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黑夜,诅咒一个懦夫
魏七泽是个懦夫,才做了人家多少年爸爸呀,就不负责任地落荒而逃了!搞不清楚他是进了天堂还是入了地狱,要是还飘在半路上,我诅咒他马上去地狱,在那儿受苦,在那儿遭罪,在那儿痛不欲生,然后一个激灵活过来。
这夜浓得令人心里发毛。
什么都看不见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四周围充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感觉有许多条蛇就潜伏在一丈宽的山路边的草丛里,正扭动不安的身子,贪婪地吐着芯子,随时准备朝人扑过来,啃上一口新鲜的血肉。
蚕蚕麻秆一样的双臂插过我的腋窝,抱住我用力往上提:“明治你快起来,咱们得快点离开这儿,妈妈等着我们的药呢!”
可我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我是被一个横空戳在路上的什么东西绊倒的,蚕蚕用脚踢踢,就知道那是一截老树桩。我屁股着地,好像硌到了石子,被震得四分五裂。
“别动我!我的屁股碎了!”我嚷嚷。
蚕蚕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执拗着发力要把我提起来。
“骨头碎了不可以随便动的!”我不能用力反抗,怕屁股上的骨头碎得更离谱,只能大声警告蚕蚕,“松开你的手,不然我告诉武老师你虐待我!”
那双插在我胳肢窝下的手这才停止了发力,迟疑片刻,并没有抽走,而是揽住我的上身。与此同时,我能感觉两块尖尖的膝盖骨正用力抵住我的后背。
“真的吗?明治你的屁股跌碎了吗?这可怎么办?我没有担架,附近也没有人家,更别说医院。”蚕蚕短促的话语声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似乎吓得不轻。
我使劲儿睁大眼睛,对着黑暗的世界呼天抢地:“尹慧你开心了?我现在在这荒郊野岭跌碎了屁股,站都站不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体验式教育’吗?分明就是惩罚!我要回家!回家!”
夜用更浓的黑暗回答我的抗议,而爬行动物嗖嗖碾过草丛的声音更为放肆了。我几乎感觉到有一个冰凉的身体已经缠绕住我的脚踝,正沿着我的小腿滑进裤管——如果我的脚踝不是麻木不堪,这种感觉会更清晰。
“蚕蚕你个浑蛋!你要到赤脚医生那儿给你妈妈买药,一个人去就行了,非得拉上我干吗?”我用双手死死捂紧裤管,“现在好了,你妈妈躺床上,我也成了伤残兵,看你们家那么多地什么时候能犁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蚕蚕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治你别着急,我去找人来背你,你在这儿等着。”
他说完,松开了手。
我顿时失控,朝一侧倒去,整个上身卧在一丛潮湿毛糙的植物上。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爬上我的面颊,凉飕飕的,似乎要钻进我的皮肤。
“妈呀!”我惊叫着爬起来,同时迅速用手撸去脸上那湿答答的东西,不顾一切蹦跳着跑出去好远。
“等等我!”蚕蚕在我身后大声喊。
屋子隐藏在山坳里,看见隐隐的亮光,我才停下脚步喘大气。刚刚走得太快,这会儿几乎要气急而亡。
倪妈妈半躺在床上,长头发披散,那张刀削似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而搁在被面上的芦柴秆子一样的双手,给人一种惊悚感。
被面上随意堆放着一些碎布,她极其认真地挑选着花色,喃喃自语如何如何搭配,好缝制出一款漂亮的斜挎包,作为豆豆上学的书包。豆豆像个泥娃娃似的坐在床尾,歪着脑袋呆呆地望着那些碎布,似乎在努力想象用它们做成的书包将会怎样怎样好看。
她那马桶盖发型遮盖下的大眼睛永远一副蓄满泪水的模样,鼻子更是有事没事往下滴分泌物。
秋天过去,是冬天,开春不久就是夏天,夏天一结束,豆豆就是个小学生了。其实她早该上学了。
见我们回来,倪妈妈苍白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不是很厉害,你俩非得去买药,药比肉金贵多了,花那冤枉钱做什么,还不如去买些肉给你们炖着吃……”
蚕蚕倒了半碗开水,小心地挤出一粒药丸,托在手掌上,支到倪妈妈眼前:“妈妈,吃了它,你的胃就不疼了。”
倪妈妈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把那粒雪白的药丸捏起来,只盯着看,却不吃:“你们说,这药这么小,怎么就这么贵?”
“吃吧,妈妈,吃下去你就舒服了。”蚕蚕像个小仆人一样贴心服侍,还伸出衣袖为倪妈妈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你看你都疼出汗来了,快吃吧。”
倪妈妈却不领情,把药丸放还到蚕蚕的手心里:“妈妈这汗是热出来的,不是疼出来的。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放一边吧,夜里要是疼得厉害,我就吃一颗。”
蚕蚕固执地托着药。
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冲倪妈妈说:“胃疼就得吃药,你熬着就有用啊?我们俩摸黑走了那么多山路,好不容易给你买来了药,你怎么好意思不吃?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儿被蛇活吞了?”
我说完气咻咻地杵在一边拍心口。想起黑暗中那些奇怪的嗖嗖声,这会儿还觉得后怕。
嘿,没想到我的话挺管用,倪妈妈看看我,又看看蚕蚕,脖子一扬,乖乖把药吞了。
“哦!妈妈吃药啦!妈妈不疼啦!”豆豆一边拍手一边爬进倪妈妈怀里撒娇。
唉,七岁的女孩,言行举止像四岁,还经常尿床,弄得满屋子尿臊味儿。
等倪妈妈和豆豆都睡了,我和蚕蚕才爬上西屋南边那高低不平的木板床。
黑暗中,我们平躺在床上,像两条沉闷的鱼。
“明治,你的屁股没有摔碎?”蚕蚕控制着音量。
“痛着呢!不离开你们这地狱一般的山坳,我早晚会粉身碎骨。”一想到这次所谓的“体验式教育”,我就气愤得不行,“来你们家好几天了,吃不好,睡不好,就连走路都走不踏实。你说外面那么大的世界你们不去,蹲在这山坳里做什么?没前途!”
蚕蚕没有接我话。
“明天武老师会到山上来吗?”我吁口气,“真希望他来。我要用一下他的手机,通知尹慧来接我回去。这地狱,再待下去我会疯掉。早知道环境这么差,别说欧洲十日游,就是坐宇宙飞船我都不稀罕。真搞不懂,在这穷乡僻壤,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牛排可乐,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蚕蚕还是没有接话。
他大概累得睡过去了吧。这个十三岁的黑黝黝瘦巴巴的山里人,和我同龄,却比我矮大半个头,体重更是只有我的三分之二,还承担了家里一半的活儿,犁地、砍柴、挑水、割猪草……什么都干,拼命把自己往死里整。
这家里怎么没个大男人?
想到这儿,我蹭一下他的小腿:“喂,我来的这几天,怎么没见你爸爸?他去山外打工啦?多久回来一趟?”
蚕蚕翻个身,没有吱声。
睡得还挺沉。
可我睡不着,说到蚕蚕的爸爸,自然想起自己的爸爸。魏七泽是个懦夫,才做了人家多少年爸爸呀,就不负责任地落荒而逃了!
这会儿我被可恶的尹慧关进深山老林吃苦受罪,魏七泽在哪儿潇洒呢?搞不清楚他是进了天堂还是入了地狱,要是还飘在半路上,我诅咒他马上去地狱,在那儿受苦,在那儿遭罪,在那儿痛不欲生,然后一个激灵活过来。
没错,我要他活过来!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说清楚,比如说,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