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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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门前小杨树发出了绿芽。燕子飞来飞去寻找着筑巢的地方。这种小鸟不停树上,喜欢停在屋檐或电线上。一长排,白肚黑背,张开的剪刀似的尾巴特别显目。没有人去惊扰它们,因为大家知道它们是吃害虫的益鸟。不过阻止小孩打燕子的是这样一个劝告:谁要是打了燕子,会遭报应。唐就证据确凿的说:XX用弹弓打死一只燕子,几分钟后他就平地摔一跤,鼻梁都摔断了,成了塌鼻子。

和燕子差不多大的麻雀就很倒霉。20世纪中期有一段时间麻雀被认为是糟蹋粮食的害鸟,和老鼠、苍蝇、蚊子一起被列为四害。老鼠、苍蝇、蚊子那三害谁都厌恶之极,瞅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麻雀就有些冤枉。人们用人民战争对付麻雀,要把它们赶尽杀绝。那时名气冲天的大文豪郭沫若还作了首《咒麻雀》诗: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你真是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不过,时至今日,进入二十一世纪,在小镇已看不到备受人们保护的燕子。倒是那些麻雀躲过劫难,独占了小镇楼房的空间。其他三害老鼠、苍蝇、蚊子也依然横行肆掠。看来,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件事不知同社会进步生物进化有没有关系。近年来居然很多人对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了质疑。

说起进化论,我在上小学之前就有研究。我见过老母鸡下蛋,又圆又大的鸡蛋从屁眼里挤出来,鸡冠子憋得通红。所以,十岁之前,我就一直以为小孩子也是那样女人坐在马桶上屙出来的。我见过老母鸡孵小鸡,一段时间孵化,小鸡雏就自己啄破蛋壳从鸡蛋里面钻出来。如果它们有的迟迟不肯出来,我就帮它们敲破蛋壳。由于我的性急,剥出来的小鸡有的还只刚刚长成头和脚,肚子还黄是黄白是白,眼见是养不活,就被母亲煎了荷包蛋。我还养过小蝌蚪,春天从野外水田里抓了小蝌蚪用玻璃瓶装着,放到门前小水洼里,看着小蝌蚪慢慢长出四条腿变成青蛙。那蝌蚪的小尾巴就怎么缩没了,我听说男孩子那小尾巴要没了,就变女孩子。我一年四季都在田野里玩耍,决不会像现在的小孩子们那么无知,小麦韭菜分不清,以为花生是树上结的。

这年春天里,我又开始进行一项新的生物工程。

一天,三哥从学校放学带回来一张小纸片片,上面密密麻麻粘着许多黄灿灿菜籽样小圆粒粒。三哥说这是蚕卵。他找了一个纸盒将蚕卵放进去,说过几天就能孵出蚕来。这样小小的菜籽粒能孵出蚕,我感到很惊奇,每天都打开纸盒看一看。

过了几天,小蚕卵由原来黄颜色变成了灰黑色。三哥放了几片新摘的桑叶垫在盒子里。有蚕出壳了,黑黑的,小的像蚂蚁。我凑近了仔细观察,发觉它们是在卵壳上咬一个小洞钻出来的,慢慢蠕动爬行,到桑叶上吃起桑叶来。我猜不透这些小虫是靠嗅觉还是眼睛找到桑叶呢,它们在那卵壳壳里睡了那么长时间。

蚕越出越多,那张纸片上小黑粒粒都成了空壳壳。它们长得挺快,身子由黑色变成灰色。三哥找个大纸箱给蚕搬了一次家,每两天给蚕换一次桑叶。密密的上百条蚕挤在纸箱底,一条条爬满了桑叶。这些蚕很能吃,除了吃,别的什么都不干。灰白身躯软软的,一长排小脚隐在肚皮底下。行动起来身子伸伸缩缩,很丑陋的样子。我看这些蚕和那些树上的毛毛虫差不多。毛毛虫吃饱了树叶,就会从树上牵根丝垂下来,随着风儿打秋千,很逍遥似的。

三哥有时上学写作业忙起来顾不上采桑叶。两天不换桑叶,饥饿的蚕到处爬行。一次,三哥不在家的时候,我从门前的小杨树上摘了一捧新鲜树叶放进盒里。蚕对杨树叶不感兴趣,碰都不碰一下,艰难地去啃所剩无几筋巴巴干枯的桑叶。其实在我看来,杨树叶和桑叶一模一样,何必挑挑拣拣。

三哥回来,很生气地把我放的杨树叶全扔了出去。我问他:蚕为什么不吃杨树叶?三哥恶声恶气:“你为什么不吃泥巴。”

我认为三哥很没道理,我当然不吃泥巴,没有人会吃泥巴的。(后来我还真听说饥荒年代有饿的快死的人吃过一种叫观音土的泥巴充饥)。杨树叶和桑树叶都是树上长的。我看见有毛毛虫吃杨树叶。吃杨树叶的毛毛虫长得又粗又壮,比起吃桑叶的蚕大许多。不过,既然蚕除了桑叶其他树叶都不吃,我也就不再勉强它们,给它们摘杨树叶了。

蚕每长大一点就要脱一次皮。它们脱皮时不吃不动,很痛苦似的。我看蚕脱皮很是难受,我想这小虫虫怎么会有这样的坏习惯。

脱了两次皮,蚕长的有我整根小手指那么长了。身子颜色由灰色变白起来。它们需要的桑叶越来越多。三哥每天放学都到外面去采桑叶。附近零星的桑树采的叶不多,有些供不应求。星期天,他就约上几个养蚕的伙伴到镇外桑林去采桑叶,用一只布口袋背回来。把采回来的桑叶擦干净放在阴凉处。一大袋桑叶,够蚕吃几天的了。下次星期天再出去采一袋桑叶回来。

我跟三哥养蚕,做他的助手,帮着给蚕换桑叶。蚕长大了,纸盒子装不下,我们给蚕又搬了一次家,把它们放进几只竹编的大盘子里。竹盘子放在我们自己盖的堆放杂物的小木棚里。早晨放一层桑叶,下午再放一层桑叶。蚕的食量越来越大,新桑叶放进去,蚕爬上去一条条头也不抬,只听一片唰唰声。不一会,桑叶吃得只剩筋梗,竹盘里浮起一层白花花的蚕。隔两天,我们要把蚕抓出来,竹盘里的桑梗和蚕屎打扫干净,铺上新桑叶。

母亲认为养蚕是个有益的事儿,不反对我们养蚕。她有时也会帮助我们,告诉我们养蚕应注意些什么。比如桑叶上沾水不能给蚕吃。蚕吃了带水的桑叶就会生病死掉。那几只大竹盘子也是母亲给我们找来的。在母亲的支持下,我们的养蚕事业蓬蓬勃勃。二哥也加入其中,一起摘桑叶,喂蚕,饶有兴趣。我们几兄弟齐心协力,母亲看得很是高兴。

母亲曾给我们讲过“一支筷子和一捆筷子”的故事。这是个家愉户晓的古老的故事,许多父母都曾用这个故事教育过自己的孩子。可叹的是,母亲讲这故事时,她语重心长,我却似懂非懂,没有铭记在心。记得有一年刚刚立春,大哥带回来一棵葡萄树,栽在门前院子一角。他忙着浇水上肥,说这棵葡萄树是新疆马奶子无籽葡萄,品种特优,味道好极了。我站一旁听了直咽口水。也没去细想千里迢迢,马奶子树从何而来。我很高兴,想着葡萄成熟了的时候,我坐在葡萄树下吃着甜美的葡萄。母亲说:“想吃葡萄,就要劳动。”她让我们几兄弟搭一个葡萄架。

我们决定用毛竹搭葡萄架。大家一齐动手。我和二哥,三哥从厨房旁的柴棚子里一趟一趟往前面院里运毛竹。大哥在院子里拿了根绳子牵来牵去丈量土地,不时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俨然一个工程师。当我拖来第三根手指粗的竹竿,二哥和三哥两人抬着根腕儿粗的大毛竹,大哥还一根子竹竿也没搬。我不满了,叫道:“大哥,我累了。你也来搬毛竹吗。”

大哥手捏根铅笔,盯着眼前白纸,头也不抬:“我在计算。”

毛竹搬齐了,大哥用脚在地上点了四下,让我们挖四个坑。他又在纸上划起来。二哥和三哥也不满起来。一边用铁锹挖着坑,一边嘀嘀咕咕。我又叫道:“大哥,你也来挖坑呀。”

大哥继续埋头写写画画:“我在计算。”

挖好坑,大哥拿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毛竹竖到坑里,我们填上土。四根竹子竖起来,大哥又指挥我们在毛竹上牵绳子。竹子很高,我们够不着,搬来凳子架起来爬上去。

三哥踩在两只叠起的方凳上绑绳子。板凳晃晃悠悠,我给他扶着。二哥在另一边用力拽根绳子。他叫我去帮忙。我忙不迭跑过去,帮他一起拽起来。一二三,一使劲,竹竿拉的嘎嘎响。啪的草绳子断了,竹竿一弹,三哥在方凳上没站稳,摇两摇晃两晃,扑通摔了下来。坐在地上,摸着屁股龇牙咧嘴,直哎哟。冲我喊:“你给我扶凳子的怎么跑了。”我跑上前:“我来扶。”

三哥推开我:“滚开,我不干了。”一瘸一拐走了。

我不知所措,站在一旁发愣,不知该干什么好。那边二哥和大哥又争吵起来。他们是为了在四根柱子上绑两根绳子还是三根绳子意见产生分歧。大哥谈历史:“我比你大。”二哥说现实:“我干的比你多。”二人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赌气,把绳子一丢,都跑了。

母亲出来,叹口气,摇摇头。我跑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腿:“妈,他们都不干,我也不干了。”

母亲说:“不想吃葡萄了。”

我撇撇嘴,说了句名言:“葡萄是酸的。”

葡萄架没有搭成,只有四根竹竿栽在地里直刺苍穹。葡萄树也在鸡啄狗刨下连根撅起,成了干柴棍棍。我们美丽的葡萄园,就像巴比伦的通天塔,终于半途而废。这件事使我认识到了一捆筷子的作用。一捆筷子的精神鼓舞着我们弟兄。在我们几兄弟的精心饲养下,蚕宝宝迅速成长,越长越大,一条条又白又胖。

四月,江南的雨季来临了。我们养的蚕长的手指那么长,脱了最后一次皮,全身雪白,变得漂亮起来。又过了几天,不再吃桑叶了,浑身呈透明状。三哥说:“蚕宝宝要上山了。”

我问什么是上山。三哥说它们要吐丝结茧了。他找了些小树棍棍稻草秆扎起来,放到竹盘子里。蚕一条条爬上去,各自寻找个地方摇头晃脑,吐丝结起茧来。洁白的丝从蚕的嘴里源源不断吐出来。吐啊吐,织啊织。蚕的身子在缩小,渐渐的,晶莹雪白的丝将蚕包裹起来。

母亲说,蚕丝能织很美的绸布,能做很漂亮的衣裳。这小小的蚕居然有这么奇妙的作用。它们织啊织,生命就化成这洁白的茧丝贡献给了人们,真了不起。不由得,我对这些其貌不扬的小毛毛虫刮目相看了。觉得这些小生命可爱起来。我那时还小,无知无识,只是出于好奇注视着这些小生命的成长,我还没有能够去思索生命的意义。又过了几十年后,我吟咏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留却人间卸风寒”的诗句,我就会生起一些感慨来。

一只只雪白的蚕茧挂在草枝上,一朵朵像开了一树白花,结了一树银桃。我们把蚕茧一只只摘下来,摘了两大竹篮。哥几个提着蚕茧送到街上农产品收购部。蚕茧两分钱一只,得了三元多钱。欢天喜地,交给母亲。母亲将三元钱收起来,几角零钱我们三兄弟一人两角,这是我们的劳动奖赏。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我们就知道依靠劳动去挣钱。我们捡过知了壳,这是黑蝉羽化后的空壳。树丛草地寻觅着,一分钱一只,卖给收购站,据说是用来做中药。我们还种过蓖麻,在菜园子边角上种上几棵,秋后把带刺的象小刺猬的球形蒴果摘下来,剥出里面的籽来,也可以卖钱,据说是炼飞机用的油。我们有时家里停电也用蓖麻籽照明,用细铁丝将毛豆大的蓖麻籽穿起来,小火把一般。蓖麻籽油很多,烧起来,毕毕剥剥直流油,有一次我举着蓖麻串火把照明,热油滴到我手上,烫起一片水泡。

劳动给我们带来财富,也带来快乐。因为卖了蚕茧,二哥和小哥口袋里装上两角钱,成了有产者,时常财大气粗地商讨着买东西。我呢也得到两角钱又可以到街上早点铺小吃一顿了。真是皆大欢喜。只有大哥没有参加我们养蚕,也就没有享受到我们的劳动果实。不过,他不屑,他正在上中学,一心想当个伟大的工程师。后来,他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去同济大学建筑系读书,当上了工程师。不过,直到退休,他也没有设计完成一件工程,没有建成一座大厦,他的事业就像少年时期半途而废的葡萄架。

三哥尝到了甜头,准备明年还继续养蚕。他信心十足,从外面拿了两个很大的蚕茧回来。这蚕茧非同寻常,不仅个大,颜色还是红的,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蚕茧。他兴致勃勃给我们讲红蚕茧的来历,神气活现象讲天方夜谭故事。在小镇三十里地远有一座蚕桑研究所。所里有个研究员专门研究养蚕。他为了培养新蚕种,给蚕进行杂交,培育出来蛾子大的像蝴蝶。他对孵出的蚕搞强化饲养。不给蚕采桑叶,而是摘了些杨树叶,柳树叶,甚至扫马路的烂树叶子也捧回来喂蚕。蚕开始不吃烂树叶,几天后饿急了也吃起来。可是吃了烂树叶的蚕一条条跑肚拉稀,死了一批又一批。那个研究员毫不气馁,经过无数次试验,终于养成一批新品种蚕。这种蚕什么树叶都吃,三天脱两次皮,长得飞快,一身虎纹,两只黑眼睛。一天没喂食,把养蚕的竹盘子啃了精光。在蚕房随意爬行,结的茧又大又红。三哥牛皮哄哄,说这种蚕丝结实的胜过钢丝,织出来的布可以做防弹衣。他费了许多周折,才弄到这两个红蚕茧。后来,三哥和他同学又去过蚕桑研究所,找那神奇的养蚕人,可是养蚕人已不知去向。他们到处打听,有一位邻居说那个养蚕人被政府请到大城市去了,他养蚕立了功。又有人说那养蚕人是被警察抓走的,原来是个大右派,坐牢去了。听了三哥的叙述,我想:那个人是去哪里呢?一定都与养那吓人的蚕有关。那又大又红的蚕茧到底能干什么用呢?

三哥拿两个红蚕茧当宝贝,捂在一纸箱里,放在床底下等着出蛾子产卵。他不让别人看,说是蚕蛾怕光。过了一个月,纸箱里散发出一股怪味,接着传出来嗡嗡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有一百架飞机在起飞似的。三哥从床底捧出纸箱,我立一旁伸脖观看。三哥小心翼翼打开箱盖。一股奇臭扑面而来,“轰”的,纸箱飞出一群硕大的红头苍蝇,漫天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