬破的脖子溢出了黑色的血液。
泥不染厉声道:“弟兄们,随老夫进去瞧瞧!”他拔出佩剑,捏在了手心。
暴雪翻天覆地,又被狂风吹垮,反反复复,同样的悲剧在人与鬼的世界不断上演。法也鸿抹了一把冷汗,换作其他人胆敢擅闯国君营帐,必然是掉脑袋的大罪,即使大军将长孙玄冥与独孤一村也没有这种资格。泥将军与他人不同,是胡烈王亲自挑选的守财奴,连慕容和歌本人也要礼让三分——不曾想,认定的丞相大人,却是一个好色之徒。
进入营帐,眼前的情景令人难以置信:大王哪里还是大王,变成了一头白发红眼的妖怪,手撕身上的碎肉,细嚼慢咽,明显是移魂症犯了!整个胡国只有姚师傅炼制丹药,眼下又不在北海。泥不染瞥见了躲在身后的法也鸿,他一把扯过,如提童稚,送到了大王嘴边——他知道,唯有牺牲眼前的年轻人,才能挽回国君的性命。
手无缚鸡之力的法也鸿大叫一声:“巫国大军偷袭,即刻就要到了!”情急之下,他一语道破天机。
忽然之间,帐外火烧连营,惨叫声一个接着一个。巫国骑兵人衔枚、马缚口,趁着夜幕的掩盖,悄然摸进了墨山大营。胡国的勇士大多还在睡梦之中,即使个个都是纵横沙场的老手,也无济于事了。为了配合北海地形,胡国最精锐的豹骑兵改为步战,战斗力大打折扣。
琐碎的铃铛入耳,一声长啸,手持利剑的法师登场。乌鸦在黑色的剑柄灵魂出窍,仿佛回到了拜访梅大侠的风雪之夜。泥不染与大法师本就宿敌,狭路相逢勇者胜,盛气凌人的老将军自然不甘示弱。
大法师嘿笑道:“老东西还不快滚?本座要的是慕容和歌的人头!”正是此人的丹药,吞噬了胡王的神经。
“老夫舍命救主,今日之战在所难免了!”
泥不染一声令下,其余的铁卫迅速撤离。红眼妖怪朝忠臣的手腕咬来咬去,却是冰凉的铠甲——仍不放弃,血盆大口又一次降临……法也鸿脚底抹油。多年以后,丰富的逃跑经验,帮他摆脱了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风雪无阻,墨山大营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所谓万物生灵不过如此,普通的狄族勇士没有一人挣脱巫国的屠刀,数万人马顷刻覆灭。
泥不染急于求战,疯狂地向对手出招。大法师使出了拖延计策,一躲一闪,迟迟不做回应。泥将军盛怒之下,原本与大法师不相上下的剑术七零八落。忽然之间,一处破绽老泪纵横。说时迟那时快,老乌鸦瞧准时机,长剑猛进,法师剑无须出鞘,便结果了铁卫首领的性命。两名亡妃成了别人的伴侣,孤独的灵魂浪迹天涯,始终找不到天神燕尔斯指引的方向。
泥不染目瞪口呆,临死问道:“你……得到了……《龙吟》?”切断的手指不复存在,却一直安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
…………
梅夕姑从梦中惊醒,她发现自己身处火海,怀里的小女孩抱着心爱的石笛,战战兢兢。为了打探情报真伪而晚来一步的盖天笑,救走了两颗希望之星。三人离开墨山大营,与生还者在岸边汇合。
胡王慕容和歌恢复了原貌,在海风的衬托下雄姿英发。他随身只有法也鸿一人,站得远远的似乎在害怕什么,为数不多的厉鬼打破了紧张的氛围。谁也不知道,大王一路上吸食了多少铁卫成员的血,才换回精神的复苏,连他本人也在纳闷,却吓坏了文弱书生法也鸿——如痴如梦,此事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承受范围。
北海穿上了新衣裳,换回了旧颜色。未亡人找来了渡海的船只,遥望穷追不舍的骑兵悄然离去。行了一半,胡王突然发作,他盯上了梅夕姑的一缕银发,质问道:“白发女魔,你是何人?”不待女王答复,慕容和歌一把抓住女人的脖子,吼叫道:“是你、是你……你是公主的女儿?你是鬼!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你必须死——”梅夕姑又惊又喜,胡王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这么恨自己,怕要拼个你死我活——条件反射,她伸手按住了腰间的短剑屠龙。北海亡魂留在了故乡,唯有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小姑娘,始终不离不弃。
夜深了,盖天笑打起了灯笼。从来没见过阿舅如此大发脾气的他,对当年的隐事略有耳闻,必须阻止,绝不能让悲剧重演……刹那间,胡国少侠嚎叫一声,脱口道:“大王,我要娶她为妻!”法也鸿微微一笑,心中的小鹿已死,仅剩下金沙世界的瘦马与骆驼。
胡王彻底疯了,他丝毫没有听见外甥的喊叫,一心要杀“白发女魔”,修炼几十年的功力在体内极速运转,面色通红。大战一触即发,慕容和歌要杀人,梅夕姑也要杀人,盖天笑却要救人,好不热闹——一双阴阳眼映在了海面,碧波荡漾。
忽然之间,石笛的玄妙开花结果,好似一朵春季的紫罗兰。须臾间,凡尘跌入仙境,这些大人物一个个昏昏欲睡、云游梦乡。东方千易火眼金睛,浅金色的眸子犹如精灵一般,洁白无瑕,致人死命。夏季的雪转成了秋季的雨,在虚无缥缈之间,离开了多年的故乡。
小船儿飘飘荡荡,远离了龙亢岛,途经龙牙、龙石、龙涎三岛,七日之内登上了独角海岸。清晨的阳光洒落人间,船上五人仍在熟睡。第一时间揉眼醒来的,却是北海的精灵女孩——东方千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