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姥爷的朋友
一、兰亭大大
兰亭大大,因为是地主出身,曾被划作“四类分子”,也就是“反革命”。
他在铁路工程队做电工,家里有老母亲、妻子和五个孩子,全家就他一个人工作,生活的困难可想而知。
可是,他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有气节。
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爱说笑话。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带来一两个笑话,让我和姥爷开怀大笑。我总是缠着他再多说两个,姥爷便阻止我:
“让兰亭大大歇歇。”
兰亭大大一到吃饭的时间,立刻站起来就走,还总是笑嘻嘻地告诉我们:
“今天我们家有醋熘鸡丝、松鼠鳜鱼,还有梅菜扣肉,不回去吃多可惜。”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真的是太可惜了。
可姥爷总是想挽留他吃饭,却留不住。
我忍不住劝姥爷:
“你以后就别留兰亭大大了,人家吃得比我们好多啦。”
姥爷摸摸我的脑袋,告诉我:
“他们家其实很困难,八张嘴就指望着他做电工的那一点点工资,能不能吃饱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鱼呀肉的。他回到家里,有没有得吃都难说呢,所以我总想留他吃饭。”
“那为什么你每次留他,他都不肯在我们家吃饭呢?”
“兰亭大大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因为出身不好,加上贫穷,所以他不愿意让人瞧不起。”
“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好吃的呀?”
“人家以前是过过好日子的。”
兰亭大大会画画。姥爷把自己珍藏的一套《芥子园画谱》送给了他,他感激万分,主动提出教我画画,我因此去了他家。
那真是像姥爷所说的景象啊,家徒四壁,家里每个人都清瘦无比,除了他在笑,没有人笑。
以微笑面对苦难,以乐观的精神面对人生的灾难,这就是兰亭大大。
像兰花一样,亭亭玉立。
长大以后,每当我遇到困境,总会想起,兰亭大大笑嘻嘻地描述他们家有鱼有肉、有鸡有鸭的得意表情。
二、曹老师
曹老师是个美术教师,也曾是个“右派分子”。他被打成“右派”,跟他的个性有很大关系。
我们家的很多照片都是曹老师拍的。他对喜欢的人,就热情相待,毫无保留;对不喜欢的人,就理也不理,不管你是领导还是百姓;对于不满的事情,一定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嗓音洪亮,态度坚定,不会“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个性,是一定会吃亏的。
他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该发表的意见照发表,该不理的人照不理。
这样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常常会让你在他面前觉得自己活得不够纯粹;而他那蔑视一切的表情,也让你觉得你的缺点全被他看出来了。
我其实是有点害怕曹老师的,总觉得他不屑于理我这样的小孩。可我又被他的个性吸引,所以,每次他来我们家,我都喜欢待在姥爷旁边听他说话。
“唐大爷,你那个枸杞是假的。”
这桩骗局,就是曹老师揭穿的。别人尽管知道但都不敢说,可对曹老师来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唐大爷,您老放心吧,要不了两年,国家是一定会变的,到时候,孩子们就会安心读书了。”
这个远见也是敢想而不敢言的,对曹老师来说,又有什么不敢言的。
曹老师手把手地教我画过几次画,以至于到现在,我都热爱画画。
他教我怎么画盒子,把一个平面的东西画成立体的;怎么画桌子和椅子,它们的透视关系是怎样的;他帮我打开了一个过去从未意识到的空间,世界从此由平面变成了立体。
可惜,后来姥爷过世了,我就再也没跟曹老师学画画了。
高中的时候,我代表学校参加市运动会的跳高比赛。正在我全力拼搏的时候,一个人拍下了我跨杆的瞬间,那是我唯一的一张参加运动会的照片。
这个人,就是曹老师。
三、良顺叔叔
良顺叔叔几乎“长”在我们家了,他是“裴多菲俱乐部”的主要成员。
良顺叔叔是姥爷最年轻的朋友之一,也就二十来岁。
为什么二十多岁的人,愿意找九十多岁的人玩儿呢?
那会儿,铁路中学在很远的地方,我们院子里的男孩子都扒火车去上学。良顺叔叔就是在一次扒火车的时候,从火车头上掉了下来,被轧断了一条腿。
十六七岁的他失去了一条腿,那真是致命的,休学将近一年。他无法接受成为“残疾人”这个事实,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来到了姥爷家,对姥爷诉说了他的精神压力和绝望。
姥爷用它近百年的人生经历开导良顺叔叔,并且建议他学习会计,有个一技之长,可以不靠“腿”吃饭,自己养活自己。
后来,良顺叔叔在印刷厂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一直靠着这门技术生活到今天。印刷厂的噪音大,说话得喊,否则就听不见,这也让良顺叔叔练成男高音,说话的嗓门儿降不下来了。
从此以后,良顺叔叔就“长”在了我们家。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来。我们还没有吃完晚饭,便听见他的男高音在小院门外响起:
“唐大爷!”
夏天的夜晚,姥爷在小院里放上四把椅子,上面搭块床板,再铺上凉席,就成了我们家的凉床。
我和姥爷先把凉床当餐桌,边吃边和良顺叔叔聊天。
良顺叔叔跟兰亭大大一样,从不在我家吃饭。
等吃完晚饭,收了碗碟,我就躺在凉床上乘凉,缠着良顺叔叔给我讲故事。
有一次,良顺叔叔指着天上的星星,问我:
“你知道不知道,那些星星叫什么名字?”
然后,他就给我讲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牛郎星的两边,是两颗很小的星星,你看到了吗?那是牛郎和织女的两个孩子。牛郎用扁担挑着两个孩子,想过了银河去找织女。牛郎星和织女星中间的那一排星星,就是把他们分开的银河。”
“后来呢?找到了吗?”
“王母娘娘为了惩罚织女爱上了凡人,只允许她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七,过了银河来跟牛郎相会,一年见一面。”
我想起妈妈经常说,她和爸爸就是牛郎和织女,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他们不也是一年见一面、中间隔着千里万里吗?只不过变成了妈妈带着三个孩子。而那个“王母娘娘”又是谁呢?小小的我,自然搞不清楚这些,只是更加同情我的妈妈了。
现在,在满天繁星的地方,我也会教我的孩子认天上的星星,给他们讲这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儿时夏日的夜晚:那个小院,那张凉床,满天繁星密密麻麻的,摇着扇子的姥爷,过往接水的邻居,和男高音良顺叔叔。
四、其茂伯伯
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有一句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我家的表叔也不少,没有大事也不登门,跟我们往来最多的是其茂伯伯。其茂伯伯是爸爸的表弟,他叫我的奶奶作姑妈,我叫他的妈妈作舅奶。过去的这些称呼,随着“独生子女”的出现,将来可能都没有了。
其茂伯伯喜欢所有的新鲜事物,他是我们那儿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九寸大的黑白电视机,成了机务段大院的人家每晚共享的娱乐项目。
吃罢晚饭,大家就提着小板凳,向其茂伯伯家靠拢,见他家的门紧闭,就派个人去敲门,半天敲不开,就大声地连敲带喊,里面的人根本就别想自己悄悄地躲在屋子里看,必须把电视机搬出来跟大家一起看。
有时候,其茂伯伯也气不过,打开门想骂上两句,但看着黑压压一片提着板凳的老老少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搬出桌子,端出那个九寸大的黑白电视机,跟大家伙儿一起看了。
那个时期时髦的几部日本电影,像《追捕》《望乡》,我都是在其茂伯伯家的电视机上看到的。
只记得《追捕》里的真由美,长发飘逸;高仓健一改中国的“奶油小生”形象,重塑了男子汉的形象。电影中那个现代化的城市,简直就像是天堂。
“昭仓从这儿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现在该你的了。”
“你看,多么蓝的天呀,从这儿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这蓝天里。”
电影里的这些经典台词,几乎人人会背,我们还用这些台词跟同学、小朋友相互之间开着玩笑。
那个时候,全民爱看电影,看电影是生活中重要的娱乐。只有在电影里,我们才能看到外面的那个花花世界。
说是看电影,其实,是听电影。
全院那么多的人,想都挤到前面去看,几乎是没有可能。只有九寸大的小电视,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显得格外的小。
再加上那会儿的电视信号也不好,常常在最紧要的关头,电视屏幕变成一片雪花,只能听见高仓健低沉浑厚的声音:“抱紧我。”接着,是真由美甜美的声音:“我爱你。”然后,就是那个著名的音乐段落“啦啦啦”……没有了画面,一切全凭想象。
我每次在其茂伯伯家看完电影,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姥爷复述一下电影的故事。也许我对电影的热爱,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每次,姥爷都认真地听着我结结巴巴的描述,从不打断,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重复那个电影、那些画面。
其茂伯伯因为是独子,没有去农村插队,而是当上了铁路工人。
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当个铁路工人是非常优越而自豪的。
其茂伯伯喜欢一切“洋”的东西,摄影就是他的一大爱好。
他在照相机的取景器里,看上了在现代革命京剧《红灯记》里扮演李铁梅的姑娘。
姑娘当时已经下放农村,基本上是不可能再回城,一个工人,一个农民,伯伯的家人自然反对,姑娘也不愿意拖累他。可是,伯伯索性抛下工作,跟着姑娘去了农村,帮着种地、干农活,并跟家里人扬言:如果他们不接受这个姑娘,他就扎根农村再也不回来啦。
家里人以为他赌气,也没当回事,从小像少爷一样被养大的他,哪儿受得了农村的苦,过几天,肯定就跑回来了。
没想到,伯伯在农村竟然一待大半年,人是连饿带累带晒,黑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
这一下,不仅感动了姑娘,也吓坏了伯伯的家人。
于是,一个农民,一个工人,从此结为了夫妻,姑娘成了我的表婶。
其茂伯伯和表婶谈恋爱的时候,经常一起来姥爷家。一是因为姥爷的花园美,二是因为姥爷好客。我的家给表婶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其茂伯伯也经常带着相机来,借用姥爷的花园,给表婶拍照,有时也给我们拍。
像这张照片,就是浪漫的他用借来的135莱卡相机拍的。
在照片的背面,他深情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寄给远在新疆的我的爸爸、他的表哥。
表哥:
清明节晴朗的阳光投射到小花园里,孩子们围着我身边拍张照片远寄留念,你看孩子们正望着你微笑,好像盛开的花朵。
表弟 其茂
一九七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