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国际联盟对中日冲突的处理
金问泗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沈阳事变，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查明，是日本关东军一部分军人多年阴谋的实现。就中高级参谋大佐板垣征四郎，尤为幕中重要角色。其秘密策划，在东京军政方面，至少是知情的，即日皇亦临变遣使告诫而未及阻挡，可见亦已多少上达“天听”了。
是日，即九月十八日夜十时半左右，依照预定计划，派由关东军分遣队队长，带同日兵七八人，将沈阳柳条沟铁轨炸毁三十一英寸，过十分钟，从长春南下之火车，跳跃过轨，准时到站。日本以炸轨加罪我方，用晴天霹雳的手段，占领沈阳及其他城市，国联调查团称为准确迅速，即此项计划预为制定之谓。而大规模的侵略予以发动。
关东沈阳事变阴谋之性质，背景及实现，以及当年有关各国内政外交，因果相乘，错综状况等等，我友梁和均(敬)君的杰作《九一八事变史述》，广征博引，分析详明，其见解有独到处，愿读者人手一编，借供研讨。
梁君根据三十年来陆续发现的史料，列有证据六项，以明肇衅责任之在日方。内有一项如次:“三宅光指在莫斯科法庭之供词:三宅说:炸毁铁轨之事，我只据属下报告，未予调查。我推测此事，当是日人着上中国军服所为，本庄繁司令官同意我之推测。”此际我欲补充几句: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希特勒进攻波兰之前夕，尽量做宣传工作，一方面表明德国对于德波争端，如何力求和平解决，而皆被波方拒绝，他方面指责波兰如何对德挑拨，不惜以武力相周旋。因密令黑衣队员，身穿波兰军服，在两国边境，做弄对德寻衅的姿势，同时，从集中营里，挑选孱弱囚犯，施以麻醉，送往出事地点，听其倒毙，即诬指为波兰兵杀害德人。若有需要此种牺牲品时，函电接洽，用 “canned goods”(罐头装品)字样为暗号。是年八月三十一日晚间，假装袭击葛拉维兹德国无线电台之举，是尤为明显的一例。此其用心之狠毒，手段之卑鄙，东西两暴，真堪伯仲，其先后同归失败，丑行罪证，法庭自供，身败名裂，其受祸之惨，亦且如出一辙，此真历史上之严重教训也。
日本军人之秘密阴谋，李顿调查团固无所知，故其报告书对于炸轨一节，只是笼统说法，既未明言何方所为，亦不认为一种事件(incident) ，而日人的军事行动，当然不视为合法的自卫行为。李顿于其报告发表后约二旬，在伦敦演说，言本团同人对于究竟有无这件事，甚觉怀疑。抑日人施炸事实，假定果为调查团所查到而揭露，是非曲直，故可大明，国际舆论，故可增加其对我同情心，然日本是否因而稍戢其野心，稍减其暴行，美国与国联，是否因而对日实行制裁，以制止其侵略，仍属一种疑问。
然何以日本人必于是年发难乎？和均于此曾作一细密的答案，鄙人看法，大体相同，但有稍稍充实处。盖就当年世局背景言之，欧美各国，面临经济金融大恐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英国于沈阳之遭炮轰，不若其对于金镑抛弃金本位一事之注意。美国则国内孤立派抬头，国外太平洋海军力量，尚待充实，苏联政局，正多暗潮，建国计划，亦尚未完成。日内瓦的国联，纯属无足轻重。若就中国言之，国民政府成立不久，内部情形复杂，天灾人祸，困难多端。更就东北言之，张学良拒绝日人脱离中央之劝告，而积极拥护国府，正进行加紧合作中。在此波谲云诡的局面之下，竟造成了有利日本千载一时的机会，认为千万不可放过。而其基本原因，端在日本自身。盖日本民族善组织，能团结，做事彻底，努力进取，富于国家观念与尚武精神，崇拜天皇，服从命令，战场效命，奋不顾身，有宁为玉碎毋为瓦全的决心。然日人性情冷淡，胸襟狭窄，缺乏幽默的风趣与宽宏的度量，是其短处。自经过中日日俄两次战役之后，直认辽东半岛，为日本人头颅血肉换来的代价品，公然成为既得权益。浸假而擅自扩大其范围，造作南满东蒙诸名称，唱为满蒙生命线之说。于以开发资源，充实国防，北以企图伸张势力于西伯利亚，南以窥伺中国本部，进而称霸东亚，以实现其大陆政策。至其实行方案，今日为田中积极政策，明日为币原忍耐外交，此则策略有刚柔，有缓急，因素有真伪，有远近，而处心积虑，惨淡经营，则数十年来，政府人民，初无二致。于是内则运用双重政府畸形制度，外而沾染法西斯的独裁风气，军人政客，恣睢跋扈，为所欲为，即无九一八事变，亦终有爆发之一日，及今回溯既往，推测将来，不禁为之惴惴。
真因伪因之说，唱自和均，其说颇精，以为沈变真因，是因:(1)太平洋军事形势之暗换;(2)中苏关系之起落;(3)满蒙分离运动之绝望。而经济压迫说，中国非现代国家说，以及满蒙悬案(包括中村事件在内)等等，皆属伪因。我的愚见，则以为先有日本自身之基本原因，而后外来因素，有以造成机会，或竟促进发动，或仅资以借口，形形色色，似可概称为伪因，不过伪中尚可细分真伪耳。
沈阳事变消息传出后，次日即九月十九日，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与驻华日使重光葵会晤，有组织双方联合委员会之主张，自是一度试觅直接交涉途径的努力。我方嗣得确报，此项事变，系日方大规模军事行动，决非地方事件，遂予取消。亦以其时群情愤慨，政府重视民意，本无直接交涉之准备及其可能。又当沈阳形势紧张之际，我国当地军官，事前原已奉到张学良力避冲突的秘密电令，故当事变突起，我方拥重兵而不抵抗，遂有“不妥协”、“不抵抗”及“不撤兵、不交涉”种种口号，乃于无办法之中，决定向国际联合会声诉。兹将此一段历时八年的外交史实，即我国如何声诉，日本如何强辩，国联如何受理，又美国如何应付，种种经过情形，试作一简要的分析与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