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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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成家前传

前阵子在温哥华听了一场李健的演唱会,很少坐满的体育场来了五千多人,从年长到年轻,男男女女,堪称华人盛事。演唱会的前半段,有首歌缓缓入耳,却意外地在我心里造成不少不少震撼。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曾经好傻好天真的我,一直不太敢想我老了的样子,这是一个自我屏蔽的话题,好骗自己还像心里那个小孩一样的呆萌。身边的中年女粉丝如痴如醉大声地合唱,眼里泛着泪光,是为歌声感动,还是和我一样在音乐声中鼓起勇气面对“老”这个非自愿现象?终于有人替我们倾吐出心里的彷徨和害怕,一群人在黑暗中抱团取暖。那些好不容易才放下的成熟矜持,化成释放出的热情,但愿一字一句能唱回那些握不住的岁月流沙。

曾经以为永远用不完的青春,一点点偷偷地被拿走,不小心在黑发上留下白色的痕迹,在脸上滑过一道道皱纹,不管你是一代巨星还是平凡如我,都只能乖乖就范。身边的追求者渐渐向“九零后”靠拢,美颜相机亮度拼了命往右拉,却再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只剩下准时醒来的凌晨和放不下的保温杯里的枸杞茶。

散场后回到家,打开电脑翻出几张爷爷奶奶的旧照片,想起至今仍烙印在我脑海里的那些零碎记忆。

左起依次为三毛、三毛父母、作者姐姐陈天恩、作者及作者的母亲魏春霞女士

“小妹,快点,阿娘进了荣总,我们现在要过去,这时间很会塞车。”妈妈刚刚从公司赶回来,匆忙做了晚饭,收拾过后就催着我和姐姐往公寓楼下走,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爱美的她还执意穿上高跟鞋,又是一个下了班还要在家上班的职业妇女,称职的母亲和好媳妇。我们飞快上了爸爸早就开过来停在楼下的车,后面开来的车闪了大灯,爸爸不等我把车门关上,心急地就踩下油门往前冲,坐在后座的我从大人的心急感觉到奶奶病情的严重。奶奶在小姑走后的几年,虽然表面上恢复了正常生活,但没多久就病了,癌症,还不只一处。

我们先从南京东路开到健康路去接爷爷。爸爸把车停在楼下,我和姐姐跑进去示意管理员开门,冲进大厅,按了电梯往十四楼上去。电梯门一打开,惊见爷爷已经西裤加白衬衫,穿戴整齐在门口等了,显然也是担心奶奶吧。他不知道在电梯门口等了多久,却没有半句埋怨。我刚刚出门前真不该挑了一双要花两分钟系上鞋带的球鞋,让爷爷多等了两分钟。

“阿爷,门锁了吗?”

“你去看看。”

比我大个七分钟的姐姐总爱指挥我,而我总是傻傻地听她的话。确认门已锁好,我再冲回电梯里按下往下的按键。

一路上三代人没人开口多说什么,这条路我们五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一起走。言语已是多余,安慰也只是浪费,只剩下爸爸偶尔打的方向灯“哒哒”作响,提醒我们生活就在夜晚的赶路中轻轻刻下一丝痕迹,并留下一家人在一起好的、不好的记忆,像电影中空白的情节,缺了剧本,演员随心所欲地真情发挥,然后意外地成就印象深刻的一幕,至今难忘。

三毛父母

奶奶是个出了名的大好人,总是带着笑容,从不大声对任何人说话,身边的人很喜欢这位总是穿着合宜的陈妈妈。

小姑曾说:“母亲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带子,那一条带子的长度,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大门虽没有上锁,她心里的爱,却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锁了一辈子。”

典型的中国传统妇女,家庭就是她的天,丈夫和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成就;她忘了还有自己,忘了自己也曾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很多人追求的美女。签了一纸婚约后,为了爱放下一切,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永远甘心做家里的配角,在家人心中也永远享有最重要的位置。

常常有人问我,你爷爷奶奶是怎样的父母,能够培养出三毛这么独特的孩子?我从爷爷奶奶对我从小的隔代养育当中,体会出爷爷奶奶的“养”孩子除了照顾好吃穿之余,身教大于言教,却很少对孩子要求什么。

1981年小姑回台湾,在年幼的我眼中这是一个洋气的陌生小姑,浑身上下都和我们不同。有一次在奶奶家的一个炎热午后,放暑假的我和姐姐在奶奶的怀里肆意地撒野,享受满满的溺爱,仿佛有奶奶的天空就不会有忧伤和分离,只有无止境的欢乐和宠爱,做什么都不会被阻止,生活如此美好。

此时,小姑突然推门进来。我们两个孩子和这位刚回台湾的家人还不太熟悉,加上我从小个性格外害羞怕生,即使心里对这位遥远地方回来的亲人有所好感,也只是远远遥望,暂时没敢接近。小姑身上异国的香气,满是破洞的牛仔裤,五颜六色、披披挂挂的衣服,怎么看都和走气质路线的妈妈很不一样。小小年纪的我算是开了眼界,在旁默默观察。

“快叫小姑!”奶奶开口了。

我和姐姐躲到奶奶背后,极小声地冒出了一句“小姑”。

“姐姐妹妹,小姑回来了。快过来给小姑抱抱。”小姑用她细细的声音笑着对我们说。

奶奶移了一下身体,好让小姑看到我们两个恨不得不被看见的孩子。我和姐姐怯生生地慢慢走向小姑,小姑左手天恩、右手天慈,一把把我们紧紧搂进怀里,抱得好紧,紧到我们都能挤出水了。这是小姑在历经人生变故时,回到家后的眼泪,我仿佛感到身后的奶奶也在擦拭欣慰的泪水。出走的女儿,害羞的孙女,勇敢的母亲,宽容的祖母。

后来在小姑书中看到她描述这一次的相见,得知她因为我们两个不会表达内心戏的小孩看似无情的迎接而受了点伤。文化差异加上个性使然,还有当天闹哄哄的混乱场面,九岁的孩子一时间不懂如何处理内心的好奇,反倒化成了外表的木讷和呆滞。所幸孩子毕竟是天真、真诚的,在之后的相处中也慢慢打开心房,渐渐爱上了这位洋小姑。

奶奶也多了一位帮忙带孩子的大孩子,小姑和我们两姐妹,三个小孩彼此取暖,互相影响。谁说小孩不会影响大人,小孩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了大人小小的温暖。现实生活中的孤独,失去伴侣的痛,都在每晚的一句“小姑,我们等你回来”中消散,漂泊的灵魂得到停留的理由,尽管传统的奶奶和洋派的小姑常常有教养上的意见分歧。

童年时期的作者姐妹俩

一次晚饭后在客厅中闲聊,小姑跟我们说了爷爷奶奶从大陆到台湾的故事,一个时代变迁下小市民充满无奈却咬牙坚持的故事。

“你们知道爷爷的爷爷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小姑问我们两个舔着红白百吉冰棒的小孩,努力用有趣的问题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好奇心,再附上一个美丽的笑脸。

“不知道,是清朝人吗?”我抢着说,一根冰棒也快吃完了。

姐姐说:“跟阿爷一样是律师吗?”

她手上的冰棒还没吃完,我一直盯着它看。奶奶早看出我的小心思。

“不能再吃冰棒了,一根够了,当心肚子痛。”

小姑一边咬着生的红萝卜,一边拿过来,要给我也吃一口。经过的爸爸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能给小孩吃生的东西,小心有细菌。”

小姑说:“不会的,在国外我吃了很多年。”

“你的胃和脑都跟一般人不一样。天慈,别吃。”

我屈服在爸爸的威严下,不敢从小姑手中接过那半根红萝卜。

“快点说呀!小姑。”

姐姐开始不耐烦了。我倒无所谓,反正我的冰棒已经吃完,可以专心听故事。

小姑很爱讲故事,如果她有空可以天天照三餐地跟我们讲,我们也很喜欢她说的各式各样的故事。

“爷爷的爷爷,也就是你们的曾爷爷,以前在上海可是很成功的商人,赚很多钱喔!”

听到这个开场,我很有兴趣,往小姑那边移了一下身体。

小姑继续说:“我们祖籍是浙江舟山定海,你们知道这地方吧?就是一个江南的省份,离台湾不远,很漂亮的地方,希望有机会能去看看。”小姑若有所思地想着故乡,“那时候,也就是清朝末年,你们曾爷爷是个很努力的小孩。家里让他念书到十一岁,后来富有冒险精神的曾爷爷因为不想待在乡村里,就放弃学业跟着堂兄坐船到上海打工了。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多人都不给他工作,说你这孩子能做什么?还要吃我一口饭。他只能到人家家里做些零活,有一顿没一顿地生活,可是还是肯吃苦,认真努力。”

小姑话才开始,很快进入故事的节奏,讲话速度越来越快,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还在脑袋里消化“上海”这个新名词,她又抛了个“浙江舟山定海”给我。我一时间不太明白,只好选择略过,就想赶快知道曾爷爷到底是做什么的,至于这些地方可以长大后再去看看。

“你们曾爷爷叫陈宗绪,小名叫作小番薯。”

小姑知道我们爱吃番薯,刻意停下来。我和姐姐呵呵笑得互相推挤,说以后再也不吃番薯了。

“小番薯十七岁时,有一天在码头闲晃,遇到了一个英国人。英国你们知道在哪里吧?很远的地方,离小姑的家西班牙很近。”小姑不停说着。

奶奶打断了她:“你的家在这里。”奶奶的口气中带着提醒和不服。

“姆妈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小姑赶紧聪明地回了一句。

当时的我不懂这短短对话的含义,大人总在不经意时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对这个流浪在外很多年的女儿,奶奶必定是心疼的。母亲总希望儿女一切安好健康,女儿一个人只身前往远方,这绝对不在一个母亲能接受的规划里。然而,对女儿的无限支持却让一个甚少表达意见的母亲力挺女儿的决定。

所有被人们传颂的伟大传奇背后,都有隐忍着思念和担心的父母。所有义无反顾为爱走天涯的爱情里,都有父母夜晚的无私体谅与包容。当三毛享受掌声和欢呼时,家里总有人为小姑付出的健康担忧,因而熬上一碗养生的鸡汤。爷爷奶奶也许不懂小姑的梦想,不懂她的追逐,却懂她一步步走来的艰难与从脆弱到坚强的被迫成长。虽然心疼,但也只有支持。

我和姐姐倒是聊起天了。

“我长大要去英国,然后去小姑的西班牙。”

“我也要去。”

“你不要跟着我,不让你跟,你每次都学我。”

小姑不管我两姐妹在吵闹,继续说道:“曾爷爷在码头碰到的那个英国人看他身体不错,就要带他去跑船,跑船你们懂吧?就是在船上工作,船开到哪儿就去哪儿。不会说英语的曾爷爷就跟着这英国人去全世界跑船做生意去了。”

我问:“他去了什么国家?”

小姑说:“很多国家,像是地中海、红海、印度洋附近的国家都跑过,跟小姑一样去了很多地方,只是小姑是坐飞机,曾爷爷坐船。”

“那我们爷爷是在中国出生吗?”姐姐还是问了比较实际的问题。

“是呀!曾爷爷跟这位英国人学了很多经商技巧,回到陆地上后做起了生意,成为江南的水泥商人,白手成家。后来,生了大爷爷和你们的爷爷,再后来……”小姑回答。

爸爸从不听小姑讲故事,这次也没听,只是在九点钟准时走过来催促我们快快睡觉。

小姑从来不理爸爸对小孩的管束,说了句:“到我房间继续说,转移阵地。”

“哈哈,转移啦!我们偷偷讲。”我边说着,边跑到小姑房间。

爸爸在后面大喊:“不要再说啦,早点睡觉,小孩子要早点睡。”

我们才不理他,各自在小姑卧室旁的小客厅里,乖乖躺在妈妈在地上铺好的床垫上,闭上眼静静等待小姑进来说故事的续篇,梦中等到的却是小姑的叹息和稿纸翻来翻去的声音。

夜猫子的小姑常常是挑灯夜战写稿到天明,也许是夜晚的宁静能帮助她清除白天的杂念,也许是夜晚她才能允许情绪进入自己的内心。写作是面对自己的过程,常常要一层层剖开,把真心给读者,往往得先把自己扒几层皮,所有的伪装都得诚实地卸下。小姑当年就是因为常常熬夜,加上长期写作造成了背和肩的老毛病,常常喊痛。奶奶总偷偷在门外张望关心,知道就算叮咛了再多,沉迷于文字的小姑也听不进去。奶奶只能默默在外守候,守候这个特别的女儿的兴趣和坚持。

有一次晚上,一辆经过的救护车的鸣笛声把我吵醒了。那晚我睡在爷爷奶奶房间,懒得爬起来,就听到了爷爷奶奶的对话。

“妹妹好不容易回来,又在想着跟《联合报》去南美洲了。她那背总是痛,偏头痛也总好不了,都是因为睡得不好,压力大。”奶奶低声说,“这读者的信那么多,每封都回要花很多时间。她也总是不好好吃饭,营养不够,在沙漠那种地方也没可以吃饱的东西,寄去的补品我看她根本没动过,又舍不得丢,带回来了。”奶奶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在小姑面前未曾念叨过的话。

今天大姑和叔叔一家人来奶奶家吃饭,奶奶在厨房进进出出地忙了一整天,生怕我们哪一个没吃饱,出门没穿暖。虽然未曾和我们聊梦想,也不过问我们小孩的课业、子女的事业,她却把实实在在的爱都放在朴实的柴米油盐里了。

旁边的爷爷在看报纸。

“这孩子就是不一样,上帝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养好这个恩赐的孩子,她不属于我们的,她有自己的路。她心里的苦不是我们能弥补的,她在我们面前的平静也是在压抑,是她的孝顺,只要她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爷爷说完把报纸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关上了台灯,转身躺下,像做完了一场结案陈词,冷静中带着父亲的骄傲和释怀。

爷爷是个严谨却又风趣的人,从他的字迹就可以看出,诉讼卷宗也总是整理得工工整整。每次我们小孩吃完饭要下桌时,总会礼貌地说一句“大家慢慢吃”,爷爷总爱回一句“已经吃很慢了,还要慢呀!”他的幽默全给了最亲近的家人,换来一阵阵开心的笑。我想,小姑文章中的小趣味,应该也是遗传了爷爷的大智慧吧!

听了爷爷的话,奶奶翻了身,正脸朝向偷偷醒着的我,黑暗中我嗅到一丝泪光的味道。我不敢出声,我太渺小,小到无法安慰奶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因为坚强的他们并不希望让子女看到自己在夜晚的脆弱,更不用说是年幼的孙女。每对父母和每个子女都不同,都需要学习相处,慢慢学会谁也不属于谁,却能彼此相爱与相容。

爷爷奶奶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就像冬天的暖被子和软软的枕头,躺在中间都是被爱的满满幸福。爷爷奶奶对小姑的爱都表现在平常的吃喝穿衣中,平淡无奇,却在小小年纪的我的心里留下深深的感动。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到那时候都会理解我们年老的父母、祖父母。小姑走时正值我现在这个年纪,也许到这年纪的她也会有同样的体悟。

我们到了荣总已接近八点钟。奶奶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得很虚弱,骨瘦如柴的身体让脸上的氧气罩显得很大。小姑在后来说的曾祖父白手成家的故事续集中提到,当年爷爷奶奶带着三个孩子,从大陆坐船经过几天几夜来到台湾。一路上奶奶晕船吐到脸色发白,还是抱着几个孩子不肯放,一路到台湾落地。这个坐船的情节,小姑后来写进了《滚滚红尘》的剧本里,也算是另一种记录了。

爷爷走近床边,举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奶奶的白发,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在旁边看着,也不忍打破这沉默。爷爷扶着床沿,很辛苦地慢慢弯下腰,低下头,在奶奶的额头上留下一吻,定格了几秒钟的深情款款。昏迷的奶奶内心应该在流泪吧!一个中国传统观念下的大男人是放下了多少面子和自尊,才能在子孙面前对妻子如此直接大胆地表达爱意。也许,他明白这是最后一次的温柔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最舍不得的还是她为这个家苍老的面容,和再也还不了的那份恩情。

《送你一匹马·说给自己听》节选

深夜的机场下着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着弟弟的小名,追着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