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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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施何在睡梦中听到母亲何小玉在敲门,说快起来,太阳已经晒到肚皮,上班又要迟到了。

伸出一只手,施何半眯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七点半,大惊,急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完毕,走出房间。

餐桌上已摆好了早餐,牛奶、面包和煎蛋。施何坐下,见父亲不在,就问,老爸呢?

你爸去上班了。何小玉端着一碟削了皮、切成块的苹果过来,放在餐桌上说。身材矮小的她,退休后越发身宽体胖,一脸慈祥的奶奶相。见女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何小玉忍不住嘀咕,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女婿回来?明年都30岁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姑娘年纪越大,对象越不好找。

施何正捏着一块面包往嘴里塞,听到母亲又唠叨找男朋友的事,很烦,说,30岁怎么了?难道没嫁出去,还不让人活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又没有吃你们的。语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何小玉很生气,说,翅膀硬了,说你两句都不行,我是为你好。

行了行了,不要整天把为我好当作理由,不吃了。施何扯过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转身回房间,背起包,冲出家门。

“啪”,铁门重重地合上了。

听着空气里回荡的关门声,何小玉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想,晚上等丈夫施林回来,一定要让他多关心关心女儿的终身大事,托托人,总会找到合适的小伙子。现在也真是奇怪,好好的姑娘找不到对象,而那些在她眼里看起来轻浮的女孩子三天两头换男朋友,吃香得很。如果是以前,像女儿这么乖这么懂事,从来都不跟别人七搭八搭的正经小姑娘早被人相走了。何小玉纳闷,想不通,看着桌上剩下一半的早餐,后悔自己话多,害得女儿没吃饱就去上班了,不由自责。

施何开着车,脸色阴沉,最近诸事不顺,搞得她焦躁得很,像个柴油桶,一粒火星就会点着。这几个月,她被一个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真怕这样憋下去会疯掉。她发现自己一直敬畏的父亲居然外面有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林纳,这实在太让人意外了。对林纳,施何内心深处有几分愧疚,因为读高中的时候,林纳和她同时喜欢上一个叫秦君明的男同学,结果林纳由于羞涩,错过了表白的机会,秦君明选择和施何在一起。两个人约好考同一所大学,天不遂人愿,秦君明考到东北,施何在州城读大学,异地恋持续一年后宣告结束,原因是秦君明移情别恋,喜欢了班上一位女同学。毕业后,秦君明留在了东北,因为他女朋友的父亲是当地的副市长,能给他一个光明的前途。施何回了堇城,成为《堇城晚报》情感版的一名编辑。

人家说初恋难忘,但施何对秦君明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她自己的总结是:爱得不够深。

读大学时,偶尔听别的同学说,林纳在高中时喜欢秦君明,后来见秦君明和施何在一起,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施何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林纳突然不理自己。这些年,有关林纳的事,施何并不清楚,就算半年前在同学会上碰到,之前还通过同学群加了微信,可私下两个人也就见面打声招呼,并没有多少交流。

林纳会不会是因为当年的事记恨自己,所以才故意去勾引父亲的?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印象中,林纳看起来也不像个很有心计的女人。

对于父亲的出轨,施何只是怀疑,她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要说没证据也不对,多少有些蛛丝马迹。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去南部商务区吃饭,在地下停车场,自己目睹父亲和林纳从一辆红色宝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很亲密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情景。不知道林纳说了一句什么话,父亲还很宠溺地摸了摸林纳的头。当时,施何就被惊到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没有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过自己,他总是那么威严,不苟言笑。母亲说那是因为父亲在单位里是个领导,严肃惯了。她一直以为父亲就是那种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传统男人,没想到他还有隐藏的另一面,这个发现让她实在无法接受。

要不要告诉母亲?这是施何最纠结的地方。每天回到家里,看到母亲乐呵呵地在厨房忙碌,给父女俩做各种好吃的菜,她实在不忍心用这个残酷的真相去刺破母亲虚幻的幸福。可不说又难受,特别是看到父亲在她们母女面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对男人的信任度降到了冰点。

堇城报业集团大楼到了,施何停好车,早晨没吃饱,就到路口的小摊上买了一只葱油饼,边吃边朝办公室走去。上午10点,有个倾诉者约她见面,地点就在报社旁边的临江茶室。现在时间还早,先工作一会儿。她是文体部的人,因为部门的办公室坐不下,就坐到隔壁社会新闻部的一个小办公室里,与公孙春晓和张倩两位记者同屋,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家相处挺愉快的。

打开电脑,登录情感倾诉QQ群,施何是群主,网名“施大帮主”,每天工作内容就是接听情感热线,与QQ群的群友交流情感上的困惑,还要写稿、编稿。情感版一周两个版面,够她一个人忙的。她有两个手机号,一个私号,一个公号。那个公开的手机号24小时不能关机,任何时候有读者打进来诉说情感话题,她都得接听。由于那个号码是在报纸上公开的,不可避免会有很多骚扰电话打进来,常常把她气得想把手机摔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一些女人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可以想见一副委曲求全、乞求男人回来的可怜样,她真想毫不留情地骂对方活该,没一点做女人的骨气。可嘴上还得耐心给予疏导、劝解,安抚对方激愤的情绪。

正当施何开始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写稿时,公孙春晓睁着一双熊猫眼进来了,一见施何就说,这么早?昨晚我家那小子发烧,半夜送妇幼保健医院,累死我了。边说边打起了呵欠。

施何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婚姻中女人的常态是不是都这个样子?不是老公就是孩子,除此之外,好像找不到什么可以聊的话题。

《最爱的那个人抛弃了我》,公孙春晓捧着一杯热茶走到施何旁边,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题目念。停顿了片刻,又说,什么是最爱?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了。你以为是最爱,到后来发现,最爱永远在寻找的路上。再说,既然被抛弃,说明人家不爱你,那有什么好伤心的,不爱拉倒,只要自己有魅力,还怕找不到爱的人?

施何停止敲键盘,用无比崇拜的语气说,高人,哪天给我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公孙春晓脸上立马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哪有什么爱情,只有灰尘。施何一脸严肃地说,我连灰尘都没有。公孙春晓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你还有机会,我已失去选择的权利。

谁说的?现在又不是过去,一张婚纸绑定一辈子。“90后”张倩进来了,嬉笑着接过话头。

看看,年轻人的观念就是不一样。公孙春晓以过来人的口气说,等你们结婚了,有了孩子就会明白,婚姻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张倩说,春晓姐,你也没比我们大几岁,别搞得像远古人类。施何说,就是。公孙春晓撇了撇嘴说,我还是“猩猩人类”,现在差5岁就有代沟好嘛!

啊,那我们这里就是三代人了。施何故作惊恐状。

公孙春晓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说好吧,那就让我提前进入“德高望重”的前辈行列,以后你们都要叫我春晓前辈。

施何说,是,春晓前辈,当我们在演韩剧好了。

笑声,在办公室荡漾开来,让施何大清早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到了约定时间,施何来到临江茶室,走进小包厢,看到里面已坐着一位举止优雅、面容姣好的女士,正喝着玫瑰花茶,空气里流淌着古筝《暗香》的清音。

你好,怎么称呼?施何在女士的对面坐下,微笑着问。同时迅速打量了她一下,三十多岁的年纪,五官精致,脸上的亮点是眼睛,黑亮,眼角自带风流。

叫我西好了,施老师很年轻。西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上城女人讲话时甜腻的嗲味。施何在心里给对方贴了一张标签:有风韵的成熟少妇。

你是上城人?施何点了一杯菊花茶,最近上火,她需要清清火。

我在上城读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里,西微笑着说,我是来这里办事,昨晚在宾馆翻报纸看到你们晚报情感版,临时起意想约施老师聊一聊我的故事。

服务生把茶端上来了,施何喝了一口润润喉,然后说,欢迎倾诉。

西开始慢慢诉说,她讲得很平静,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在世人眼里,我是个幸福的女人。老公开了一家小公司,虽说没挣什么大钱,但过过日子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自己在一家企业工作,收入不算高,可工作轻松,管管后勤。家里有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学习成绩很好。家里也没什么可以让我操心的事。总之一句话,看起来生活很完美,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羡慕我的。

说到这里,西缓了口气,她低下头,小心地喝了一口水,免得口红沾到杯沿上。

施何笑着说,我还以为会听到一个家庭不幸、红颜薄命之类的故事,原来是我想错了。好啊,我们报纸负能量的情感故事比较多,难得有个婚姻幸福的。

西扬起头,无奈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如果很幸福,我就不会来跟你聊了。施老师,我活得很不快乐。虽然丈夫对我挺好的,工作顺心,孩子也听话,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开心不起来,所以我一次次去找婚外情,来寻求那短暂的快乐和刺激。

施何换了一个姿势坐,说,愿闻其详。

西说,从读大学开始,我就喜欢比我年纪大很多的男人,迷恋他们身上的成熟韵味,还有那种父亲般的温暖和踏实。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大学老师,我很喜欢他。开始,他不敢喜欢我,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可在我的热烈追求下,他终于投降了,直到我大学毕业才跟他分了手。我的婚姻是综合考虑后的选择,我老公是我同事,从我进单位就开始追我,本地人,因为拆迁,家里经济条件还是不错的,就是人长相一般,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是个适合当老公的人选,所以我就选择了他。结婚后,他从单位出来自己创业,我还留在原单位。也许是家庭生活太平淡,也许是我老公不能给我所期望的,我只能寻找另外的情感寄托。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每段感情的时间不长,或许一年,或许半载,一旦激情过去,我又没有了兴趣。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了,心里好像有一个魔鬼在操控着这一切。

施何纳闷地问,那你不怕被你老公发现?

他从来都不查问我的行踪,工作又很忙,没空陪我。再说,你看我像个会出轨的女人吗?西的嘴角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似有小小的得意。

施何再度认真地打量起西,美丽又端庄,给人很正派的感觉,外表确实看不出来。

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是不是从小就不顾家?施何委婉地问道,她在猜测。

西摇了摇头说,我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在我出生前一个月因意外事故去世了,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张张照片。母亲后来再婚了,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把我丢在爷爷奶奶家,我是两位老人带大的。

施何又问西平时有些什么爱好。西说没什么爱好,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只觉得空虚。我不快乐,真的,好像没什么东西可以让我真正快乐起来,就算在外面找到了激情也一样,那些快乐都太短暂了。

此刻,西晶亮的眼睛变得空洞,空洞得让人心惊。她说,我怕有一天自己会发疯。

施何说,只要你愿意倾诉就好,其实你可以去找当地的心理咨询机构,跟心理咨询师多沟通,应该会对你有帮助。你内心的那个空洞形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很多的因素。

西很抗拒地说,不去,那要被人当成神经病的,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和施老师聊我的故事了。

施何说,不会啊,那些都是偏见。

活着真没劲。西的目光黯淡下来,落在玻璃壶上,烛火已熄灭,淡粉色的玫瑰花已从紧锁状态变成绽放。

你不会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吧?许久,西抬起头,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问施何。

施何还了西一个笑容,她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评判别人的生活。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隐私,现在总算觉得轻松些了。如果施老师不介意的话,以后有什么事我还是想跟你倾诉,你不知道我是谁,这样我很有安全感。西朝施何眨了眨眼,然后从包里拿出化妆盒,很认真地补妆。

施何说,欢迎随时找我聊,可以通过QQ,也可以发邮件。西笑着说,施老师,侬人真好。

走出茶室,施何看着西婀娜的身影远去,联想到林纳。林纳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后来没有再婚,她找父亲也是为了得到缺失的父爱吗?也许,她该找林纳好好聊聊了,与其整天胡乱猜测,不如面对面试探一番。

这个念头一闪过,施何也没考虑太多,立马就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到林纳的电话打过去,问晚上有没有空,她想叫几个女同学一起聚聚。

林纳笑着说,哪有你这么请客的?至少要提前一周才有诚意。施何装作很欢快的样子说,我这样才好,有真感情的就会排除万难来赴约。林纳大笑道,好,美女,为了表示我对你是真感情,晚上一定来。施何说,六点“芷语”咖啡馆见,不见不散。

听林纳说好,施何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真感情?真感情就勾引我老爹?不要脸。不过林纳爽快答应的态度让施何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不管了,晚上见了再说。

平复一下心情,施何又给母亲打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有约会。

何小玉一听女儿有约会,迫不及待地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施何一听就烦,语气生硬地回答,没有,就把电话给按掉了。放下手机,又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就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说不是男朋友,是和女同学。何小玉回了一个“哦”,就没下文了。

施何从这个语气词里感受到母亲深深的失落。也难怪母亲焦急,亲朋好友中,比她长得逊色的嫁了,家境没她好的嫁了,没她聪明的嫁了,而且人家还嫁得挺好的,至少按世俗的标准看。这实在让母亲想不通,总是忍不住在她耳边唠叨,说她太挑剔,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其实,施何明白问题症结所在。自从初恋结束,一直到毕业,她没有再交男朋友。参加工作后,天天编那些负能量的情感故事,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对男人堆积了越来越深的戒备,她太熟悉那些套路。这几年记不清相过几次亲,每次男人刚开口说第一句,她就知道接下去对方要说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让她对这种直奔主题的恋爱毫无兴趣,也让相亲对象无所适从,只好作罢。

这应该也算是“工伤”的一种吧,可惜没有补贴可以领。想到“工伤”两字,施何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她对婚姻比较幻灭,但对爱情内心还是有渴望的。她不喜欢相亲,目的性太强,她希望能在某一天,以“遇见”的方式,去遇见能引起彼此灵魂共振的男人,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又做梦了,打住,先想想跟林纳怎么谈,这才是眼下急需解决的问题。施何站在办公室窗前,窗外天色阴沉。今日秋分,意味着正式进入了秋季,接下去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施何的情绪莫名地低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