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饭,徐儿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这“水土”自然也包括方言。我们为何觉得自己的方言太难听,为自己的方言感到自卑?我们掩饰自己的方言就像在盛大场合回避一个突然造访的落魄不堪的穷亲戚,方言中那份不露声色却令人心骇不已的“耻感”究竟从何而来?
迟永长教授是大连方言的研究者,他在《大连方言音系》序言中回忆了大学时期方言带给他的“磨难”。那时汉语课堂上要进行普通话训练,大家的南腔北调全部“曝光”,那些土得掉渣、俗得冒烟的方言都成了活教材,老师要当场进行纠正,学生们因此感觉很没面子,纷纷下功夫提升普通话能力。
大连籍作家孙惠芬是庄河人,她坦言,作为庄河人,一开始就打下了自卑的底子,而这自卑感源于方言。走出去之后,她才知道庄河人说话太难听了,太土气了,如果听到有人取笑庄河话,就像被人揭了伤疤一样难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多年来,因为说话发音带来的自卑一直潜在心底,小心翼翼地纠正着、、,像寻找金豆子一样细心寻找着带有、、声母和带有一声、二声音调的字,因此在人多的场合不敢说话,必须说话时,先涨红了脸……”令庄河人耿耿于怀的是一个段子,仅有两句话,却给庄河话打上深深的烙印,成为庄河话被人取笑的证据。
“小车拉小石头,小石头掉下来打小脚指头。”
庄河人是怎么说呢?
“小切拉小席透,小席透掉下来打小觉季透。”
庄河话的土气粗鄙,大概皆因这两句话。孙惠芬说,实际上,她的发音还没有那么土,至少在“石头”“吃饭”这样的字眼上还是正确的。距孙老给大家伙编的故事。在众人捧腹大笑之际,老先生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的,他并无取悦之意,他原本就是这样说话的。
老先生编撰《河之俏——方言俗语集》费了很多心血,那时候,他已退休,全身心地投入方言的采集与整理。他随身揣着纸与笔,随时随地地采集。与朋友去小饭馆吃饭,点菜时服务员说了句土话,他一把扯过服务员手中的菜单,赶紧将那句刚出口的热气腾腾的土话记下来。
老先生说,收集整理方言的目的是寻根问祖、正本清源、吸收借鉴,通过重新审视方言这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为传承和发展历史文化的精髓服务。有些古老的方言随着老一辈的离去而永远地消失了,所以,当今天我们与某些方言重逢,真的需要长久地端详、细细地品读,才能辨识出它们当初在我们生活中的真实存在。顺着方言的线索,我们又回到了往日生活的现场。对方言的品读,让我们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怀旧。
来讲两条著名的庄河话:歹饭、徐儿。这两条方言的发音能让我们一窥庄河话的特色与风貌。这两条方言至今还陪伴着庄河人的五冬六夏。
不仅是庄河人说“歹饭”,普兰店、瓦房店一带都说“歹饭”。小时候在辽南城子坦镇生活,城子坦距离庄河很近,两地方言有不少交集,但发音上有很大的区别。小镇虽小,五脏俱全,街道有路灯,家家户户使用自来水,小饭店供应油条、豆浆,镇子上还有时装店、台球室、录像厅。人们的住房由房产管理所统一管理,房子漏雨要到房产所报修。但是小镇与农村又仿佛别无二致,这主要体现在语言方面,大家都操着相同的方言,小镇的人也说“歹饭”。镇子上只有少数人说“吃饭”,比如我父亲和他单位的几个人。
父亲在镇房产管理所工作,我对父亲单位的印象主要源于他的那间办公室,那里是我儿时心目中非常神圣的地方。父亲的办公室有各种报刊,除了党建之类的,其余的都是国字号的文学期刊。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小镇的办公室看见文学期刊并不奇怪。父亲办公桌上还有一个白色搪瓷缸子,长年累月飘溢着茶香。那时候奶奶对我们姐妹的期望就是到房产管理所“坐办公室”。所里有三个领导,父亲是其中一个,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说“歹饭”,说“吃饭”。语言具有身份标志的功能,对语言的选择其实是对自我身份的定位。受教育程度高的人言谈措辞比较规范委婉,而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说话则直接粗俗。所以,辨别一个人身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语言。
“歹饭”中的“歹”是一个同音替代字。如朱自清《我所见的叶圣陶》:“在杭州歹了两个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初到清华记》:“从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老在城圈儿里歹着。”这里的“歹”其实就是“待”的同音替代字。《简明东北方言词典》写作“”,这是个新造字,各种规范词典都未收录。“歹”有可能是“啖”的变音。“啖”的异体字有“啗”“噉”,从古到今都有表示“吃”的意思。如《广雅》:“啖,食也。”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噉炙。”唐朝薛用弱《集异记·宫山僧》:“久又闻咀嚼啖噬。”《水浒传》中:“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噉。’”
汉语中,“懒”“赖”二字具有相同的声符,上古读音相同,经常通用。如《孟子·告子上》:“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清代学者焦循《孟子正义》引用同代学者阮元的观点:“赖即懒。”如此看来,“啖—歹”读音的差异,和“懒—赖”相似,这些例证可以证明“—”这两个韵之间有很近的联系。《北京土语词典》里有一条“ ?松”,懈怠的意思。例句:学习正在重要阶段,你可别? ?松。词典编纂者找不到合适的同音字,只好对“”阙疑待考。大连方言“歹饭”也证明了这两个读音在北方语言中的转化关系,这个“松”就是“懒松”。
“徐儿”也是典型的庄河话。“徐儿”,即属相灯,每年正月十五,庄河地区家家户户点“徐儿”,据说这个习俗已流传了上百年。《半岛晨报》曾刊登一篇《庄河点“徐儿”闹元宵习俗已有百年》的文章,介绍庄河这个节庆风俗。大连市区老辈人也说“徐儿”,从字义来看,“徐儿”与属相灯毫无关系,大连人为何称属相灯为“徐儿”呢?
有研究认为,这个习俗源于山东半岛的北部,明末清初,大量的山东流民“闯关东”,将这个习俗带到胶东半岛。如今,山东威海等地还有正月十五捏生肖面灯的传统,当地人称为“捏属儿”。山东的这个“属儿”其实就是庄河的“徐儿”。
从读音来看,“属”与“徐”在普通话中差别很大,但是,如果我们了解了庄河话的发音特点,就会对这两个字在读音上的关系恍然大悟。据迟永长教授在《大连方言音系》中统计,庄河话中的“湿、石、书、暑、树、赊、舌、舍、说”等字的声母都读成“”。研究者进一步从音韵学进行考证,“属”是禅母,所以读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