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绝不原谅他
我不会原谅他的!
明知自己不胜酒力,还逞强灌那么多酒;明知自己心脏不好,还从来不去看医生配药;明知自己是一个十三岁未成年男孩的爸爸,还好意思撒手人寰。
懦夫,逃兵,胆小鬼。
绝不原谅他。
他离开的那一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天天热得就快死过去了,我也快死过去了,因为我分明听见开学的脚步声踢踏踢踏以豪迈奔放的气势向我逼来,我甚至在吃饭、上厕所、睡觉、玩电脑的一个个美好瞬间的微小缝隙里,都能听到催命一样的上课铃音。
那是世界上最无聊的铃音,哪怕偷的是张杰的歌。
听说了,中学每天比小学多上两堂课,而且每堂课要坐足45分钟,比小学净多300秒,更要命的是,中学的主课副课加起来比小学多出好几门,老师一个个还都长得特别复古。
那日子可怎么熬?
开学前的最后几天当然要大尺度放纵一下自己。待在家里午饭没人照顾,跑外面吃冷面去。
自己家开大酒店,为什么偏要跑别处吃?原因至少有三条。第一,位于商业大厦顶层的面馆是个高大上的旋转餐厅,坐里面哪怕不吃面,托着腮帮子看风景也是一种享受,因此一碗冷面188元绝对超值;第二,那地方的冷面好吃,尤其是新品种三虾六菇面,滑爽劲道的面条配上不同品种不同方法烹调的三种虾六类菇,再淋上番茄鸡蛋汤,那种鲜味哟,舒服到骨髓里,比偷玩一整夜电脑都过瘾;第三,魏七泽饭店里的那些菜我早就吃腻了,这当然是最重要的一点。
再好的东西天天黏着你,你也会觉得厌烦的。
我靠在旋转餐厅宽大的真皮椅背上,一边假装耐心等待冷面,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耳麦传来张杰的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单曲循环,百听不厌。
我听歌从不管歌词,只抓旋律。旋律是一首歌的灵魂,歌词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有时候也幻想自己长大去参加选秀节目当歌星,被无数人关注惦记,但转念一想,每天赶飞机换衣服化妆登台实在是太折腾了。反正家里不缺钱,那么拼命干什么?
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正儿八经的理想,可转念一想,理想有什么用,自欺欺人罢了,好事情岂是想想就能发生的?人活着,快乐是最重要的。
那么好吃的冷面是需要耐心等待的。假装耐心是因为这儿的氛围不容许我撒野,若是在我们家幸福大酒店,一首歌时间不上菜,我早就把值班经理喊来了。
单曲循环到第二遍,旋转餐厅转到了正北面,哦,那幢冰激凌外形的大楼就快封顶了,听说它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平安火炬”,建成后将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设计者对它的期望应该是每一个见到它的人在对它行注目礼的同时,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赞美和敬意。
这座城市,水泥地上长满林立的高楼,陌生人来一遭看一眼便能感受到它的繁华。
这也是我所自豪的。
然而魏七泽和尹慧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座城市越来越糟糕,建筑物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街道车流如龙,毒尾气威胁着他们的健康,他们渴望有一天能去农村生活,那儿有山有水,那儿的空气能当饭吃,那儿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就像书上说的世外桃源。
他们甚至想要我去所谓的“世外桃源”体验一下生活。起先我还有点儿兴趣,但后来一想,那儿没有电话电脑,没有咖啡可乐,就不肯去了。
单曲循环到第四遍,服务员终于端着餐盘款款朝我走来。
我盯着那个咖啡色餐盘中雪白的大瓷碗,犹如一个考古学家盯着新出土的文物,满眼都是兴奋和幸福。
偏偏这时候手机屏幕亮了,是幸福大酒店打来的。
滑开接听键的同时,服务员把三虾六菇面从餐盘中端出来……
“啊”的一声惨叫,面汤洒了,我整个人僵在那儿。
没错,惨叫声是我发出来的。
因为那头说了,魏明治,不管你在哪儿,以最快速度赶到人民医院,争取见你爸爸最后一面。
什么意思?魏七泽昨天还耀武扬威,怎么可能进医院?还“最后一面”?这玩笑开得严重了!
服务员一边反复唠叨着“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擦桌子,我用颤抖的手抓起手机回拨过去,没等对方开口,几乎声嘶力竭道:“有你这么玩儿的吗?你诅咒我爸爸,那我诅咒你全家!哼!”
完了一屁股坐下,提起筷子,捧起面前那个雪白的大瓷碗,大口大口地吃面。
服务员躬身盯着我看。
吃下去一半我才意识到,光顾着吃面了,一边小碗里的三虾六菇,还有洒了只剩一半的西红柿鸡蛋汤都没倒进去搅拌。
心跳得厉害。
抹抹嘴火速离开餐厅……
出租车七拐八拐终于呼哧呼哧爬到了医院门口。
我摇下车窗,抬眼望望巍峨的大楼,还有进进出出的拉着脸的人们和灰头土脸的车子,忽然觉得自己仿若在梦中。
真是开玩笑,我跑这儿来干吗?一通恶作剧电话而已,还当真了?魏七泽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神气活现,说晚上有个同学聚会,都是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恐怕要喝到半夜。
“下不下啊?”司机扭头问。
迟疑中,一条腿已经迈出了车子。
出租车擦着我的裤缝绝尘而去,将我抛给了陌生可怖的医院。
站在大楼墙根下,我抬头看一扇扇紧闭的窗,满头满脸汗水肆虐,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蹲下来,听见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
不会是真的。这百分之一千是个恶作剧。
八成是他自己的主意!对呀,就是他!他想考验一下我是不是个孝子!
又不是第一次玩这样的把戏。
有一次他为了考验我,假装走路扭到了脚,上楼睡觉、下楼吃饭不扶栏杆硬是要我搀扶,结果我被他烦得不行,出门买了拐杖,他用拐杖敲打着地板说,你小子就会偷懒。
他都不表扬我孝顺表扬我聪明。唉……
后来我知道他是装的,一生气八天没理他。
这次居然出狠招,连“最后一面”都用上了。
外面实在太热,到大厅吹吹空调吧。是不是恶作剧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站在大厅中央,在穿梭的人流里拨通了尹慧的手机。
她不接。
再打,还是不接。
心慌了,越来越慌。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尹慧的回电。
“妈妈!”
“明治,你在哪儿?到医院了吗?”
说话的不是尹慧,是幸福大酒店的副总。
我的心咯噔一下,耳畔轰然炸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脑袋里崩塌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横冲直撞跑上楼的,只知道跌跌爬爬出现在急诊室门口的时候,那儿竟然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就在我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庆幸这到底还是个恶作剧的时候,身后有个声音说:“明治,你来晚了。”
是尹慧。
我于是觉得自己又跌入了梦境,倔强着不肯回头,不肯醒来,不肯让身体弄出半点儿动静,好让梦的感觉再真实一些。
时间就在这时候停止了。
空气是凝固的果冻,灯光结成了冰,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透明固体。
我不会原谅他的,所以我没有哭。没错,我是流了眼泪,但流泪跟哭是两回事。
明知自己不胜酒力,还逞强灌那么多酒;明知自己心脏不好,还从来不去看医生配药;明知自己是一个十三岁未成年男孩的爸爸,还好意思撒手人寰。
懦夫,逃兵,胆小鬼。
绝不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