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头
“喂,木头!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说话间我已快步冲到了他身边。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吓着了,脑袋迟疑地抬了抬,却没有整个儿抬起,只露出两只猫一般警惕的眼睛。那眼睛乌黑溜圆,带着潮湿和惊愕,怯生生地眨动。
从来没有哪一次上学的路跑得这么利索。
也许是因为天亮了山路清晰好走,也许是因为下定决心要赶在蚕蚕给尹慧打电话之前赶到,只觉得浑身充满力量。过小溪,跨过沟渠,越过一个个不可一世的小山包,疾风般纵横驰骋,野兽般无畏无惧……
当我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出现在坑坑洼洼的操场,被淹没在一间间教室传来的琅琅书声中,我抬腕看表,发现足足比平时摸黑上学节约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啊!对于发育中的身体,每天多睡一个小时,意味着什么?
我来不及多想,直接冲向初一的教室。撞开虚掩的门,迎接我的竟然是一排排空桌椅。脑袋嗡嗡作响,忽然有一种被时间和空间捉弄的错觉。
这是什么时候?我在哪儿?
如果这的确是上学时间,我的确是在一个叫作“老树藤学校”的地方,那么,我的眼睛向我撒谎了吗?初一全班29号人呢?黑瘦黑瘦的蚕蚕呢?班主任武老师呢?
背靠斑驳的黑板站立片刻,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抬起眼,瞥见教室西北角的课桌上趴着个人。嵌在瘦弱不堪的肩膀上的圆圆的光头,像极了一个颓废的小椰壳。他趴在那儿,手不安分地在底下撕扯着什么,弄出一连串声响。
这一刻,这颗椰壳似的脑袋让我兴奋,仿佛迷失在海洋中的渔船发现了灯塔。在我看来,这颗脑袋就是一座灯塔,闪闪发光的灯塔。
“喂,木头!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说话间我已快步冲到了他身边。
他的身体颤抖一下,仿佛被吓着了,脑袋迟疑地抬了抬,却没有整个儿抬起,只露出两只猫一般警惕的眼睛。那眼睛乌黑溜圆,带着潮湿和惊愕,怯生生地眨动。
“问你呢,木头,他们怎么不见了?”我推一把他的后背。手掌接触到他突兀的瘦骨,一种无可名状的微痛感从指尖流遍全身。
他像一截可怜的小枯木,正在萎败。
到老树藤学校的第一天我就记住了这截木头。那天是武老师的语文课。武老师在念一首诗:“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从舟上抛下海里。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他的声音带着毛糙的嘶哑,像好不容易被点燃的潮湿的树枝。
门边上的一位同学突然一个箭步蹿过去拉开门——一个白发苍苍的瘪嘴爷爷,弯腰驼背,一面呼哧呼哧喘大气,一面涨红了脸掂了掂后背走进来,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一个椰壳似的光脑袋从爷爷的左肩露出来,两只眼睛黑得刺眼。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那双眼睛。
在光顾这座大山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人的眼睛会黑得这么干净,像清水里捞起来的两颗黑加仑。
爷爷把他放到凳子上,吃力又缓慢地直起身子,不看人,也不说话,片刻工夫不耽误,大步走出教室,随手把门带上。
“他爷爷?”我用胳膊肘推一推路蛋蛋。
路蛋蛋是我同桌,一个脸盘子比酸菜鱼盘子还大、眼珠子却比绿豆还小的家伙。
“对啊。”他点头。
我有点看不下去:“搞什么?这么大牌!”
“什么叫大牌?”路蛋蛋鼓着腮帮子问。他的腮帮子不鼓的时候看起来也是鼓的。
“初一了还让爷爷驮着来上学,就叫大牌。我看他真是欠揍!”
“你才欠揍!”他冲我大吼一声。
全班都听见了。所有的目光0.1秒钟之内都像探照灯一般射过来,灼得我睁不开眼。
接下来的几秒钟,那二十几双眼睛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颜面扫地。
这个路蛋蛋,他有病!没有人可以对我大呼小叫!
我甩一下斜刘海,吸吸鼻子把头别过去,又转过来,很想努力压抑住胸中的怒火,握拳,咬牙,但还是没有忍住。
“外面去!”我蹿起来,把一只脚抬到凳子上,挥一挥拳头嚷道,“看谁揍得过谁!”
路蛋蛋愣了愣,胖脸憋得通红,鼻翼翕动着,好一会儿才晃了晃脑袋去看讲台。
这个时候,武老师捧着语文书木乃伊似的站在讲台前,旁观者般看着这一切,表情平静,唯有镜片后面的眼神深不可测。这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师。他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我的目光从武老师脸上扫过,然后在全班胡乱扫射。如果眼眶里码放了子弹,那么全班谁都不可能幸免。
撑在凳子上的那条腿骄傲地抖动,身体也跟着抖动,在示威,在警告,在狠狠地提醒他们,我是了不起的魏明治,是城里来的高富帅,是这座大山尊贵的客人,你们必须尊重我!
周围死一般沉寂。
“我仍是不灰心地每天叠着,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潮树枝燃烧的声音从讲台前慢悠悠飘过来,如烟,如尘,又如母亲安静的催眠曲。
在这烟尘弥漫中,那些原本汇聚在我身上的探照灯,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收回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书页上,没有抬起来看我。顿了顿,他接着读:“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他以低沉缓慢的语气收尾,然后扶了扶眼镜,把目光投向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有如避开黑暗中的亮剑。那条搁在凳子上的腿,没有了观众,再也抖动不起来。
路蛋蛋抬头看看我,我使劲儿瞪他,他的小眼睛也拼命鼓起来瞪我。
对峙了一会儿,听见武老师喊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木头,木头,”他终于从讲台前走下来,一直走到教室的西北角,“请你来为大家朗读一下这首诗好吗?”
这一刻我知道了,那个伏在爷爷背上来上学的小不点儿,叫木头。
他没有站起来,抓着书,黑眼睛忽闪着看看武老师,又看看大家,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蚊子似的读起来。
我知道,这是冰心的《纸船》。
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就是诗。
踢开凳子坐下,我忍不住自言自语:“真好笑,在这样的大山里念诗……”
可是不能笑。全班都在竖着耳朵听叫作木头的男生朗读诗歌。尽管其实大家一个字都听不清。
那天下课后蚕蚕告诉我,不是木头不想走路,而是他根本不能走路。他的病说起来谁也听不懂,叫什么先天性肌营养不良。因此他爷爷每天背他上学,来回四个小时。
我听完抱着双臂靠在教室斑驳的外墙上,咂嘴,摇头。
“那他就不该上学!”最后我对蚕蚕说。
蚕蚕没有接我的话。他望着天,尖瘦的下巴像一把勺子的侧面,泛着冷冷的光。
而这一刻,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木头两个人。
“他们去了哪儿?”我在他一愣一愣的目光注视下追问。
木头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西边:“在那儿呢。做操场,李校长带着大家在做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