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为你留下
我坐在窗前,透过窗户仰望无尽的黑幕,想起魏七泽。本来这会儿应该回城去了,本来这会儿可以逃离这地狱般的大山了,本来这一刻我该如释重负。然而,为了魏七泽,我留下来了。我希望他再次出现,并且相信他会再次出现。
没错,他们在做操场。
老树藤学校的操场太小,根本满足不了九个年级三百多人活动,急需另外的场地作补充。
学校教学房西边有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可以升级改造为操场,但上面长满各种来历不明的大小杂树,必须将那些树连根挖起来,踩平整,才能勉强称之为操场。
我奔过去,撞见一个热火朝天的场面。
打了兴奋剂似的,他们浑身都是干劲儿,在李校长的带领下砍树、刨根、运送树枝,忙得不亦乐乎。那些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乱树枝纠缠在一起,让我想起幸福大酒店餐桌上鱿鱼的脚。
忽然有一种错觉。此刻我就在我熟悉的城市,在魏七泽金碧辉煌的幸福大酒店,我的面前,是已然被我熟视无睹的饕餮大餐。而名厨出身的总经理魏七泽就坐在我对面,倾斜着身子,抬着下巴,一手轻轻晃动盛了红酒的高脚杯,一手捏着燃烧的烟,好像是在看我,却又分明想要穿透我的眼睛看到些别的什么东西。
这样的画面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而这座沉闷的大山,这群潦倒的穷人,根本就是虚构的!是幻想,是梦境。
“嘿,明治,来啊!”
喊声击碎了我的错觉。我被迫跌入现实,无趣的眼神被路蛋蛋死死缠住。
“快啊,快来帮我啊!”
路蛋蛋呼呼喘着粗气,笨重的脚步从地上的乱树枝中间穿插而来,一边递给我一把老旧的斧子,一边抬起胳膊抹汗。汗珠粘在他油腻腻的脸庞上,让我想起出锅刚淋上油的大鲍鱼。而那把毫无光泽的沉甸甸的斧子,竟然有一种冷到骨子里的锐气。
“拿着啊!砍树你不会吧?不会可以学啊,我教你……”他牛气冲天的语气真叫人受不了。这不明摆着挑衅吗?
没工夫理他,我有要紧的事儿。绕开路蛋蛋肥胖的身体,在跟大树小树纠缠在一起的人堆里寻找蚕蚕。
“蚕蚕呢?”我扭头问。
路蛋蛋把斧子扛在肩上,小眼睛瞪了瞪:“你们没在一起啊?”
“什么意思?你没见着他?”
“你们不应该在一起吗?我还纳闷呢,你们是不是知道今天做操场,不想干活特意躲起来……”
“闭嘴!”我心慌了,“真的没见到蚕蚕?”
他嘟起嘴来朝我耸肩膀,有气无力道:“早上见过他,一眨眼就不见了。”说完擦着我的肩膀走开了。
“武老师呢?怎么也不见武老师?”我喊住他。
他拧着脖子艰难地侧过身:“武老师要是在学校,还用得着李校长带我们做操场啊?”
武老师不在,那蚕蚕没有借到手机?没有手机就没办法联系我妈妈,让我妈妈把我接回去到医院检查脑袋。
太好了!还来得及阻止。
这会儿他该不会去山下找武老师了吧?
一刻也不能耽误,得赶在蚕蚕联系到尹慧之前找到他。
可下山的路那么复杂,万一迷路就糟糕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抓个人做向导,看见蚕蚕撑着膝盖站在不远处盯着我喘气。
喜出望外!
“找到武老师了?不可能这么快啊!”我连忙迎上去。
“不是,”他呼呼吐气,瘦弱的双肩上下颤动,“去山下小卖铺打了电话……”
“啊?联系到尹慧,哦不,联系到我妈妈了?你真的让她来接我?你真的以为我昨晚撞坏脑袋了?”我越喊越激动,“我脑袋没问题,我看你脑袋有问题!”
也许是我的大呼小叫吓坏了蚕蚕,他站直身体望着我,一边张开巴掌抹脸,一边翕动嘴巴,一脸的可怜和无助。
“说啊,她什么时候来接我?”我踢一下他的脏球鞋。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脚,答非所问:“明治,你脑袋不疼啊?昨晚那一下撞得挺结实,回去后你还整夜不吭声,眼睛傻愣愣的……”
“你才傻愣愣!”我几乎要咆哮,然后意识到后面有不少眼神扫过来,才立马抓起蚕蚕的细胳膊逃离大家的视线。
“说啊,我妈妈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我急坏了。
蚕蚕神情严肃道:“你妈妈说天黑的时候肯定赶到,叫你到山下等。”
我连揍他的心都有了。可眼下来不及生气,火速拽着蚕蚕往山下赶。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尹慧接到我的电话兴奋得尖叫,她说她非常着急,已经订好了机票,也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安排了最好的专家,请熟人为我留了最好的床位……
我在电话里大声告诉她,我的脑袋没事,这只不过是蚕蚕的恶作剧。
尹慧听完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然后我说你把机票退了,不用来接我,真要是想我,给我快递些零食过来,可乐薯片巧克力牛肉干曲奇牛奶……
她说东西就不寄了,你没事就好。
我冲着电话机最后说了句很受伤的话:你就不是我亲妈!然后抱着双臂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
蚕蚕把我扶起来。
我甩着胳膊往山上跑。
“你就不生气?电话你都听到了,我说这是你的恶作剧,你都听明白了吗?”我大步地攀山,大声地问。
他紧紧跟在我身后:“明治你哭了。”
“我没哭。”
“你哭了。”
“我说了没哭!”我转过身冲他喊,“你是不是就希望我哭,就喜欢看我哭!变态!”
最后两个字略加控制,但蚕蚕一定是听见的。
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我,不生气,也不说话,让我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等我们回到学校,午饭都已过了。
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快散架了。
山里的夜总是来得太较真。我坐在窗前,透过窗户仰望无尽的黑幕,想起魏七泽。
本来这会儿应该回城去了,本来这会儿可以逃离这地狱般的大山了,本来这一刻我该如释重负。然而,为了魏七泽,我留下来了。我希望他再次出现,并且相信他会再次出现。
屋里,昏黄的灯光打在粗糙的墙壁上,这间嘴巴一样丑陋的屋子,显得猥琐不堪。
但这一切都是可以忽略的。我的眼里只有那幅画,那幅神奇的画,就在床的上方,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奶白的底色,流畅的褐色线条……
而这幅画跟可恶的魏七泽有着绝对的联系。
昨晚,我不经意间撕下一张画,魏七泽出现了。虽然他变得像纸片那么单薄,但依然是我的爸爸。可惜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再撕下一张画来,好让他重新出现。
我慢慢地,慢慢地回到这幅画跟前,凝视它毫无章法的线条。那么简单的线条,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玄机?
吱吱吱,一团黑影从墙角爬过。
是老鼠。它也跑出来看热闹吗?
这些线条是什么意思?像雨丝,像泪痕,像河流,像脉搏,像轨道……不由自主地,我伸出手指沿着线条的走向缓缓移动……
然后,画的右下角慢慢掀起,卷起薄薄的一个角。我的心跳得狂野,捏住那个角,轻轻地往上一提——一张画纸从画面剥落。
墙壁上还留着另外一幅画,跟撕下来的那幅画一样,奶白的底色,褐色的线条,只是线条的走向有所区别。
昨晚也是这样的!魏七泽要出现了!
我屏住呼吸,站在房间中央小心地转动脑袋,渴望那个白色的身影跃入眼帘。
一秒钟,两秒钟……每秒钟都是那么漫长。
吱吱,老鼠溜过墙根。
今晚的老鼠又多又猖狂。魏七泽,你不会变成老鼠来见你儿子吧?
感觉脑门一阵阵发热,昨晚磕破皮的伤口似乎要爆裂了!
窗外有一丝动静,窸窸窣窣。
是蛇吗?
转过身去,瞥见一团白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