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半生
“记着,得争气,连佛都争一炷香,何况人呢?”——姥姥说
一南下
初夏平原上的夜空,纯净,透着柔软的蓝色;银河斑斓,像无数散落着的钻石,闪烁着微光。
夜空下,村庄里,没有灯光,人们已经睡去了大半。土路边,几块青石板上还坐着三两大人,已然二更,悄声说话,不忍离去,他们在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静谧。
1949年,北方,老家。
“孩子睡了吗?”黑暗中,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星光,隐约看得到一张方桌前笔挺地坐着一个男人,端着茶缸,“咕嘟”喝了一口水,轻轻地把茶缸放在了桌上。
“刚哄睡。”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随手轻轻带上了房门,也坐到了方桌前,和男人挨着。
“把洋油灯点上吧,商量商量。”男人压低了声音,黑夜中,盯着女人的方向。
“不用点,大贵大贵的,就这么说吧。”女人没起身,低着头说到。
“点上吧。”
“刺啦——”一声,亮光瞬间铺满了整个房间,女人用根小木棍把灯芯往下压了压,卷起手掌,用手护着火光,小心地把油灯放在了方桌上,坐到了男人的对面。
那个年代,虽说北方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但农村的生活依然艰苦,家里没有蜡烛,更不用提电灯,夏天的夜晚大人小孩都在外面玩耍,将将二更,各自回家睡觉;至于冬天,一家老小窝在一铺土炕上,摸黑听着大人们讲故事,听着听着也就睡了过去。倘若晚上家里有大事要做,人们大抵都会拿出自制的煤油灯点上。
解放战争末期,国内各项发展均在起步状态,中国尚未开发自己的油田,煤油全靠进口,称为洋油。在百姓人家里,人们都会准备一个废弃了的墨水瓶,攒点儿煤油倒入到瓶里,在瓶盖儿上钻一个孔,搓一截儿棉线从孔里穿过去,露一小截儿在瓶盖外面,拧紧瓶盖,一个简单的煤油灯就制成了。细心的女人们总是会按压灯芯,以降低亮度,节省煤油。
如豆的灯火足以让黑夜亮堂起来,屋子里的陈设过于简单,女人的身后是灶台,上面架着一口老锅,铁锅旁边放着一只黑色的陶土大碗,里面放着晚上没吃完的地瓜和地瓜干,旁边摆着几根大葱和几颗洗净的野菜。男人身后是一大口水缸,一只水桶和一个铜盆安静地躺在旁边,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诉说。火光闪烁在两个人的脸上,男人透着刚毅,女人稍显疲态。
“你饿不饿?我给你拿块地瓜吃吧?”女人小声说了一句,便准备起身。
“不饿不饿,你坐着,坐着。”男人赶忙站起了身,贴着方桌,一把拉住了女人的手臂。
“哦,我看你晚上吃的少,怕你饿。”
男人见她坐好之后,急忙松开了手,顺势也坐了下去,眼睛看着她,许久没说话。女人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襟。
“说吧,洋油大贵大贵的,不然浪费了。”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先开了口,抬起头,摆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两只手平放在了方桌上,隔着灯火,盯着男人。刚刚脸上的疲态消失殆尽,灯火映在了她的眼睛里,深邃了眼眸。
“部队三天后出发。”男人说完,没有再看女人,目光转向了别处。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不去不行?”
“我是南下干部,刘心久!”男人双手撑着方桌,“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笔挺,眼睛盯着远处,坚毅。
“嘶!嘘——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女人见状,急忙起身扯着他的袖子,制止着。赶紧往房间里面瞥了一眼,“你再把孩子给吵醒了!”,一边拉着男人坐下,一边稍有愠色的说到。
“不去不行!解放军渡过长江了,祖国南方解放了,需要我们去发展。我愿意为国家奉献一切!”男人慢慢地坐了下来,声音压低了些许,但字字铿锵有力。
“唉——那我们呢?”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房间,低着头问道。
四周静得出奇,灯火亮了些许,一阵微风吹进房门,火光舞动起了映射在墙上的人的身影,清瘦,灵动。
“呼!明天再说吧,先睡吧……”或许是因为懒得再去拿小木棍压灯芯了,女人吹灭了油灯,整个房间瞬间被黑色吞噬,毫无防备。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摸黑向房间里走去。
解放战争末期,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均已解放。中国人民解放军所向披靡,国民党军长江防线土崩瓦解,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以及江苏、安徽两省全境和ZJ省的大部分地区。此时,中国的南方严重缺乏我党干部。
在这种情况下,党从军队和北方的解放区中挑选一大批优秀干部充实到南方,以巩固胜利果实。1949年5月,近万名华东地区青年干部开始分批南下到上海、浙江、苏南和福建等地。
姥姥的父亲刘心久就是其中一员,而那个女人便是姥姥的妈妈——辛桂芝。
那一年,姥姥四岁,起名刘雪芳。
“娘!我爹呢?都快晌午(中午)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我快饿死了!”雪芳趴在炕沿上,探着头问。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话!下来吃饭!以后不用等他了!”桂芝朝雪芳瞪了一眼,从锅里拿出了热好了的地瓜,随手抽了两根大葱。
“啊?娘,今天有豆瓣酱吃啊?哈哈哈哈!”雪芳爬下了炕,看到灶台上的豆酱,十分惊喜。
乡村生活艰苦,村里的人们都会在田头地角种几棵大葱平时下饭,家里留着豆瓣酱大多过年的时候改善伙食用的,平时想吃的话,人们都会用豆腐渣发酵做成“豆酱”,那口味跟真正的豆瓣酱差远了。
“娘,我爹呢?咋没回来?”雪芳拿着大葱蘸了一点儿豆瓣酱,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吧唧着嘴,咂摸着滋味,随后咬了一大口地瓜。嘴里的地瓜还没咽下去,问着。
“嘶!吃饭别吧唧!咽下去再说话!”桂芝抬头又瞪了一眼,用手指理顺了一下几根散落了的头发,继续低下头吃饭。
初夏的太阳还不炙烈,有微风吹着,舒服。树叶不情愿地晃着,像是在抗议马上来临的酷暑。农家院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倚靠在墙角的扫帚打着盹,满意着自己的劳动果实。突然,门外想起了鞭炮锣鼓声,一瞬间撕碎了空气里的宁静。
“娘,外面在干啥?”雪芳抻着脖子,把嘴里的饭一口咽了下去,直着腰,伸着脖子看着外面。
“不关你事!吃你的饭!”桂芝头也没抬。
“娘,我爹呢?”雪芳盯着桂芝,不依不饶地问着。
“不跟他过了!你以后也没他这个爹了!”
外面的鞭炮锣鼓声响彻天空,赶跑了在树上栖息的鸟儿。人声鼎沸,嘈杂得让人心烦意乱。
“哇——我要我爹——啊——”姥姥扔了手里的地瓜,眼泪夺眶而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混在了外面的锣鼓声中。
桂芝并没有理会,低着头继续啃着手里的地瓜,用手指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顺手擦了一下眼角。
正午,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当顶,仿佛要倾尽全力灼烧一切。微风也精疲力尽,停下了摆动。树木尝试着躲藏进自己的身影中,无奈只是徒劳妄想。虽是初夏,但此时整个大地伴随着外面的人声、锣鼓声像快要燃烧起来,躁动不安。
“哭完了?还吃不吃了?”桂芝起身欲收拾碗筷。
“不吃了......”雪芳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还在抽泣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被自己扔掉的地瓜。“娘,我爹干啥去了?真不回来了?”她像被什么击中一样,猛地一抬头盯着桂芝问。
“是!他不要我们了!咱娘俩好好过,过出个样儿给他看看!”
“那我爹——那他,干啥去了?”
“以后再跟你说吧,你还小。不吃的话,把那个碗递给我吧。”
“哦。”
姥姥也是好多年后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之后的第二天,她的爸爸和桂芝办了离婚,丢下了她们娘儿俩,去了上海。
转眼雪芳六岁,桂芝改嫁到别村,雪芳随了继父的姓,改姓辛。继父名叫辛建川,是村里的木匠,手艺了得。那年月,即使村里农家再穷,也得盖新房娶媳妇,而建川又是木匠中的佼佼者,所以但凡有人家盖房屋打家具种种都会邀请他去。他没有再要孩子,就视雪芳为己出,雪芳于是就跟着她妈妈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二再遇见
“娘!娘!”雪芳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干啥这么急?慢慢说!”桂芝正低着头切着腌好了的地瓜叶。抬头瞪了一眼,呵斥道。
“你听说了吗?村里的大锅拆了!”
“你咋知道的?”
刚刚经历了冬日的萧索,草木还没冒出新绿,远山被北风蹂躏了一季,赤裸着身体,挣扎在冬末残留的最后一点料峭里。太阳垂在西山,没有余温,不一会儿跌到了山下,不想多留恋一分钟。乡村的土路上罕见影迹,偶尔的一两只麻雀落在路面上,啄一口像小麦粒一样的沙土,扑棱一下翅膀,扇起一片尘土,晃悠地飞远了。石砌的院墙上,标语刚被重新描绘了一遍,在傍晚的寒风中屹立,睥睨着。
“娘,我爹干啥去了?咋还没回来。”雪芳一边问着,一边帮着她妈妈打开锅盖,一阵香气瞬间布满了整个房间。“哟!今晚吃棒面饼子啊娘?”
“你爹去小董家了。对了,你跟小董处的怎么样了最近?”桂芝弓着腰往饭桌上拿着葱和腌好的地瓜叶咸菜,头也没抬,随口问了一句。
我的姥爷,姓董,兄弟姐妹六个,姥爷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在家里男孩子中排行老大。姥爷的爸爸是个知识分子,在供销合作社做活,姥爷的妈妈则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家庭妇女。由于姥爷的爸爸文化程度高,所以家风甚严,规矩很多。
“哎呀,娘——”雪芳撒娇地喊了一句,害羞地“瞪”了一眼她的妈妈。“娘,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只跟你娘商量啊?”
雪芳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隔着还未完全消散的雾气,一个高大的身影隐隐绰绰地走了进来。
“爹!你回来啦!”
“他爹回来了啊,快坐下吃饭吧,刚出锅。”
“好!”建川顺手接过了雪芳递过去的盛着三四个饼子的大碗。
“嘶——爹,小心烫!”雪芳急忙脱了手,用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呲着牙咧着嘴,笑着。
“哈哈!这叫烫?”建川把大碗平稳地放到了桌上。因为常年做着木匠的活计,所以他的手上早已布满了老茧,很糙。“我这双手,烫不透!来,坐下吃饭吧!”
暮冬乡下的傍晚,天仍黑得早,也黑得快,不到五点,黑色已经做好了吞噬整个世界的准备。
“孩她娘,咋不点灯?这黑咕隆咚的,就不怕把葱塞鼻子里?”建川拿起了饭桌上的一根葱,打趣地问道。
“点什么点?洋油大贵大贵的,赶紧吃完收拾了!”桂芝深深地低着头,咬了一大口饼子,然后夹了一口地瓜叶塞进了嘴里。
“哈哈哈哈!孩儿,你说咱家又不是供不起。去,你去把洋油灯点上,别累着你妈了。”建川朝着雪芳努了努嘴,意思是让她去把灯点上。
“刺啦——”整个屋子瞬间亮了起来。桂芝稍稍直了直腰,雪芳盖上了油灯的玻璃罩,把油灯直接拿到了饭桌上。
“孩儿,把灯芯挑挑,让它再亮点儿。不然你看你妈还一直弓着腰吃饭呢!哈哈!”
建川看着桂芝,火光在他沧桑的脸上闪烁着,在他的眼里跳动着,似乎在宣扬着他满眼的爱意。桂芝依旧没有抬头,而是又直了直腰,没有说话,用手指勾了一下散在腮边的头发,咬了一小口饼子,继续吃着。
“对!这才对,饭就要小口小口吃,有滋味!”建川说完,夹了一小块咸菜丢到了嘴里。
“没个正行……”桂芝小声嘟囔了一句。
“孩儿,你刚刚想商量啥?还不能让我知道?”建川掰了一块饼子,咬了一小口。
“吃完饭再说!吃着饭呢,说啥说?!”桂芝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打断了。
“行,行,吃完再说,吃完再说。”建川冲雪芳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听你娘的。”
大锅里的水咕噜咕噜还在烧着,灶台里的柴火还在噼里啪啦烧着热炕,即使冬天,家里有这样一铺大炕也不觉得多冷。用油纸封好的窗户上都结了水珠,一不小心,便是一道滑下。吃罢了晚饭,饭桌很快地被收拾好。桂芝从锅里舀了半盆热水,放到了建川的面前。
“孩儿,来,来,坐这儿。孩儿她娘,你也坐。”建川抬起腿脱掉了鞋子和袜子,放到了一边,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凳子示意娘儿俩坐下来。“孩儿,哎哟,嘶——这水舒服,烫烫脚舒服,舒服。”建川被热水烫的龇牙咧嘴。“我跟你说,小董这孩子真不错,你看他——”
“爹,娘,我想去上海。”
偶尔顺着门缝钻进屋子里的一丝风摇动了一下煤油灯的火光,人的影子在墙上起舞了一番。老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不知疲惫地温暖着老屋。灶台上放着晚上没吃完的玉米面饼子,怕落灰,用一个泛黄的包袱盖着。旁边的一口水缸一声不响地闷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诉说。
“混账话!!!!”
桂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声大呵,瞬间撕碎了几秒的宁静。雪芳和建川都怔在了那里,半天没有反应。
“你要去找他是不是?!你去找他干啥?!他这么多年是给你好果子吃了还是给你好鞋穿了?!说啊!我让你放着好日子不过,你……你非得惹点儿事出来!”桂芝拍打着桌子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盯着雪芳,像是填满了枪药的火药桶,瞬间爆炸。
“娘——”雪芳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如此这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哎——哎——孩儿她娘,你先坐,你先坐,听听孩儿是怎么说的。”建川见状赶紧站了起来,拉着桂芝的手臂,因为脚还泡在水盆里,起身的时候晃悠了两下,盆里的水往外溅出了些许。
“听什么听?说什么说?不行!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在家给我待着!”桂芝扶着桌子,慢慢地摸着身后的凳子坐下,冒着火光的眼睛一直瞪着雪芳。“你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扔下咱娘俩不管的吗?你现在要去找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娘,你——你别上火了。我错了,我不去了,娘——”雪芳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去,两只手抱着姥姥妈妈的腿,摇着,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妈妈,哀求着。
“哎哟!哎哟!芳儿,快起来,快起来!”建川也顾不上正在泡脚了,直接踩到了地上,起身赶忙拉起雪芳。
“我的孩儿啊,你可得记着,以后可别随便跪,咱这双腿啊,只能跪天跪地跪祖宗。”建川把她拉了起来,扶着她坐回了凳子上。雪芳低着头抽泣着,桂芝把头扭向了一边,偷偷地抹了抹不知何时流下来的眼泪,叹了一口气。
“我说孩儿她妈,你也先消消气,你都不听孩儿咋说,就一个劲儿地上火。”建川坐回了凳子上,把脚重新放到了水盆里,看着桂芝,笑着说。
“不听!回屋去!”桂芝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对雪芳说了一句。
雪芳也没有再多言语,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跑回自己的屋子里,顺手带上了房门。
春乍暖,但整个村子似乎还没有做好迎接春天的准备。院墙上的标语几天前被涂抹了去,只留下一大片石灰白,初春的暖阳撒在上面,显得格外耀眼,但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土路有了精神,两边的青草发出了嫩芽,凭借着扎眼的新绿招揽了几只麻雀,算是开了生意。路上也有了人来人往,但依旧不多,人们大多步履匆匆,但总是能看见不经意的嘴角上扬。雪芳去上海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提,就这样大概又过了一个周。
“娘!娘!”
“哎哟——嘶!你整天咋咋呼呼的干啥?又咋了?”桂芝正蹲在地上往灶台里送柴火,被雪芳吓了一跳,手碰到灶台边被烫了一下。转身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揉了揉自己的手。
“娘,大队——”雪芳小跑到饭桌旁边,拿起暖水瓶倒了杯水,话没说完,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抹了抹嘴角,“把咱家的自留地又分给咱了!大锅也拆了,都没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水杯放在了餐桌上,走到了桂芝身边,蹲了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妈妈,拿起一把柴草往灶台里塞了进去,“娘,我来!”
“你啊你,整天在队里不好好干活,就知道打听这些事儿。”桂芝捋了一下散落在腮边的头发,似乎稍有愠怒,但仔细可以看到她上扬的嘴角。站起身来,转身朝餐桌走过去,随手倒了一杯水,但她并没有喝,而是就那样放在了桌子上。
“娘,这是大队里宣布的,可不是我瞎打听的。”雪芳蹲在那里像受了委屈似的,撒娇地跟她妈妈说着。
“你们娘俩又打听到啥了?哈哈哈哈!”
“爹!你回来啦?你也听说了吧?”雪芳一转身便看到他的继父推门而入。
“听说啥?来来,你都听说了些啥,说来我听听。”建川笑着从雪芳的身后走了过去,一边说着,一边朝餐桌走过去。桂芝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水杯递给了建川。
“爹,你就别逗我了,你肯定都知道了!”雪芳假装生气地说到。
“行了行了,你俩别唠叨了,没完了还,饭快好了,洗手准备吃饭吧。”桂芝笑了笑,径直走到了灶台旁,准备掀起锅盖。
“呲啦——”大大的锅盖边上的一串串水珠滴到了铁锅里,铁锅的余温使之沸腾,升空,氤氲成一大片雾气,那或许是每个家里,人们最喜欢听的声音,最喜欢看的景象。
“来,孩儿,把这个端过去,快吃吧。”桂芝置身于雾气中,伸手递了一个大碗给雪芳,“小心烫手啊,慢点儿。”
“天啊,娘!哪儿来的咸鱼啊?”雪芳接过碗,看了一眼,大叫了一声。
“哈哈,孩儿,这是小董今天过晌儿(下午的意思)跑过来送的,说是风干了好久了,带过来给你尝尝的!”建川早已在餐桌边坐好,“这鱼我和你娘可不敢吃,人家带给你的,又没说给我俩吃,啧啧,是吧,孩儿她娘?”建川看了一眼还在雾气中的桂芝,笑着。
“哎呀,爹——你就别总逗我了,来,一起吃!”雪芳脸红了,一边说着一边把碗放在了建川的面前。
“就是,你这个爹啊,越老越没个正行,赶紧吃饭!”桂芝端着一只盛着几个饼子的大碗走了过来,放在了桌子上,转身随手在灶台上抽了几根已经剥好的葱。
“孩儿,你去把洋油灯拿来,点上。我怕你爹吃饭吃鼻子里。”桂芝低着头跟雪芳说到。
雪芳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妈妈,左手拿着一半饼子,右手中的筷子举在半空,半天没有说话。
“快点啊,你这孩子,傻了啊?”桂芝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娘——你不是说——洋油大贵大贵的吗?就——不用点了吧,再说——这天儿也没黑下去。”雪芳半天晃过神来,吞吞吐吐地跟她妈妈说到。
“孩儿,去拿来点上吧,快。”建川抬起头看着雪芳,朝她眨了一下眼睛,笑着说到。
灯火借着门外还醒着的天色将屋子映得通亮。雪芳挑了挑灯芯,火焰高了些许,上下窜动着,像一群灵动的小孩子挟着小凳一个个飞奔过来,准备听着接下来的故事。
“前几天,你跟我说你想去上海,为啥?”桂芝往下咽了一口饭,停了停,没抬头,问了一句。
不知哪里钻进一阵风,吹动了火焰,烛光像一群受惊吓的小孩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屏息凝神。建川十分镇定地继续咂摸咸鱼的滋味,头也没抬,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娘……娘——我不去了,不是说好了吗?”雪芳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着谁一样。
“没事,你说说理儿我听听,你为啥突然想去找他?”桂芝依旧没有抬头,说罢,伸手掐了一段葱叶,卷了卷,塞进了嘴里,咬了一口饼子,慢慢地嚼着。
“娘……爹——我娘她?”雪芳突然害怕起来,带着哭腔,哽咽着看着建川。
“哈哈,你看看你把孩儿给吓的。”建川把没吃完的一半咸鱼放回了碗里,放下筷子,笑着说,“没事,孩儿,说说看,你娘没生你气,我也想知道。”建川拍了拍雪芳的肩膀,对着她做了个鬼脸,朝着桂芝努了努嘴,示意她大胆一点。
“娘——我说了您别生气,别怪我。”雪芳的情绪稍微缓和了很多,转头看着她妈妈,试探得说着。
“嗯,说吧,没事。”桂芝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抬起头,理了理耳边的头发,笑着看着雪芳,眼里尽是温柔。
“就是——我想的是——前几年不是闹饥荒嘛,他们都说城里比咱乡下更不好过,我跟上海那个爹,哦!不对不对!那个他,虽说感情不深,但毕竟他走的时候我记事了。所以……所以——”
“所以你想去看看他过的好不好,送点儿东西给他,是不是?”没等着雪芳说完,建川接过了话茬。
“嗯!是——哦,不是不是!”雪芳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赶紧摇着头,看着她妈妈。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咱孩儿心眼儿好,就是想去看看她亲爹。是你想多了吧,孩儿她妈?”
……
农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早春,天地的颜色都上了新;
渡口看潮生,水满蒹葭浦。
码头,近处熙熙攘攘,远处海天一色。
“到了之后照着我给你的地址去找他,我提前跟他写信说了。”
“知道了娘。”
“到了之后一定给我来封信,一天给我写一封,听见没?”
“哎呀,知道了娘!”
“去了之后,别乱走,他们都说大上海乱,别丢了,知道了?”
“哎呀,我知道了娘!”
“去了别丢人,什么事都忍着,但别窝囊,还有啊……”
“哎哟哎哟,我都记住了,孩儿她娘!孩儿都这么大了,你放心吧,你还让不让孩儿走了?”建川没等桂芝说完,估计也是听多听厌了,打断了说话。
“孩儿,自己路上小心,包里和包袱里都有吃的,别省。”建川拉紧了一下雪芳身上的包袱,指了一下她脚边的提包。“行了,走吧,再晚的话,船可不等人!”
1961年的初春,那一年,雪芳十六岁。
一个人,背着一个包袱,提着一个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地瓜面,玉米面,小米,干粮等等,坐着船,晃晃悠悠去了上海。
三别样
“爹娘:
已到上海,一切平安。
见到了上海的爹。他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拉着我跟我聊了很长时间,问了一些咱家里的事儿,带我出门看了看大上海,上海很大,很多人,但人和人之间都不认识。
家里有三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住在单独的一个房间里,床很大。有窗,能看到外面的马路。马路旁就有条小河,上海的爹说这叫苏州河,因为这条河往苏州流。
他们吃的也很好,我带来的地瓜面、玉米面啥的,他们都很喜欢,我给他们做了馒头,玉米面饼子,他们都抢着吃。
上海的爹说这几天他不忙,会带着我转转上海,见识见识。爹娘,你们就放心吧,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会经常给你们写信。
勿念。
女儿敬上。”
“喂喂!我说,侬(上海话:你的意思)还没吃完?侬都吃多少了?”
“哈哈,妈,葛乡勿宁蛮能恰,侬看看伊,面孔噶挫气!”(上海话:这个乡下人很能吃,你看看她,吃相很讨厌)
“我说大姐,侬能干,一会儿帮阿拉(上海话:我们的意思)把这些碟子和杯子一起刷刷干净好了。”
“还有我的!大姐——我这喝牛奶的杯子,你可小心着点儿啊。谢谢您——”
一张玉白色的桌子上,摆着几个造型别致的杯碟,雪芳和她上海的几个弟弟妹妹围坐在餐桌旁。她的面前摆放着一碗没有喝完的玉米面粥,旁边放着一小块儿掰开来的地瓜,一小碟咸菜丝。她的右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年纪不大,操着一口上海话,穿着一件格子背带裤,正和坐在他对面的哥哥打趣着。面前摆着两三个精致的碟子,里面放着几个没吃完的烧卖、几片面包和一半煎鸡蛋,旁边搁着两个刚喝完牛奶的杯子。这个小男孩的右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和雪芳相差不大的女生,着了一袭带有蕾丝边的长袖连衣裙,裙子上印满了小碎花,迎着朝阳,正绽放的旺盛。
“哎哟,小祖宗们,还没吃完呢?赶紧上学去!这些让伊收拾了吧!”旁边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留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很干练。这是刘心久在上海另娶的女人,名叫尹俊英。尹俊英皱着眉头催促着雪芳的弟弟妹妹们,随后低下头拍打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转身回到了房间。
“快点快点!没听见妈咋说,赶紧收拾书包!”穿着小碎花连衣裙的女生匆忙地拉开了椅子站了起来,低头拉匀了裙子上的褶皱,“我说大姐,这些您就辛苦给收拾了吧,阿拉要去上学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上海的清晨,那个时候,还能清楚地听到窗外的鸟鸣,微风吹动着客厅的窗帘,半推半就。大街上行人早已熙熙攘攘,大人们统一的军绿色融合进了河岸边刚挂上的新绿,来来往往,像一棵棵行走的树。
雪芳低着头,剥开了剩下的地瓜,匆忙地塞进了嘴里,伸手捋了一下腮边的头发掖到耳后,用筷子夹了一小口咸菜,没等全部咽下去就站了起来,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碟。伸着脖子往下咽了一口,随手拿起面前剩的一点儿玉米面粥,“咕咚”一口喝了下去,锤了几下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噎住了。
“雪芳,你吃完了吗?”
突然的一声吓了她一怔。门外,一个一米八几的身影,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腰杆笔挺地走了进来,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很精神的平头,浓眉下是一双有神又透着坚毅的眼睛。
“我以为你还没吃完呢,给!给你买了几个刚出锅的包子,梅菜肉馅的,还有豆浆……”说着,他把一个小袋子放到了餐桌上,看着雪芳笑着。
“爹,你咋这么早就——”
“咦?侬哪能回来了?(上海话:你怎么回来了?)”屋里面穿着绿色军装的女人斜挎着一个帆布包,走了出来,看到刘心久,吃了一惊,问道。
“吾(上海话:我的意思)去单位看了看,么撒事体(上海话:没什么事情),就回来了,这几天带雪芳出去转转。”刘心久转头看向了雪芳,笑着说。
“哦,各么(上海话:那么的意思)吾去上班。雪芳,侬把餐桌收拾一下!”女人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
“芳,你再吃点儿吧,吃饱了没?你不用收拾,让你弟弟妹妹来收拾。”刘心久拉着雪芳的胳膊,示意她坐下。“喂!小赤佬(上海话:小鬼的意思),侬要去做撒?(上海话:你要去干嘛?)”穿格子背带裤的小男生斜挎着一个书包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刘心久一声喝住了他。
“爸,我去上学。”小男生乖乖地站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直直地望着刘心久。
“去把这些碗碟拿到厨房刷了去!”刘心久瞅了一眼餐桌上的餐盘。
“爸,我要迟到了……再不去的话——”
“爹,我去吧,弟弟要上学,别晚了。”雪芳没等小男生说完,便接过了话茬,说罢便端着盘子走向了厨房。
“爸!”
“爸?你怎么回来了?”
雪芳刚离开餐厅,只见另一个小男生和穿小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儿都从房间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看到坐在餐桌旁的刘心久,一脸惊讶。
“你们每天都怕上学迟到,为什么不能早起一点?看看你们大姐,一大早起床就给你们准备早饭!你们就知道吃现成的!”刘心久指了指从厨房刚出来的雪芳。“赶紧上学去,册那!(上海话中骂人时候常说的字眼)”
“爸,我们去了。”
“爸再见。”
“爸爸再见。”
刘心久话音刚落,只见三个人每个人都打了声招呼后,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家门。
“雪芳,放这儿吧,我带你出去转转,等回来有空再收拾。”
“爹,没事儿,我收拾的快,一会儿的工夫。”
“唉——来,我跟你一起。”刘心久说罢便站起了身,脱下了身上的外套,规整地把它搭在椅背上,挽了挽袖子,拿起了剩在餐桌上的盘子。
“爹!爹!你别沾手了,我一个人行。”雪芳正端着两个盘子往厨房里走,回头看了她父亲一眼,一边说着一边赶忙进了厨房。
“没事,正好我也活动活动。”刘心久说着也走进了厨房。
厨房的水盆上方有一扇窗,窗户朝北,没有阳光,尤其到了早上,格外的阴冷。但雪芳喜欢待在这里,因为除了她,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长时间待着。没有人,也就没有嘈杂。拧开的水龙头流着细细的水流,雪芳低着头认真地擦拭着盘子,偶尔几缕头发散落下来的时候,便是她休息的时候:直起身子,抻了抻腰,歪着头,用肩膀把头发顺到耳后,然后盯着窗外,发呆。
窗户外面是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边种着两排梧桐树,春风送走了风雪,带来的暖意让梧桐树格外的欣喜,数片叶子在拍手叫好。清晨的阳光不算浓烈,透过树叶的间隙,斑驳,清瘦。因为是条小路,匆忙往来的行人不算太多,偶尔路过的也不过是步履蹒跚的年迈老人和不知谁家的阿猫阿狗。
“娘,你再拿点儿玉米面我装上,这儿还能塞点东西……”
“你是打算把咱家的东西都搬到上海吗?你个小白眼狼。”桂芝笑着点了点雪芳的脑门,转身去了储物间拿来了一袋玉米面。“我跟你说,人家大城市肯定啥也有,在乎咱这儿玉米面?”
“娘,他们不吃,我喜欢吃啊。可别去了之后整天面包啥的,我还吃不惯呢!”雪芳顺手接过了她妈妈手里的那袋玉米面,塞到了包里,使劲压了压包,拉上了拉链。
“你过来。”桂芝转身走进了睡觉的房间,雪芳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只见桂芝从柜子角摸出了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旁边的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和一块红布,随即把抽屉上了锁,把钥匙又放回了角落。
“给你,这些钱你拿着,路上花销,去了上海也能花。”桂芝一层一层的把红布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纸币,有数张拾元的工农像,伍元的大团结,贰元的宝塔山,一元的天安门,还有一沓几角和几分的花花绿绿颜色的纸币,多的数不过来。
“娘?!你哪儿来这么多钱?”雪芳看了一眼这些纸币,瞪圆了眼睛问着。
“唉——上海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寄钱过来,我一直没跟你说,也没花。”桂芝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炕沿上。“我想着,当初他丢下咱娘俩,那是他欠咱的,但是欠咱的不能用点儿钱就给打发了。这是他每年都会给我来几封信,你看看。”桂芝说着,把牛皮纸的信封推到了雪芳的面前。
“……我在上海已经扎根,所有事宜都已安排妥当……勿念。望珍重。”
“……这是我工资的一部分,当初离家,今日一想,实在愧对于你们……上海工作一切安好……勿念。望珍重。”
“……我在上海已另娶,想必你也早已改嫁,不知雪芳和家人如何?勿念。望珍重。”
“……家里已有三个孩子,一女两男,以后若无要事,我只寄钱罢,少有时间写信。过些时日,春暖花开,我对雪芳很是想念,不知她现在如何,可以让她来上海转转,我的地址是……勿念,望珍重,期见面。”
“娘——他有孩子了?”
“嗯,有家了。”
“娘,你没事吧……”
“唉——我能有啥事,我早就想通了,现在不怪他了。他在上海能这么好,我也替他高兴,只能说咱娘俩没有跟他享福的命。”
“娘,您当时跟我说活出个样儿来给他看看。你看,咱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小董说过人各有命,我觉得都挺好就行。”
“嗯,是啊。对了,你跟小董处的怎么样了?这次等你从上海回来,我和你爹想着赶紧给你们把婚事办了,到时候——”
“哎呀!娘……”
花明叶暖,惠风和畅,梧桐摇艳不能,笑语满天。春天的万物似乎都商量好了,务必对世间好一些,毕竟刚熬过了严冬的肃杀。一阵不急不躁的风夹着春日里独有的香气略窗而过,稍有情趣,留了几丝钻进家里,扰动了雪芳耳边的头发。她眯着眼抬了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把香味都吸进肺里,润进心里。
“雪芳,想什么呢?”刘心久站在一旁看着她。
“哦,没事,爹。”
“想家了吧?”他拿起雪芳洗好的碗放到了橱柜里。“你不用搭理你弟弟妹妹,他们心眼不坏,等我批评他们。刚刚是不是想你妈了?”擦了擦手,又走到了雪芳的身边。
“真没事儿爹,弟弟妹妹挺好的,别批评他们。我不想家。”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这样以后去了婆家还不得被欺负死啊?”刘心久拧开了水龙头冲了一下手,转身拿起后面的毛巾擦了一下之后,递给了雪芳。“你处对象了没?”
“爹,处了——”她一听,脸红地低下了头,接过了毛巾使劲擦了擦手。
“嗯,也该处个对象了,怎么样?跟我说说他家做什么的?对你还有你妈好吧?”
“爹,我想——我想当兵。”雪芳抬起头,突然坚定地望着他生父的眼睛。
“嗯?当——当兵?为什么?”刘心久吃惊到一时语塞。
“我觉得当兵特别帅,可以保家卫国。”雪芳依然坚定地盯着刘心久。
“是吗?”
“爹——我觉得我还小,我不想这么早嫁人……”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低下了头,扯弄着自己的衣角。
“芳,来,坐着。”刘心久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雪芳的胳膊,走出了厨房,到了客厅,示意她坐了下去。“孩子,首先,你告诉我,你处的那个对象对你和你妈好不好?你喜欢他吗?”
“爹,他人很好,对我们也特别好。我……我喜欢。”雪芳一边说着一边又低下了头,红了脸。“可是!可是!爹,我才十六岁,现在嫁人太早了,况且他兄弟姊妹六个。六个啊爹!我嫁过去肯定要伺候人啊,我还想着怎么伺候我娘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道是委屈还是不甘。
“孩子,来,我跟你说。涉及到婚事,涉及到你的以后,这是大事,你先要跟你妈说一说,你们商量商量,如果你妈同意的话,咱们二话不说,我肯定支持。再者,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懂你疼你的人不容易,你得好好珍惜啊。”刘心久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杯水,咕咚喝了一口。
“珍惜——那你呢,爹?”雪芳猛地抬起了头,看着他。
两张长沙发,静静地躺在地上,明明是春天,却红的格外扎眼。窗外的风已经停了,马路上的熙攘已经匿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雪芳和他的生父,还有天空和一片窗帘的湛蓝。老式钟表还在不停地滴答滴答,好让人知道时间还在流动着。
“爹娘,
这里一切都挺好。上海的爹带我转了很多地方,像什么城隍庙、百货大楼什么的,上海真的很大。我爹还有弟弟妹妹们一起带我买了几件衣服,你放心娘,没花他们的钱,我用的我自己的钱。
……
上海的爹带我去了他的单位,我看到了很多当兵的,还有很多女兵呢!
……
娘,我想当兵——
女儿敬上。”
四你姓辛!
四月份的上海已是多雨的季节,淅淅沥沥了一个上午,临近中午雨停了,但还没有阳光,阴沉沉的。虽说是春天,但已经慢慢有了深夏时节的感觉,闷。树上停落的鸟儿已经懒得打理它们不再蓬松的羽毛,愿意飞的,振振翅,扑棱着飞走,偷懒的则立在树杈上打着盹。人们大多已经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连小孩子都没有了闹腾的精力,懒洋洋地挨个坐在大人的身旁安静地吃着午饭。
“辛雪芳!你,给我出来!!!!”
一声,震碎了空气。树上的鸟儿们瞬间清醒,顾不上反应,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娘?”雪芳坐在椅子上,嘴里突然叫了一声,端起来的饭碗掉落在了餐桌上。丢掉了筷子,连忙跑去打开了门,愣愣地站在了那里。
“娘!你,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哼!赶紧去收拾你的东西,跟我回家!”
桂芝,站在门口,身上背着一个包袱,发梢上还挂着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没有干的雨水。上衣已经湿了一半,裤脚挽起,一双布鞋已经浸湿。右手握着一把长柄雨伞,左手紧紧攥着拳头,眼里布着血丝,狠狠地瞪着雪芳。
“芳她妈?芳她妈!你,你是怎么来的?快进来快进来。”刘心久突然出现在雪芳的身后,赶紧又打开了一点房门,把雪芳往旁边拉了一下,想要迎进桂芝。
“这是你的家,我不进!你别来这套!当初你忍心丢下我们,现在又要让雪芳留在上海当兵!你还是人吗?”桂芝已经嘶哑地吼着,“我就剩她这么一个念想,你现在,你现在连这点儿念想都不给我留!”渐渐地,桂芝带着哭腔,哽咽地说着,左手攥着的拳头打开扶着门边,慢慢低下头抽泣着。
“芳她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心久试图上前解释什么。
“咦?这是大姐吧?怎么不进来说话,外面——”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一边去!!!!”桂芝猛地一抬头,瞪了一眼走上前来的尹俊英。
刘心久挡了一下,示意尹俊英退回去。
“娘——娘——不是这样的,娘,你先进来坐啊娘——”雪芳已经被吓得在一旁哭成了泪人,拉着她妈妈的胳膊,想要把桂芝拉进屋里。
“你,你给我收拾东西去,现在就去!翅膀真是硬了。在家里,我少你吃的,还是缺你穿的了?狼心狗肺!你要学你爹——啊呸!你要学他吗?你要待在这儿吗?你也要丢下我不管吗?”
“娘——不是的娘,我不留在这儿——娘,你先进来吧——”雪芳继续拉扯着桂芝。
“我就给你十分钟,去把你的东西给我全部打包好。跟!我!回!家!”桂芝一字一字的对着雪芳说着。
“芳,芳,你先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我跟你娘说说。”刘心久转身拉着雪芳的胳膊,低头对她说着。雪芳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跑去了最北边的房间赶紧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芳她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是觉得十六岁结婚有点儿早,想先在部队训练训练。你也先听听她的想法嘛。”
“哼!我听她的想法?你知道家里她的那个对象有多好吗?你知道能遇到这么一个好人家有多不容易吗?你不知道!你知道的只有你自己!你——你——”桂芝大口地喘着气,“唉——我跟你没话说。”
“收拾好了吗?赶紧走!”桂芝催促着里屋的雪芳。屋子里餐桌前的其他孩子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慢悠悠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最小的男孩儿悄悄地抹了抹眼泪,尹俊英坐在他的身边,抱着他,摸着他的头。
“娘,收拾好了。”雪芳抱着一个小包,可怜巴巴地站到了她妈妈的面前。
“走!”桂芝拉起她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等等!先别走,我拿点钱给你们,路上花。”刘心久连忙拉住了雪芳,“赶紧装点吃的!听见没?!”他转身冲屋里喊着,想要尹俊英赶紧打包一些吃食。
“免了!我们有钱!”正要离开的桂芝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刘心久继续说着,“姓刘的,我们不需要你再可怜我们。我们活的很好,你记着,从你丢下我们的那一天起,雪芳就不再姓刘了!你以后想见她,除非我死!”
“娘——你说啥呢?”雪芳吓了一跳,突然拉了一下她妈妈的手。
“你也记着,你姓辛!以后得争气,不为活给别人看,就为自己,连佛祖都争一炷香,何况咱们?”桂芝看着雪芳,似乎也是说给站在门口的刘心久听的。“回家!”
十六岁那年的雪芳经历了很多。桂芝把她从上海拽回家,也尊重了她的意愿,没有急着把她嫁出去,两年后,姥姥十八岁,嫁给了姥爷。隔了一年,姥姥便生了我大舅,又隔两年,生了我妈。
我妈刚出生没多久,桂芝就得癌症去世了。姥姥一边伺候着姥爷一家老小,还有建川,一边拉扯着大舅和我妈。一直把姥爷的兄弟姐妹都伺候到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也正是因为姥姥的一直付出,她的那些小叔子或者小姑子都视她为亲姐姐,于是姥姥在她的婆家也有了一席之地。
建川后来积劳成疾,1981年去世了。这期间,刘心久从上海回来过一次,带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赶时髦的衣物,以后每年仍会寄钱过来,偶尔的时候也会再寄一些衣物或乡下人少见的用品过来。所以,我妈从小也是过着衣食无忧甚至有些富裕的日子,即便如此,姥姥也时常教育着我妈和我大舅:“你们得自己争气,记着,佛都争一炷香,何况人呢?”
“姥姥!橘子!”刚满三岁的我吃完晚饭,坐在炕上,倚着被褥,伸着手跟姥姥比划着。
“哈哈!奶奶,你看看我弟,又要吃的呢!”我哥(大舅的儿子)在一旁笑着。
“嗯,知道要吃的就行,以后饿不着,即使要饭也能要着!”姥爷在一旁打趣地说着。
这时,姥姥拿出一个橘子递到我的面前说:“咱以后自己挣吃的,不要饭,咱争气,对吧?”
三岁的我听不懂,只知道点头,因为点了头,姥姥就会给我橘子……
哗啦哗啦,姥爷坐在椅子上泡着脚,偶尔躬下身子加点热水;
叽里呱啦,旁边的哥哥在背着明天老师要检查的课文;
咕咚咕咚,姥姥大口喝了一杯凉透了的茶水;
吧唧吧唧,我坐在炕上享受着一个个橘子瓣在我嘴里炸开的精彩。
转身,村里唯一的一盏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成了长夜里的主角。继而夜深,乡村如此寂静,哪怕能听到花开的声音,虫鸣能吵到睡梦,零零碎碎的星光铺在了她的身上,月亮帮她扯了扯被角,怕她感冒。
一岁一年,匆匆……
[章末小记]
一路树荫任横斜,有人家,少马车。雨后天闷,鸟雀厌归家。路灯影映村里路,风景好,不争多。
农家有闲话桑麻,任晚凉,透窗栅。春秋几载,一语越冬夏。茅屋暖炉等雨落,只此地,是生涯。
——姥姥的外孙
于姥姥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