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油子·铁鹞子
天下张三,长河李四。
刍狗一念,鸿毛泰山。
北宋景祐元年,库木塔格沙漠以东,敦煌以西的大片戈壁沙漠地带。此地自唐时起,人称大患鬼魅碛。
张三刚把水囊从肩膀卸下想喘口气,人就陷下去了。他每挣扎一下,流沙将他吞没的速度就加快一点。才挣扎了几下,沙子就埋到了腋窝处,每一次呼气,胸腔一缩小,沉重的沙子就迅速填满空隙。他惊恐地喘了几大口气,流沙不断填实空隙,挤压胸腔,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毒太阳射出白炽的光,寂静中炙烤着他和党项人。
党项人身边那匹铁鹞子军马望着这一幕,绝望的大眼睛里反射着张大嘴巴困难呼吸的张三。马口吐白沫,鼻息已不规则,它快渴死了。
张三缓缓下沉,“我有水。”他拽紧水囊背带,龇着牙痛苦喘息道。
党项人指指马,“我有血。”
一阵热风扫过,沙子迷了张三的眼,再睁开时,沙子已经埋到了脖子。流沙窝的地面上,只露出张三的脑袋和抓着水囊的右臂。
党项人三十出头,被一副九斤半铐着。九斤半是党项军常用的抓奴隶用的镣铐,三个冷锻铁铐子之间以铁链相连,大铐子锁着脖子,两个小铐子锁着手腕。双手间连着一尺长的铁链,双手和脖子间连着两尺长的铁链。党项族骑兵有生擒壮丁的传统,外出时常带一副恶名远扬的九斤半。西边的西州回鹘,北边的辽和蒙古,南边的黄头回纥和草头鞑靼,东边的宋人,他们都抓。被九斤半铐着,人可以自己吃喝拉撒,适合骑兵牵着,沙漠里长途押送。党项境域辽阔,人口稀少。中唐五代以下,党项部落在西北地区俘掠宋、辽以及吐蕃、回鹘各族男丁女口,经常贩运掳到的奴婢以及换取牛马。党项在金明一带掳蕃户四五万,“掠河外属户殆尽”,以致从延州到丰州的夏、宋沿边地带不见人烟。在渭州“焚荡庐舍,屠掠居民而去”。宋仁宗屡次要求党项归还俘人,除以米脂、浮图、安疆、葭芦等四寨地进行交换外,还得付党项赎金。
这个被九斤半铐着的党项人长得冷峻,凤眼高鼻,身材修长。黑冠白袍,腰间束带,束带上佩挂着党项族惯常佩戴的火镰火石等物。
他看着张三一点点沉下去,退了一步,坐在不远处安全的沙地上。
“撮鸟,马已经没尿了,不喝水就活不过今晚,死马的血你只能喝一顿,往后就凝了,撑不到你走出去。”沙子压得张三眼冒金星。
党项人琢磨着,他在马脖子上捏了一把,马脖子上的皮皱起一块,许久恢复不到平整,他知道马是快渴死了。
他盯着张三缓缓往下沉,“先把水扔给我。”
张三将上半身尽量往后仰,下沉变慢了些,他望着云,濒死的巨大恐惧笼罩着他。
“先救我!”他吼。
一只沙蝎爬过俩人中间,翻过一个小沙堆就不见了。
“先把水扔给我。”
张三紧紧拽着水囊的手渐渐松开,而后又一把拽紧,时间不多了,他额头青筋凸起,咬着牙将水囊扔给了党项人。这一扔,他又加速往下陷了点。
党项人捡起扔到脚边的水囊,立刻打开皮塞喝了一小口。他闭着眼慢慢把水咽下去,然后抱着水囊坐在原地,望着张三继续往下沉。
“你个撮鸟不讲信用……可惜昨晚我没杀你。”张三恨声道。
“昨晚你不杀我,是因为只有我知道怎么走。我不杀你,是因为水在你手上。现在水在我手上,我为什么还要救你?”
“你们党项人不都信佛吗?救人一命,算几级什么屠来着?”
“七级浮屠。”
“不止。”张三咧嘴嘶嘶吸着气,“八级,九级,十级!”
“入土为安,你这么被埋了,也算是个好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
党项人晃晃水囊,还剩一多半水,他露出整齐森白的牙笑了。
张三看了一眼党项人身后,隐隐移开目光狰狞道:“你个穷酸饿醋没信用的撮鸟,我要死了,给我吹段曲子送我上路。”
党项人舔舔干裂的嘴唇,放下水囊,从怀里摸出一支兽骨羌笛。
张三一动不动悬在流沙里,歪头盯着党项人背后一条花条蛇正无声无息地游向他。
党项人吹起羌笛,曲调苍凉。
“吹点喜洋洋的!吹得这么丧气,阿弥陀佛啊,观音菩萨啊,菩萨们谁爱听这么丧的……你……”沙子埋到了张三的下巴,他吐出一嘴沙子骂,“你个撮鸟懂不懂啊!”
党项人冲着张三的脸踹去一脚沙子,“你懂!”
花条蛇猛蹿起身子,一口咬在党项人背后。
党项人一惊,伸手抓住背后的蛇,抡起扔出。
张三恶笑,“你被七步花条咬了,不救我,就没人帮你把背后的蛇毒吸出来。”
党项人一呆,蛇摔在远处,盘身吐芯。
“快。”张三艰难道,随即沙子埋了嘴巴。
党项人解下长腰带,一头扔给张三,张三死死抓住了。俩人什么都没说,党项人来到马边,马鞍两侧各有个拴东西的铁环,党项人把腰带另一头穿过马鞍右侧的铁环绑好,拽起缰绳往前拉,马站着不动。
张三的鼻子沉入流沙,露在外面的眼睛缓缓闭上。
党项人猛拽马缰向前,马累哭了,大眼睛里淌出泪。
“走!”党项人扯缰。
马打了个响鼻,哆嗦着往前迈了一步。
张三拽着腰带的那只手渐渐松了。
“抓紧!”党项人吼。
张三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手重新攥紧了绳子。
党项人握紧羌笛,对准马臀猛戳下去。马惊恐向前,痛苦一跃,张三被拖出了流沙坑。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马前腿跪倒在地喘着气。它强撑着,不让自己倒在炙热的沙子上。
这匹祁连山脚下养大的军马,出自三千最精锐的党项铁鹞子骑兵军。它曾一次次汇入冲锋洪流,一寸山河一寸血地逼向敌阵。全身披着党项冷锻重甲,隆隆作响的铁蹄踩碎过敌人的脑壳。马鞍两侧绑着锋利长矛,上下抖动的长矛刺穿过敌人的身体。
现在这匹战马渴得垂头跪在地上。
劫后余生的张三摇摇晃晃站起身,满身的沙子噗噗往下落,他拔出腰间一把夏国剑走近党项人:“趴地上。”
党项人解开白袍,脱掉上衣,张三发现党项人的左肋以下全紫了。
“你还挺能忍,肋骨断了。”
党项人趴倒在地,转头盯着张三:“我活你活,我死你死。”
“你死我活!”张三一脚踩在党项人的脑袋上,把他的嘴直接踩进沙子,剑在他背后蛇咬的牙洞上切了个十字。党项人闷哼一声,伤口鲜血涌出。
张三把剑插在沙子里,单膝跪下,往外吸了几口蛇毒,一口口毒血吐在热沙子上。吸完毒血,他见那条沙漠花条躲进了不远处一个土疙瘩下,转身双手合十冲蛇拜了拜:“蛇爷爷,你救了我一命,胜造……几级浮屠?”他问党项人。
戴着九斤半的党项人猛扑向插在沙子里的剑。
张三万没想到这个断了肋骨放了血还铐着九斤半的党项人又起了杀心。他一脚踹在党项人胸口,党项人只差一点就搂到了剑柄,他猛抱住张三的脚,将张三拽倒在地。
一场筋疲力尽的厮打开始了,两人体力都到了极限,软绵绵的每一拳都带着拼命的意思,号也号不动了,就听到铁链碰撞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党项人瞅准机会扑到张三背后,猛将双手间的镣铐铁链缠住张三脖子,咬牙攥起双拳绷紧链子。张三脸上脖子上的血管顿时一根根暴起。他瞪大眼睛,爆发出最后一股劲,驮着趴在背上的党项人缓缓站起身。
党项人喘着粗气勒紧铁链,张三吐出舌头,猛仰面倒地。断了肋骨的党项人在张三的重压下惨叫一声,气息渐弱却仍死勒不放。张三翻着白眼,喉头发出怪声,手拼命伸向插在沙地里的夏国剑,党项人号叫着继续勒紧铁链,张三的手离剑柄仍差分毫,他右手扯下腰间剑鞘反攥手上,朝背后一阵乱捅。党项人躲闪不及被剑鞘捅到左肋,痛得松开铁链连滚带爬向后退去。
张三坐起身,扯破风箱般喘了会儿气,捡起地上的水囊斜背在身后,从沙子里拔出夏国剑归了鞘。党项人爬到半跪着的马的另一侧,捂着左肋强撑着想站起来,吐出一口血,颓然坐倒。
俩人隔着匹快死的马,默默对视着。
是时,沙洲敦煌孤悬北宋域外。一千多年前汉武帝在敦煌西北修建的玉门关早已废弃,世袭统领沙洲的曹氏地方武装政权,已到了第六代传人曹恭顺手里。曹恭顺名如其人,对东边的宋,北边的党项和辽,南边的黄头回纥以及吐蕃,西边的回鹘都很恭顺。敦煌东西交汇,商贾往来,贸易兴盛,寺院遍布。曹氏政权为显恭顺,百年来一直管自家军队叫归义军。宋仁宗赵祯觉得这归义二字很懂事,加上宋对沙洲、瓜州、肃州构成的河西走廊有心无力,就册封曹恭顺为归义军节度使,同时封他为检校兵部尚书、御内都虞侯。曹恭顺很恭顺地接受了。
赵祯这么干让辽兴宗耶律宗真很不高兴,于是他派人直接刻了一方玉玺去了敦煌,封曹恭顺为敦煌王。虽少了大宋官名的文采,却是言简意赅,灭了宋的威风。曹恭顺也很恭顺地接受了。他知道再怎么封来封去,宋还是宋,辽还是辽,敦煌还是曹家的敦煌。
只有党项王子李元昊不信这些虚名能换来什么,他只信自己的军队。他刚歼灭吐蕃唃厮罗部,攻破武备极强的犛牛城。接着马不停蹄地西攻回鹘,锐不可当地剑指肃州。宋、辽都拿这个军事天才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党项版图越扩越大。
景佑元年初,三十出头的李元昊带了三百世袭的党项铁鹞子骑兵;两千由山间部落党项人组成的步跋子精兵;五百由党项强弩兵组成的神臂弓军;五百骆驼鞍上架着抛石旋风炮的党项泼喜军;两百专门掳掠奴隶的擒生军;以及主要由汉人逃犯和战俘组成的三百撞令郎;加上两百用于服侍正军的军中杂役和负赡兵,总计四千人,号称一万大军,自黑水镇燕军司出发,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向曹氏政权逼近,意图攻下肃州、瓜州、沙洲,控制整条河西走廊。
李元昊大军行进在浩瀚沙漠中,李元昊坐在马背上,放眼黄沙瀚海,天际风歌云舞,四野唯余浑苍。寂静苍穹啸过一鹰,他抬头凝望,孤鹰渐远,直入云霞。
这个沉默坚决的党项领袖;正在日夜赶工创造党项文字的党项人;琢磨着颁布生死削发令,让所有党项人从外貌上区别大宋汉人的野心家;不甘党项人长期遭受宋、辽、回鹘、吐蕃歧视的铁腕枭雄,正在一步步完成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的宏图。
曹氏被逼到了存亡关头。一旦被李元昊拿下沙洲,曹氏归义军在敦煌建立的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曹恭顺刚派出八百里急报向宋、辽求援,李元昊就打下了肃州。之后八百里急报带回了宋、辽的答复:辽作壁上观;宋素与党项交恶,但北宋重文轻武,自与辽澶渊之盟后,北境武备渐弱。当下能调配的,只有永兴军路延州永平砦东路驻军一千七百五十四人,马仅有四百九十匹。加上延州边关与敦煌之间隔着千里戈壁,宋军无力赶赴敦煌助曹氏抗击李元昊大军。
世人都说“笑脸胖子”曹恭顺八面玲珑,其实是个六面玲珑,两面带刺的雄才。当李元昊大军从肃州出发,向着紧邻沙洲敦煌的瓜州西进时,曹恭顺收起了脸上的笑。他知道一旦李元昊攻下瓜州,李元昊大军就会穿越瓜州和沙洲间的戈壁直取敦煌。
曹恭顺决定招募雇佣军,死守敦煌。
李元昊用兵诡道,夺下瓜州后他没有立刻向西攻打敦煌,仅留一支驻军镇守瓜州,随后主力大军就失去了影踪。曹恭顺派出几批斥候,皆无功而返。李元昊的失踪让曹恭顺恐惧,他不知道党项军主力会从敦煌东边瓜州和沙洲间的戈壁中出现,还是会从敦煌西边的大患鬼魅碛里出现,他被迫两面布防。
在敦煌以西的戈壁荒漠地带,分布着数十个曹氏归义军的军事要塞。这些要塞大多自唐时起就已废弃,但是有一处占据水源的要塞引起了曹恭顺的注意。
景佑元年六月,敦煌西南,鸣沙堡。
这座孤悬西域、地处戈壁中的前哨要塞占据水源落雁泉,东面依着野狗山而建,易守难攻。西城墙对着库木塔格大漠方向,东、南、北三面均地势险要。鸣沙堡以西千里荒漠,黑戈壁、白戈壁交错于沙漠瀚海之间。
三个月来,这里驻扎进曹恭顺用银子招来的数百雇佣军。
鸣沙堡的雇佣军里有回鹘人、吐蕃人,大部分是听闻曹恭顺的银子又多又好赚,从西宁、兰州等地赶来挣军饷的汉人。这些把曹恭顺当傻子的雇佣兵从未想过要为了曹氏卖命,他们没跑是因为李元昊的大军杳无音信。
六月初,曹恭顺得到情报,李元昊驻军开始在瓜州前线频繁调动。曹恭顺判断李元昊可能要从东线进攻,他亲率两千敦煌铁骑,三千归义军来到东线祁连砦。三十里外的敦煌城里,他部署了剩下的所有家当:最精锐的两千敦煌禁军。
和东线相比,西线的鸣沙堡完全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反而弥漫着一股散伙前的幸灾乐祸。有传闻说曹恭顺正在和李元昊议和,所以这段时间大家都混得很滋润。曹氏军饷给的足,军需也足,酒肉吃喝管够,从延州来的兵油子张三每天拍着肚皮晒太阳,听着驼铃打瞌睡,几个月来在曹氏归义军里攒的军饷加上原来在厢军攒的积蓄,终于够他回延州老家置五亩薄田。
张三是灾年募兵时入的厢军。因为有料钱、月粮、春冬衣,他养家便有了着落。他本是佃农,光有一身力气却没自家田地,拿来的军饷他不赌不喝不嫖,一分一厘存起来,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家置田。他长得健硕,眼头准会使弩,本可充禁军,但禁军一半守京畿,一半戍诸郡,他怕万一被派去离家太远的京畿,故意在武试中输给对手,进了厢军。他在厢军里花了三年只混成个进义副尉,一心混日子攒军饷,没想到一天随队护送十几个汴京宫里来的舞姬去横川军砦劳军时,在毛乌素沙漠里遭了党项军的埋伏。那天全军覆没,只活下他一个,趴在一具尸首下面眼睁睁看着一群漂亮女人被党项军掳走了。
他知道那里面有个名叫白纻的是宋仁宗宠幸的女人,失了她回去怕是死罪,便一路潦倒西逃,经肃州、瓜州,到沙洲时正好遇到曹氏招募雇佣兵。张三擅弩,神臂弓、马皇弩、床子弩都会使,凭厢军里学的一些本事投了敦煌归义军,一来是混军饷,二来是想等白纻被掳这件事风头过去,然后再跑路回家。
最后一笔军饷快到了,大家心照不宣,只等军饷一到就弃城散伙。张三没想到,最后一笔军饷没到,督战队到了。
曹恭顺多疑,他担心李元昊调动部队是做戏给他看,否则为什么领着几千大军进了敦煌西边的大患鬼魅碛呢?他隐隐觉得李元昊会从西边出现。鸣沙堡军纪松散,逃兵成风,曹恭顺终于露了狰狞,派去了督战队。
专杀逃兵的督战队共分四个小队,每队三十人,日夜交替巡逻,一见逃兵,就地正法。但这阻止不了那些边关上混日子的各族雇佣兵们脚底抹油。逃兵往往趁夜出逃,月光下的督战队来去如风,形同鬼魅,策马袭来,一击碎脑。督战骑兵们都披着长发,风吹着狼毛领子,逃兵杀多了,个个眼睛发亮,狼牙棒上沾满逃兵的脑浆。
四天前。
暗夜子时,西城门开,一支巡逻的督战队归营,马鞍上挂着还在滴血的逃兵人头。躲在暗处的张三见这群阎罗王回来了,立刻猫下腰,钻进西城墙下一条他挖了几天的地道。黑暗中他轻手轻脚用事先堆在一边的碎石封了入口,免得被提早发现引来追兵。他爬出城外,又搬来几块碎石封住了出口。
张三放眼西望,鸣沙堡西面这片荒漠自唐时人称大患鬼魅碛,千里死地,几乎寸草不生,遍布流沙,又有恶鬼热风,遇之人畜皆死。他还穿着曹氏归义军的军服,因为督战队一到鸣沙堡就掘地三尺把所有人的日常衣物烧光了。一是怕他们伪装成客商混入关内,二是白天在一望无际的荒漠里,暗红色的归义军军服显得醒目,逃兵无所遁形,远远就能看到。
逃兵都往兰州跑,督战队在东南处出没。张三决定一个人往西跑,靠罗盘向正西行进四百里,穿越无人敢走的大患鬼魅碛,去一个叫小屯城的集结地。小屯城地处水源,许多从丝绸之路中道而来的西域商队会在那里补给休整,而后择道玉门关或阳关,再去往敦煌,最后从敦煌出发去往繁华的汴梁。
张三计划在小屯城花点银子弄套入关的度牒。他算得仔细,余下的军饷够换六张伊斯法罕毯加三头骆驼。他换身衣服扮作客商,带着自己的驼队,每头骆驼驮两卷伊斯法罕毯,拿着度牒像模像样地入关。伊斯法罕毯和骆驼在敦煌都是硬通货,到了敦煌再一转手,又能赚上一笔。之后他只带银子轻装上路,到了兰州雇辆车直奔延州。
一片寂静中唯有张三的鼻息和军靴踩在沙子里的声响。沙砾地里走得慢,算一个时辰走十里,每天走五个时辰,张三计划八天走到小屯城。羊皮水囊能装二十斤水,加上风干的十斤牛肉,三十斤水粮是他负重的极限。张三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了解戈壁沙漠的气候,他的计划是晚上赶路,早上休息。他准备充分,腰上挂了把短弩,除了罗盘,还有万一遇到沙尘暴时用来裹住口鼻呼吸的粗麻布,甚至还用竹竿自制了一个可以插在背囊上的遮阳帘。
星光透亮的夜色中,张三爬上一座沙丘,眼前荒漠直到天边,风过沙丘,啸声凄婉。他整了整行囊,回望夜色中的鸣沙堡,紧了紧系在腰间的暗袋。
厨子告诉他小屯城认益州交子,兑换有保障。出逃前张三托了采买补给的老乡,把攒下来的碎银子、铁钱和铜钱换成了益州交子务发行的官办交子银票。现在希望都绑在腰上了,张三拿出罗盘,面朝正西坐下身,从沙丘上滑了下去。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沙子在屁股下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一个来自延州的兵油子,怀着五亩良田的念想,逃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患鬼魅碛。
地上都是沙子,天上都是星星,世界上下干净。
夜色中张三放目四望,还没看到厨子说的那些会发光的骨头。
“你从鸣沙堡向西二十里,走到大奶子沙丘那儿,”厨子嘿嘿笑着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两个半圆,在两个半圆间点了几点,“当中有一大片骆驼刺,穿过那片骆驼刺,继续再往西,有条骨头路。”
“骨头路?”
“算不上是路,死在大患鬼魅碛的人多了,有些抄近路的商队就捡来骨头放在沿途做路标。”
“一路都有骨头?”
“死人骨头,死骆驼骨头,死马骨头。骨头晚上会发光。”
“骨头一直在?”张三问。
“一直在,多少年了。要么跟着罗盘朝正西走,要么跟着骨头路走,都能到小屯城。不过一路有流沙,有恶鬼热风,有……”
“总比督战队好。”张三拍拍厨子肩膀,“你啥时候跑?”
“我过几天往兰州跑。你一个人进大患鬼魅碛走四百里太凶险。”
“往兰州跑才凶险,什么都没督战队狠。”
张三一口气走了两个时辰,沙子里走得慢,总共向西走了约二十里。长途未竟,东方泛白,两座巨大的沙丘出现在他眼前。他走到两座沙丘间的一块凹地处,如愿看到了厨子说的那片骆驼刺。张三远眺,漆黑中确有隐约闪动的鬼火磷光。他找了块空地坐下,从行囊里摸出个小瓷瓶,倒了点硫磺粉在四周,以防被荒漠里的蛇咬。
起风了,六月的荒漠晚上依旧很冷。张三不敢生火,他解下归义军配发的雁翎刀插在沙子里,又解下交叉背着的行囊和羊皮水囊放在身边。他从行囊里摸出两块肉干吃了,喝了几口水,拿出怀里的罗盘辨了辨方向,然后收好罗盘抄着手缩起脖子,想到几天后就能到小屯城,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风变大了,几团风滚草飞滚而过。
张三醒来时已是正午,四周阴风怒号,天地间一片混沌。他伸出手试了试风力,是非常强劲的东北风,吹得口鼻里全是沙子。他从背囊里拿出一块缝着上下三排系带的粗麻布,将系带紧紧绑在脑后打了死结,三层厚的粗麻布裹在脸上,只露出眼睛。一阵狂风夹杂着沙子袭来,将试图站起的张三掀翻在地,挂在腰上的短弩被吹得笔直向后,箭囊已飞入风沙。他一把抓住水囊背带,行囊和怀里的罗盘被狂风卷走,瞬间无踪。混沌沙尘中他顶风跪在地上,惊人的狂风裹着密集的沙砾令他呼吸越来越艰难。他拼尽全力把水囊背好,不顾被骆驼刺划伤,双手在地上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了插在沙子里的雁翎刀。风的力量越来越惊人,几乎要把人带离地面,笔直射来的沙砾已经能把皮打破,一场罕见的沙暴开始了。
张三用胸口顶住刀把,奋力撑起上半身,用体重将雁翎刀更深地压入沙地,刀鞘插进骆驼刺纵横交错的根系中,给了他在狂风中唯一可以借力的支点。他迎风跪在地上,艰难地小口呼吸着,风沙已大到睁不开眼,如果没有那块裹住口鼻的麻布,密集的沙暴能让他窒息。沙子打在手上被骆驼刺割开的伤口里,他知道这样的沙暴能把露在外面的血肉一点点打光直到露出骨头,他以刀为圆心,一点点转身,终于死顶着胸前的刀把,背对着风跪下。沙子噼里啪啦打在背上厚实的羊皮水囊上,血淋淋的双手被身体护住了。狂风咆哮,四周慢慢变成漆黑一片,呼吸越来越困难的张三吓尿了,裤裆里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滑下,汇聚到膝盖,渗入沙地。
惊人的东北风开始把远处的一些沙丘往西南推动。
睁不开眼的沙暴中,张三握住刀鞘的手慢慢攥紧。
他得撑住,他只想回家当个忙里忙外的,安生过日子的小地主。
这场几年来最大的沙暴持续了近四个时辰,沙暴停下时已近戌时,天光未央,残阳西挂。沙地上凸着一个小沙堆,沙堆里先是传出一声咳嗽,然后沙堆动了一下,张三的头从里面冒了出来。他解开脸上的麻布,艰难地喘着气,脸上沙尘滑落,已不见肤色,一双累得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在灰黄色的脸上缓缓睁开。他剧烈咳嗽着,边吐沙子边从埋了自己半截的黄沙中爬出来。他身子不自觉抽搐着,双手长时间紧握刀鞘已不能展开,手上被骆驼刺划破的伤口里糊满了黄沙。他吸了口气,咬牙伸直蜷缩在胸前的僵硬手臂,从小沙堆里拔出了雁翎刀。方圆广大,一个逃兵拄着三尺长的刀恓惶四顾。
沙埋没了周围的骆驼刺,风削平了那两个大奶子沙丘,那些做路标的碎骨遗骸已被卷走。天地无痕,张三傻了一会儿,摸了摸绑在腰间的交子银票,哆嗦着拔开水囊塞子喝了口水。远处最后一丝天光消失了,黑夜再次降临。
失了罗盘,也没了骨头路,张三心里慌张。向西走不难,但要一路朝着正西,没罗盘几乎办不到。他想过掉头往回走,但很可能会撞上狼毛领子狼牙棒的督战队。张三想起那么多逃兵都只剩一个脑袋回了鸣沙堡,脑袋们一个个被插在城墙正楼前的尖木桩上,回鹘脑袋吐着舌头,吐蕃脑袋皱着眉头,汉人脑袋翻着白眼,那简直就是一支国际逃兵部队,齐刷刷一排脑袋望着远方,碗大的疤上都敷着石灰,臭气熏天地杀鸡骇猴。
夜色中一双军靴匆匆走着,这只荒漠上的蝼蚁决定继续西行。
乌云蔽月,夜色深沉,前方一座沙丘后忽然传出一声马铃响。
张三僵在原地。
一个黑影骑在一匹高大战马上,从沙丘后绕了出来。
作为一个步兵,张三当然怕骑兵,而重装骑兵是最可怕的。宋的静塞军,辽的铁林军,党项的铁鹞子,这些重装骑兵从来都是步兵的噩梦,不管碰上哪一方,张三都是个死。
战马浑身披着铁甲,马头披挂的铁面帘里露出发亮的眼睛,马喘着粗气,一步步向张三走来。马背上端坐着一个黑影,黑影望着前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风吹着他铁甲外的斗篷,右侧的马鞍上挂着一支弩。对方有弩,有马,张三知道跑不掉了。
战马迈动长腿来到张三面前,他见马背上的黑影正逆着月光,俯视着自己,吓得扑通跪倒。
战马绕着张三转了半圈,踱到他背后,月光涂在黑影腰间的剑鞘上,反出层青灰的光。半夜荒漠里冒出个鬼骑兵,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背后,张三背上冷汗涔涔,脖子后的汗毛一根根立着。他长跪在地,咬牙侧耳,脑后哪怕有一点破风声,那就是死期到了。黑影端坐马上保持着沉默,马用前蹄刨了刨沙地,甩了甩头,人马身上的铁甲发出磕碰之声。
“不,不杀吧……”张三上下牙止不住地磕着问。
对方依旧策马站在他身后,没有回答。
张三慢慢站起身,往前跨了一步。
身后没有动静。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马的喘息声,黑影策马跟来。
张三不敢回头,一步步挨着往前走,“我老家那儿的地,一年两熟……”他自说自话了一句,走了几步,腿一软摔倒在地,马踱步到他身侧,站定了。
“想收成好,就得会整地……”他筛糠似的爬起来,余光瞥到马鞍一侧有个铁环,铁环里穿过根铁链子。他顺着铁链子往上瞅,见铁链另一头箍着骑兵腰带上的一个铁环。他头皮发麻,只有党项铁鹞子骑兵才把自己用铁链子拴在马背上,这样冲锋时即便人死了也不坠马,尸首骑着魔障的马,轰隆隆一大片冲破敌军防线。遇上个党项铁鹞子,张三明白凶多吉少,他哆哆嗦嗦迈开腿,马就徐徐地在身边跟着,铁链子撞着剑鞘。
“别人都以为开春整地最重要,用耙子翻也好,浇粪撒草木灰也好,其实那些都不算窍门。”张三抹掉一脸吓出来的眼泪鼻涕,“关键是冬天,冬作田得整,冬闲田也得整,冬天霜雪一冻,土就松碎……”他越走越快,“冬天整过的地,春天再整一遍,土力就大……”张三跑起来,马打了个响鼻,跟着他小碎步跑。
“等地整治精熟了,你说种啥?种占城稻呗!”张三撒腿飞奔,马紧跟着。
“你问我为啥不种麦子?是吧?你想,”张三边跑边大声吼,“占城稻一年可有两熟,换了我来种,那就是三熟!出的粮食能比小麦多一倍……”
大漠夜浓,一个沉默的铁鹞子撵着一个语无伦次的逃兵一路跑上一座风里呜呜叫的沙丘。沙丘脊线上张三小小的剪影跑得踉跄,他跑了半炷香,脱了力,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撑着膝盖干喘。
那匹马还是不声不响地跟着。
横竖是个死,张三暗暗握紧了腰间雁翎刀的刀把,猛拔刀转身,但刀没拔出来。
马愣了一下。
张三左手握鞘,右手握紧刀把,用上了耙地时的腰力,猛一使劲,刀还是没能拔出来。
马张开鼻孔,两只耳朵朝前立着。
张三气急败坏,抓着刀把狂甩了几圈。
马伸直尾巴,往后退了一步。
张三这才想起这把雁翎刀上次拔出来时是帮厨子剁牛肉给大家包饺子,大约在半年前,剁完牛肉后忘擦了,往刀鞘里一插,现在刀锈在鞘里面了。
一片乌云移开,月光冷硬稀薄,黑影的脸在月光中渐渐清晰,张三张大嘴巴望着对方的脸,骑在马上的人已经没有脸了。骑兵斗篷里,一个森白的骷髅头正盯着张三。
张三怪叫一声转身就跑,背后的水囊里发出晃荡水声。
马听闻水声,一路紧跟背着水囊的张三。
张三借月光回望,慢慢停下了脚步,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上前抓住马缰,解开了把人和马拴在一起的腰间铁链。尸首硬邦邦地从马上栽落。如释重负的马打了个响鼻,感激地嘶鸣了一声。
张三壮胆凑近,尸首身子上的肉都在,只有脸上的肉没了。想必是在之前那场沙暴里窒息后,沙子把脸上露在外面的肉打光了。马因为浑身披甲,活了下来。
他解下了尸首腰上挂的那把夏国剑,把剑抽了出来。党项的铁鹞子骑兵是世袭的,这把上百年的夏国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风中剑刃微吟,剑身在月色中发出古物青芒,一看就是件宝物。
当时党项人用冷锻工艺打造的夏国剑在宋地是抢手货,皇帝身上佩的都是夏国剑,士大夫们都以得到一把真正的夏国剑为荣。张三扔了已经变成柴火棍的雁翎刀,把夏国剑挂在腰上。死人栽在沙子里,半埋的骷髅脸注视着这一幕。
“你留着也没用。”张三推过些沙子把那半张骷髅脸埋了,“不如我回去拿它换头牛。”
渴到不行的马用鼻子碰了碰张三背上的水囊,前蹄一下下刨着沙,张三解下了马的铁面帘,马露出脸来。他摸了摸马的额头,解下搭后和鸡项两块护甲,最后解开了沉重的马身甲,铁甲哗啦啦掉地上,如释重负的马抖了抖身子。
他从水囊里倒了一点水在手心里,马立刻舔了。
“到小屯城就让你喝个饱。”张三拍了拍马脖子,他多了一把价值不菲的夏国剑,一匹好马,回到村里算是个有马有地的人物了。他抬头望着星星,辨了辨方向,牵着马向西走去。马还是渴得难受,铁蹄入沙,鼻息沉重。
“以后不打仗了,跟我回家种田。”
战马打了个响鼻摇摇头,张三牵着马走过一个沙堆,沙堆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张三扑地倒了,他嗷了一声,蹬开那只手,连滚带爬逃开。
沙堆立起,沙子滑落,露出个党项人,一身白袍,脸无血色。
“是人是鬼?”张三魂飞魄散。
党项人沉默半晌,拔出腰刀,踉跄跑向张三,照准他脑袋就劈。
张三转身跑,被身后另一个沙堆绊倒。党项人一刀劈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脸撞在自己的刀背上,磕出一道血口。绊倒张三的沙堆沙子滑落,露出匹死马肚子。
月色中党项人转过头,满脸鲜血盯着张三喘气。
“你……是人。”张三爬起身抽出腰里的夏国剑,“我宁可你是鬼。”
党项人爬起身握刀逼近,俩人都很谨慎,刀和剑试探性地碰了碰。
“我只是个赶路的。”
“你是归义军!”党项人纵身上前,猛砍一刀。
张三举剑挡了一下,刀冷冷一声响,刃崩掉个口。剑发出沉厚之音,利刃无伤。党项人瞥了眼张三的剑。
“我只想混点军饷。”
“剑哪来的?”
“捡的。”
“铁鹞子人呢?”
“死了。”张三退后。
“死了?”党项人逼近。
“脸上的肉都被沙子打光了。”张三一点点向马靠拢,“你们有多少人?活下来的好像只有你。”
“多少人?”党项人喃喃环顾,抬起阴沉的眼,“整整一支联队!”他举刀又砍,张三吓得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刀。“都没了!”党项人追砍,张三瞅准空隙,从马肚子下钻过,隔着马站起身。
俩人隔着马绕圈。
张三拖着夏国剑,绕着马跑。
党项人举着刀,绕着马追。
渴极了的马听闻张三背着的水囊里传出水声,焦躁地原地转起圈来。俩人同时止步,对视一眼,又同时反方向绕着马跑起来。
“干吗非杀我?”张三边跑边吼。
“狭路相逢!”党项人拿刀从马肚子下捅张三。
张三隔着马躲闪,“狭路个屁!这宽得没边!”他剑尖冲着马肚子下面,以防党项人从马肚子下钻过来。党项人跳起来隔着马挥刀朝张三劈下,张三一蹲,刀砍在马鞍上,马惊恐嘶地鸣了一声。
俩人隔着马停下喘气,一片乌云蔽月。
“放过我吧,我就一逃兵。”
“你往哪儿逃?这是大患鬼魅碛。”
“往东南跑的都被督战队砍了,我往西跑,到了小屯城扮作客商回家。”
党项人指了指西面,“还有三百多里。”
“骨头路没了,罗盘也被吹跑了。”
“没了骨头路,又没罗盘,你找不到小屯城。”
“你能?”
党项人冷笑,“把你的水给我我就能。”
“水分你一半,你带路。”
“这点水不够俩人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党项人眼中迸出一股兽性。
俩人又绕着马跑起来。张三跑到马头前,党项人跑到马屁股后。
“你个撮鸟,我把水都给你,你别杀我。”张三眼发花,脚发软。
党项人左冲,张三右闪。
“孬种,在这里不管碰到谁你都是个死,不如把脑袋给我,我给你个痛快。”
党项人右突,张三左避。
马的大眼睛望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张三,突然尥起一蹶子,碗大的铁蹄正踹在党项人胸口。党项人腰刀脱手,人仰脸飞出去,直挺挺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张三愣了一下,举剑抵住党项人喉头。
党项人咳出一口血,缓缓睁开眼睛。
张三手在抖,剑尖破皮,血顺着党项人脖子淌下。
“别杀我,我知道怎么走。”
“不就是往西吗?”张三脸上泛起杀气,剑尖入肉。冷月光下,更多血渗入党项人脖子下的沙子。
“沙子里深一脚浅一脚,一会儿就偏了。还有三百里,你失了罗盘,没了骨头路,一定错过小屯城,饿死渴死热死冻死累死在大患鬼魅碛。”党项人咧嘴笑,森白的牙上沾着血。
“我呸呸呸!”
“马把我肋骨踹断了,一动就疼。”党项人指了指自己的左肋,“剑和水都在你手上,你怕什么。”
“路上得几天,难保晚上睡着时不死在你手上。”
“马褡裢里有副九斤半,你铐上我,扔了我的刀。水你分我一口,水喝完了喝马血,到了小屯城各走各的。”
朔风野大,吹得这片大漠死生茫茫。夜色无边,静得两颗人心山穷水尽。
锋利的夏国剑缓缓离开了党项人的咽喉。
党项人捂着脖子坐起身,从白袍上撕下一条布绑在脖子的伤口上,血在白布条上慢慢洇开。
“怎么走?”
“晚上没法认,得等到白天。”党项人甩了甩身上的九斤半,冷冷盯着张三。
风停了。
“你叫什么?”张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你叫什么?”党项人反问张三。他平缓着呼吸,因肋下剧痛,冷汗不断从额头冒出。
“我姓张,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我张三。”
“我,姓李,李四。渴,给口水喝。”
“李四王五赵六随便你叫什么,到了小屯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得走几天才能到。”李四盯着张三的水囊。
张三紧了紧水囊背带,退了一步,恓惶四顾。但见月落沙岭,北荒凝云,阳关无路,漠静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