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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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寻亲

勾武这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刚从那里逃回的梓潼。然而如今家已经没了,妻儿亦不知下落。对天隳山已没了太多的牵挂。家里也别无长物,他只带了一袋箭,一把弓,还有他深埋在卧室里间的一个箭镞。

那个箭镞呈长菱形,十分锋利,箭镞之上还有着淡淡猩红。那是他从父亲的尸身里拔出来的,当时,那支箭就插在他父亲的心口上。勾武将其拔出,攥在了手心里。时过多年,他仍珍藏着。那上面仿佛有着父亲的温度,也有着寒铁无情的冰冷。

离了天隳山,勾武仍是避开了大道,选小路往东南行去。这一路行了好几天,穿过了密林,涉过了长河。渐渐地离开了他熟悉的土地。

天色变得阴晴不定,勾武夜宿林中,不时便下起雨来,入冬的天气变得极为寒凉。雨是万万不能淋的,他只能匆匆换了地方,来到一处崖下,寻些干柴生起火,一个人坐在火堆前呆坐。听着林中哗哗的落雨声,万籁俱寂,四面漆黑,他的心也空空如也。

翌日,灭去了残火。勾武又收拾出发,这一路上碰着山泉便饮,遇着野物便打。可整日的奔波,总让人无比疲累,他的脚步都慢了不少,箭的准头也降了些。不过这个季节的山中还有些熟透的果子,寻些吃了也能将就过去。日子便在这一天天的赶路之中缓缓地流逝。

沿途,勾武也见过不少的村落,好些都已经被山贼洗劫过,惨象与勾家村一般无二。一开始,他还心中不忍,总会费了些时间把遇着的尸体埋了,可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他也没那么多时间替这些山贼收拾烂摊子。只是在那些破败的村落里寻些吃的,然后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东南走,不知不觉已是旬月。这一日,勾武走到了另一处村落,冲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勾武小心地摸进村子,从一户人家的篱笆里往外看,只见村里血涂满地,横七竖八的倒着大片村人的尸体,有的脖颈中血流不止,有的直被斩成两段,腑脏外流,有的人仍在抽搐,可显然已是无力回天。看样子山贼刚刚离开。勾武左右看了许久,确认安全之后,方才出来。

村落之中的浓郁死气令他十分不安,勾武掩着鼻子,在死尸之间穿行。脚上沾了大片的血迹,带起一片泥泞的新土,黏在鞋底。勾武走进一间屋子,却发现屋中已是空空如也,半粒米也没有,他只得再寻别家,一连寻了三四间屋子,却都空空如也,屋中被劫掠抢砸,除了些老弱妇孺的尸体,再无其他。

自进入这个山头开始,勾武已经两天都没打到过猎物了,山中的吃食也少,此时正是饥肠辘辘。然而这些山贼并未给他留下半粒米粮,他长叹一声,咽了口口水,就准备离开。

正待要走,忽听得村子西北角处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哭喊声,勾武闻声,立即攥紧了弓,身形飞速向那处赶去。一盏茶的工夫,勾武冲进了一个小院,却突然听见一声女子惨叫。勾武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此行怕是来晚了一步。他一把抽出腰刀。踮着脚轻轻靠近门边,只听得屋里有个男人啐了一口,骂了几句。脚步声逐渐逼近了门口。勾武猫下身子,一动不动,片刻后,门忽然打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红巾,满脸胡茬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勾武身形突然弹了出去,一把掐住那人喉咙,身子一转,回身一顶,那人一声惊呼,便被背摔在地,还未等那人看清来人长相,勾武一把匕首便狠狠刺进了他的喉咙,刀身猛地一扭。那人双眼陡睁,惊恐无限,连最后的喊声都未出口,登时气绝。

这一下杀人只在眨眼之间,他心中虽然仍有余悸,可毕竟不像第一次杀人那般害怕。而且这人身上的穿着打扮,与勾家村中死去的那些外人一模一样,看来这伙山贼和屠灭勾家村的那拨是同一路。想到此处,勾武气不打一处来,哪还有半分害怕,牙一咬,又狠狠在那山贼的身上多捅了几刀,这才稍稍解恨。

他站起身来后,长舒了一口气。这番用力,令他有些头昏眼花,靠着柱子定了定神。方才稍退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他按了按肚子,走进房门中。只见房中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赤裸全身,脖颈间一刀长长的血口,十分狰狞,血正从那口子中里大股大股地流。勾武快步走上前去,发现那女子还未气绝,眼中神光涣散,只无力地望着他。勾武将她的衣服拉过来替她掩住身子,叹道:“妹子,你安心走吧。你的仇我给你报了。”

那女子嘴角动了一动,指尖轻颤,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头一偏便也没了气息。勾武合上了她的双眼。陪她坐了片刻,忽见得房中的灶里还冒着淡淡的白烟。他跑到灶前,揭开锅盖,只见锅中竟然有半锅刚刚煮好的野菜。勾武大喜过望,也不顾手中有血,伸手抓了一把便往嘴里狂塞。这野菜本是苦味至上,然而对他来说却是十足的珍馐。一直不停,直到锅中见底,却也才吃个六七分饱。不过现在至少不像刚刚那般饿得发慌,身上也有了些力气。

勾武又回到了那女子床边,顿了片刻。对她说:“我吃了你的东西,也不该就这么离开。”

说吧,他抱起了那女子的尸身,替她整好衣装,走到门口,猛地向那具山贼尸体踹了一脚。尸身滚了一圈,腰带下方露出了一块木牌。勾武有些好奇,拾了起来,只见木牌上刻着“黑云寨”三个蜀字。看来这就是这伙山贼的身份牌子。他觉得或许有些用处,于是拿在了手中,抱了那女子在怀里,来到屋西侧的空地上,回屋拿了把铁锹,开始挖起坑来。

半个时辰过去,葬坑已经挖好,勾武将那女子的尸身平放在其中,站在坑口念诵了一段祭文。这是他很久以前从大祭司哪儿学来的,不过背不全,背到哪儿算哪儿。他道:“受人之恩,承人之情。你今日的一饭恩情,勾武永生不忘。这儿没有船棺,给不了你一个好归宿,愿天狼神护佑你的魂灵,不再受到恶人欺凌。”说完,便又一铲一铲地填埋。

时过不久,坟已经堆得差不多了,勾武正清理周围的杂草。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入耳中。仔细分辨,约莫有三人打马前来。勾武攥了弓箭,在屋后藏好,不久后,只见三名身穿黑衣头戴红巾的蒙面人飞驰而来。到了村落之中,勒马落地。那中间一人骂道:“越老三这家伙不知道在哪儿快活着呢,你们两个去找找,回去得晚了,大头领非扒了咱的皮!”那身侧两人领命,分两个方向,往村里去了。中间那人只在原地等着,见两人走远,贼头贼脑地往附近的房梁上一跃,忽的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急匆匆的塞进了自己怀里。看来此人搜掠的时候藏了私,借着前来寻找同伴的由头,重新来取。

勾武见其中一个山贼往方才那女子的住所去了,只要转过了前面的墙,方才那山贼的尸体赫然可见,怕是要打草惊蛇。勾武攥了腰刀在手,轻手轻脚地从屋后绕了过去,慢慢踱到了那名山贼的背后。未等那山贼发现,勾武冲上前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刀锋从其咽喉刺了下去,再横向一转,那人便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他又朝着另外一边的山贼摸去,爬上一间屋子的房顶,张弓搭箭,骤然一箭飞出,射穿了那山贼的喉咙。悄无声息之间,勾武已除去了两个山贼,这会儿,村落里便只剩那等消息的小喽啰头头了。

勾武撕下一块衣襟蒙住了脸,飞快地来时的路奔逃。那喽啰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只不断地清点方才得到的几枚贝币。勾武藏好身形,拉满了长弓,猛地射出一箭,嗖的一声,箭支射中了那喽啰的左膝。那喽啰立时倒地,哇哇惨叫,方才小心清数的贝币散落了一地。

“谁啊!给老子滚出来!老子剁了你娘的!”那喽啰痛声骂道。话音刚落,又是一箭破风而来,直直贯穿其右膝。那喽啰惊恐万分,连连朝着箭飞来的方向摆手,一边哭嚎道:“饶命啊,大哥、还是大姐!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勾武朗声道:“你们这些败类,专门屠戮这些被征过丁的村落,奸淫掳掠,烧杀抢夺。怎的不关你事!”

那人哭道:“那都是咱们大当家的拿主意,我们……哎哟……我们这些个小人哪有……哪有说话的份呐!大哥你行行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勾武忽地从墙角转出来,张弓欲射,厉声喝道:“说,天隳山下的勾家村是不是也是你们劫的!”

“勾家村?什么勾家村?!我不……”话音未落,一箭猛地刺穿了他的左肩。那人啊呀大喊一声,颤着身子连连缩退。

“是不是!”勾武吼道。他满脸狰狞,形若暴怒的野兽,看得那山贼直冒冷汗。“那……那是咱们二当家扎的盘子。与……与我们无干呐!”

勾武恨恨道:“果然是你们干的!”

“啊不!不是我们干的!饶命啊,饶命啊!”

勾武压了压心里的火气,沉声道:“你们山寨在哪儿?有几个盘口?你们二当家在哪儿!老实交代,我便放了你。”

那山贼喜极,连忙和盘托出。原来此间名为余云山,黑云寨便在距离此处二十里的余云山南麓。山寨共有九个头领,方圆百里各有盘口。最近正值蜀军大肆征丁,黑云寨便趁此机会洗劫那些缺失精壮的村落,黑云寨行事残忍,这些村落大都无力抵抗,黑云寨贼人往往冲进村中,烧杀抢夺,便如黑云席卷一般,离开之时,全村几无活口。黑云寨的大当家原是巴国牢里的一个死囚,越狱出逃,来到蜀国境内,纠结了一批犯事之人,占山为王。而最近的三日,为了给大当家贺寿,周围八九个盘口的头头都聚在了余云山,此时正在寨里庆祝。

勾武打听到足够的消息,放轻了弓箭。那山贼见他怒气消弭了些,心里稍稍放心。勾武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拖着那人往那座新坟方向去。箭镞在地上磨动,痛得那人连嘶喊的力气都没了。勾武将他拖到了那女子的坟前,喝道:“你便在此给她磕头,磕一千个,一个都不许少。少一个,当心你的狗命!”

那喽啰闻声,也顾不上双腿血流如注,连连叩拜起来。勾武身形慢慢后退,隐入墙后,消失不见。

一个时辰后,他已经出现在余云山北麓。余云山风景秀丽,山势奇崛,高耸千丈。北麓青山葱郁,彩云弥漫。但山势陡峭,如同刀斫。勾武循山而上,路上有不少岔口,都通往其巅。再走不久,路口便开始有人把守。勾武抄小道绕过,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走到一处山崖。抬首远眺,但见那山麓之间的悬崖上筑起了一个山寨,依山傍崖,开凿山体而成,寨子很是巨大,屋舍俨然,火光明灭,其间有黑影来去,守备森严。看样子便是那黑云寨无疑了,只是这山寨只有前后两条路可出入,再无别处可进,想要偷偷摸进去,可谓难于登天。

勾武正犯难时,忽见一队山贼巡逻回寨,勾武赶紧窜上了树,借着树冠隐去身形。只听那队中一人说道:“你们先走着,我就来。”另一人骂道:“肚子里装的都是屎尿么?这巡一个时辰的山,都他娘的撒了三泡尿了。”那人骂道:“滚!”说完,一个人往悬崖边而来,另外几人指指点点了几句,结着队走开了。勾武心中突生一计,不如就来个偷梁换柱,混进那寨子去查个明白。他瞧准了时机,突然从树上跳将下来,那人惊异转身,勾武一肘抵在他脖颈间,将其打昏过去,又飞快扒下了那山贼身上的衣服,自己换上。

远处已在催促,他藏了自己的弓,将腰刀藏在里衬,拿了那山贼的手刀,便要离开。走时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山贼,心里有些犹豫。若要杀了他,只要将其从这里推下去,便可全无痕迹,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不了手。不过看样子,这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自己只要杀了那二当家为族人报仇,恩怨也就了结,这番前去,本就九死一生,死便死了,也不需连累他人,若能活着出来,或许也要不了多久。

他匆匆向那山贼小队赶了过去,一人诘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勾武压着嗓子说:“管得着么你!”

“咦,嗓子咋了?”

勾武道:“娘的,刚刚飞了只虫子进去,真他娘恶心,快走快走,老子要回去喝水。”几人闻声讥笑了一阵,便加快了些脚步往寨子赶去。

这段路虽然看着不长,可曲曲绕绕竟也走了很久,到得那山寨门口,为首的前去交接令牌。勾武偷偷望了一眼,只见这山寨建在了悬崖边的一块平地上。寨门高九尺有余,用十余棵碗口粗细的胡杨木扎成,一头削尖,刺入泥中。寨子两边的围墙以青石砌成,坚不可摧。其上来来回回有人巡逻着,弓箭手时刻观望着八方的动静。

恍然间,只听得一阵喀拉直响,那大门有如千钧巨物一般缓缓升起,如同一只怪物露出了獠牙。小队中人一一走近,交了腰牌,褪下面罩。勾武心中十分紧张。一旦取下了面罩,势必会被发现,可小队总共也没几人,他排在当中,转眼便要到他了。

情急之下,他突然掐住自己喉咙,大喊了一声:“水!”说着推开前面一个人,猛地冲进了大门,一边把腰牌扔给查验的人。那人一愣,便要来拦他,只见那山贼小队里的人拉住那查验,说了几句,那查验的哈哈一声笑,便放他过去了。

进到了寨子里,放眼四看,这寨子比外围看到的要大得多。房舍之间错落有致,许多圆木扎成的架子支起了通往各处的栈桥。寨子中处处拴着金色的缎带,其上勾勒着四鸟绕着太阳旋飞的图案太阳神鸟:商周时期金器,2001年出土于金沙村,现收藏于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商周太阳神鸟金饰图案目前被国家文物定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是家喻户晓的文物之一。,中央一排阶梯向上,直通里间的一个山洞。勾武匆匆从门口众山贼眼中跑过,待到无人处,飞快闪进了屋后的阴影之中。

即便穿着山贼的衣服,在这寨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免不了要被人认出。好在日已偏西,过不了小半个时辰,天就黑透了。

勾武等在屋后的角落,直至夜幕完全沉落,这才重新蒙着面探出头来。山贼们在寨子里是不蒙面的,因此他只得摘下面罩,一路小心避开迎面而来的山贼。这黑云寨到了晚上,防备更比白日里更紧。勾武三两次要动,都被紧随而来的脚步声打断,只得隐伏在黑暗中等待时机。

直到一个时辰后,第一批山贼的巡逻节奏终于放缓了些许,似乎是等到了第一次换班。趁此机会,勾武赶紧翻往上层的栈道,在巷道间借力,跃上房檐,在房顶上飞快移动。不过时间不长,第二批山贼又开始巡逻,勾武便又伏在房顶上,一动不动,又是整整一个时辰。

再到换班的时辰,勾武从房顶上翻身下来。藏在暗处,正待要往上再爬,脚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哼哼声,勾武惊退两步,却见那黑暗中睡着一个山贼,手里抱着一罐酒,醉得不省人事。勾武拔出腰刀,抵近那人身侧,心怦怦直跳。然而那人并没有醒转的迹象,继而发出一阵鼾声,勾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轻退离开。

待得他抵达洞口附近时候,却发现洞口有十几名手持刀斧的山贼守着,洞中不时传来阵阵呼喝大笑之声,甚是欢快。看样子那几名头领都在此处。可是山洞只有这一个入口,别无他法可进,勾武只得暂退回暗处。此时距离天明也没多久,一旦天亮,再要全身而退,便不容易了。

勾武思索片刻,便又小心退回了之前那醉鬼处。眼见其身下抱着的酒坛中还有不少残酒,心生一计,取出火折子,随手捡了根枝桠点了,顺手投进了那醉鬼怀中的坛子里,顺势便藏身在房梁之下。酒坛子一遇火星,顿时燃起大火。那醉鬼登时醒转,只见自己抱着一大团火,哇的一声甩开去,哪知地上洒落的酒也是不少,火便顺着酒流淌的痕迹飞快燃烧,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经蔓延到了木栏之上。一场大火转瞬便已不可遏制。

火光耀明了整个山寨,四面的山贼飞速赶来,高呼救火,脚步杂沓纷乱,水桶源源不断往这边输送,来来去去。勾武也借着这股混乱跳了下来,融进了人群之中,身形飞快往那山洞口移动着。那山洞之中俄而走出了八九个人。头盘青丝,穿着华丽。为首那人是个光头,络腮大胡子,腰间盘着一条狐裘,一侧系着一把金色宝刀,刀鞘上镶满了珍宝,被这熊熊火光一照,闪闪发光。

看来这九人应当就是这黑云寨的几个头头了。这几日黑云寨中彻夜狂欢,便是为这匪首祝寿。

“报!! ”未几,只听得一声长长喊声,一人冲近洞口,俯身道:“各位首领,下方失火,小的们正在救火。为防火势蔓延到这里,请几位首领暂时不要下去。”

那匪首道:“为什么会起火?”那报子一招手,两个山贼押着一人上前,道:“大首领,正是这小子喝醉了酒犯迷糊。这才走了水。”勾武离得远,看不真切,不过定也知道那人就是刚才那酒鬼。只见那匪首转身看向身后的八人,诘问道:“老二,这是你的人?”

匪首身后一名瘦削男子踏步上来,二话不说,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刀,猛地一刀斜劈下去,那酒鬼立时人头落地,腔子里血溅了周围两人遍身。

勾武立时将目光集中到了那人身上。原来这就是屠戮勾家村的罪魁祸首。胸中仇恨一点即燃,再难熄灭,一时间,村民惨死的景象闪过眼眸,自己如今无家可归,亲人离散,也尽是因为此人。而现在,自己与仇人之间相距不过十丈,勾武忍无可忍,立时从身侧之人的手中夺过一把尖枪,奋力掷出。他本就力大,这一击更是用了十分的力气,威势极大,而且夜色掩护,根本难以分辨,不等二首领反应过来,尖枪已将他喉咙贯穿,巨大的力道将其带飞,猛然钉在山洞口的岩缝之中。

突然而来的巨变令其余几名头领落荒而逃,那匪首怒而大喝,突然间,又一柄尖枪向他掷来,那人唰的一声拔出腰刀,银光一闪,将飞来的尖枪斩为两段。

“有人闯进来,给我逮住他!”山贼们一拥而上,然而却只在原地发现两个被人打昏的喽啰。

“奸细呢?怎么不见了!! ”

勾武这时穿着山贼衣服,早已将身边两人打昏后,躲进了阴影处。人群围过来后,便又飞快闪进人群之中。今晚的山贼不止有黑云寨的,还有许多其他山寨首领前来祝寿时带着的亲卫。因此彼此不认识的也不在少数,勾武混在当中,却全无人发现。

“四处去找!”一名喽啰大喊道。

“不用找了!”那匪首突然大喊道,说罢一挥手,大群山贼便将勾武身侧这群人团团围住。那匪首喝道:“全都杀了!”

山贼们大惊失色,立时伏叩在地,抢呼饶命。可箭矢转瞬即至,勾武身侧十几个山贼顿时被射成了刺猬。为求保命,他一把从身边一人手中夺过弓,从他背上抽出箭支,张弓搭箭,箭矢嗖的一声射向那匪首。匪首刀光一闪,箭矢又被其斩为两截。

众弓箭手见目标暴露出来,弓箭顿时瞄准了他,下一刻便要百箭齐发。勾武见身旁一侧有张刚刚被踢翻的桌子,身子一晃,闪到其后,数十只飞箭转瞬便至,全数扎进木桌。趁着弓箭手张弓搭箭的瞬息,勾武身形往外冲出两三丈有余,躲在一块大石之后,箭矢又至。那石头不大,一支箭擦着他脖颈划出,顿时划出一道血口。只是此刻千钧一发,也顾不得伤势如何,只计算着下一次换箭的时间,逐渐往外撤退。

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最近一处悬崖不过十丈,然而冒着箭雨却不敢大意,行得两三步,突然回身一箭,弓箭手中便有一声惨叫,如此几次,那些弓箭手都不敢贸然靠近,只各自寻找隐蔽之所,箭支凌乱地在空中飞舞。

弓箭手方寸一乱,勾武却更不好受。这些箭支杂乱无章,混无目的,不知道下一支箭就要射到什么地方,几次三番想要冲出去,却都被生生逼回,不由得万分焦急。

正在此间,背后突然扑通两声响,勾武蓦然转身,只见两人提着刀从背后的栅栏上跳下,趁着火光从昏暗处飞快冲过来,勾武大惊,抬手便是一箭,一人应声而倒。另一人转眼已到眼前,勾武立即拔下腰间的刀,举刀格挡,孰知那人力道奇大,勾武一时不妨,大刀压着匕首,狠狠砍在他肩上。

勾武一声痛呼,抬起一脚踢在那山贼小腹上,手腕一转夺过了他的刀,猛然自空刺落,将那山贼刺了个对穿。只听得沙沙脚步声逐渐逼近,勾武心一横,一手抓住那死尸当作盾牌,逐渐后退。

退得十余步后,便已到了悬崖,此刻左右都有山贼围过来,别无他路。勾武心如死灰,一把将那死尸推开,转身便跃下了山崖。大批山贼匆匆赶至,又是一片如雨点般密集的箭支射下,不过箭支飞得快,勾武坠落的速度也不低,转瞬便已是强弩之末,被山风吹乱了方向,胡乱散逸。

勾武坠落之际,手中还攥着那柄大刀,他在梓潼悬崖之上早已习惯了这种坠落,因此丝毫恐惧也无。而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他瞧见悬崖上有一丝裂缝,生的希望油然而起。他猛然将手中的刀扎入那石缝中,刀身锋利无比,在那石缝中向下滑切,带起一阵刺眼的火花。只听当的一声响,勾武心叫不好,那柄刀支持不住如此巨大的下坠之力,断为两截。稍缓下来的身形又再度往下坠落。如此在石壁上撞了好几下,身形翻转,直是一阵天旋地转。勾武只当自己死定了,双手放松了去,可不料竟又摸到了腰间的腰刀。他双眼陡睁,用尽力气挥刀一击,刀锋立时又扎进石缝里,这回刀不曾断,他终于停了下来,单手持刀挂在悬崖峭壁之上。

他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不过总算留下了半条命来。这石壁之上崎岖突兀,常人定然难以攀爬。不过他从前是个猎人,跋山涉水本不在话下,修栈道时又在悬崖上破爬滚打这么许久,对于现在的勾武来说,这悬崖已不算什么大问题。

只是肩上有伤,且方才一番激战,他体力耗损得极其严重。每爬一步,全身都在发颤。若逢着能歇脚的小树或石棱,这才大口喘匀。如此边爬边歇,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才终于重新爬上了悬崖。

当最后一刻翻上悬崖边缘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天躺倒,此时浑身上下疲累之极,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在贪婪地呼气,可力气已经半分也无,真是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

山寨中仍是喧闹不止,看样子是在搜查寨中有无其他混进来的入侵者。勾武不敢大意,撑着沉重的身躯起来,小心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撕下一块衣角把伤口包扎了。再歇了许久,这才又趁着黑暗,重新往山寨后方摸去。

寻了个高处,向下观望,只见下方众人匆匆来去,几乎已是十步一岗。黑云寨洞口平坦处,那匪首正在叱骂手下的喽啰,一边遣人前去搜寻刚刚坠崖之人的尸体。

天已经微微亮了,再过不久,他在这山寨之中便再难遁形。山寨之中已然十分危险,绝非久留之地,他思索再三,决定冒一次险。

勾武将身上的弓箭取下,一边用布片将弓绑在一侧的小树上,弓弦之上也系上绳子,另一端用石头压住,将弓箭拉满,对准那匪首,小心翼翼地搭上箭支,一个简易的险境便已形成。只要有人稍一动石头,箭便会射出。平日里打猎,这种陷阱没少做,往往还能得到些不错的猎物。做好了这一切,勾武藏匿起来,捡起一块石头,对准最近一名山贼打了过去。身形一闪,又隐入黑暗之中。匆匆往那洞口行去。

“这边有动静!”那山贼大喊道,身侧众山贼闻声,搜索而来,无意间便踢中了那石头,石块一松,箭嗖一声射了出去。那匪首正在大骂手下人,另外几名头领在一旁相劝,全未注意,那支箭一刹那就射穿了匪首的脑袋,骂声戛然而止。周围众人惊慌失措,山洞门口的护卫飞速冲下了台阶,趁此机会,勾武也飞快冲进山洞中。前后相差不到瞬息,却全无人发现。

外围山呼海啸,哭喊声一片,然而这洞中却是半个人影也无。只见这山洞虽然不大,却装饰得十分考究。洞高十丈有余,其上开有一口,透露天光。洞中四面雕刻了些兽头云纹,漆上了五彩的颜色,左右各置四张木椅,椅上铺着狼、豹、熊、豺之皮,椅子背后设有屏风八面,屏风后是护卫所在之处。洞中正位高悬“黑云聚义”四个蜀字,下方挂着一个虎头,虎头下设一把大交椅,约莫一人高,其上铺着太阳神鸟的锦缎。厅中杯盘未收,珍馐仍在,一尊精美的狩猎纹铜壶狩猎纹铜壶:战国时期文物,于成都市金牛区青羊北路社区工地出土,现保存于成都博物馆。倾倒在地,还在微微摇晃。不久之前,这里还在载歌载舞,景象犹在。勾武心中愤愤,这些山贼杀人不眨眼,这些吃喝器具哪一件不是染血之物。

在他唏嘘之际,洞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声。他赶紧闪到那主厅太阳神鸟交椅背后。只见那椅背之后竟有一道活板,勾武轻轻一推,那椅子后背突然洞开,露出了向下的一排长阶。

听得那声音渐近,勾武赶紧走进洞中,反手将那活板扣上。他本只是想进得这山洞,与那剩余的几个头领同归于尽也就罢了。哪知竟意外发现这么一个去处。这秘密入口在匪首的交椅背后,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到这个地方查看,想来,可能是这座山寨的一个秘密退路。

勾武向前走去,循阶而下。那石梯修得并不规整,甚至有些青苔,看来走动得很少。两侧的青铜树青铜树:商周青铜树是古蜀文明的代表,是古蜀先民人神互通的神话意识形象化的写照。三星堆博物馆现有修复文物,为国家一级文物。燃着幽暗的光,照得四周碧油油的,仿佛身在水底。勾武小心踮着脚步,过了许久才走到底。下方有一道铁门,门上锁着一把大铜锁,勾武透过门缝,只见那门中金光灿灿,竟是堆了满屋子的金银财宝。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财宝,心不禁咚咚直跳。可这锁的钥匙定然是匪首随身携带,一时半会儿是绝对打不开的。更何况此时命在旦夕,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身外之物。于是循着洞内狭窄的通道继续往前走。

行不到百步,勾武只觉双腿重如灌铅,眼前所见,无不摇摇晃晃,似分似合。整夜的激战,攀爬,又加之失血不少,他几乎已经再无半分力气,他靠着石壁,缓缓地坐了下来。肩上的疼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勾武咬牙坚持着,大口喘着粗气。

恍然间,他似乎听到有女子哭声。起初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可那哭声幽幽不断,竟似许多人发出的。他细听了许久,辨别了方向,于是强忍着伤痛,扶着墙往内行进。转过一个拐角,那哭声便近在耳边了。勾武掏出火折子点燃,只见面前是四五个牢笼,其中竟全都关押着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子。

见有人来,那些女子惊慌失措地往后急退,勾武吃力说道:“不……不要怕,我不是……不是山贼。”

一女子道:“那你是谁,怎会在此?”

勾武道:“我是……”说了半句,已没多余的力气说完,歇了好久才又问道:“你们都是……附近的村民?”

众女子点头称是。勾武道:“放心,我会……救……”说着,一边去开那牢笼,可手刚刚触到牢门,眼前一花,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勾武再醒了过来,这山洞里竟有了些细微的光线,竟显得有些刺眼。这个山洞并非人工开凿,而是山腹之中的一条大裂缝,只是被拓宽了不少,山顶上方透下些天光,虽不足照亮整个山洞,却也并非如黑夜那般伸手不见五指。

只见一只纤纤之手托着一只陶碗,正在给自己喂水。勾武轻轻动了动头,那手顿时放下了碗,缩了回去。勾武爬起身来,只觉力气恢复了不少,虽然仍是疼痛,不过却并非不可忍受。

“我昏过去多久了?”

方才喂他水的那名女子回道:“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幸好没有山贼进来。你是什么人?怎会在此?”

勾武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子面容清秀,双眼如杏、眉间竟有一丝英硕之气,与其他女子有所不同,虽然深陷囹圄,可她似乎并不慌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沉着与冷静,更是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如。

“我是来报仇的。你们放心,我这就救你们出来。”说着便欲拔刀去砍那牢门。那女子摇头道:“没用的,这些木头都用桐油泡过,便是用斧头也难砍得断,没有钥匙根本不可能打得开?”

“用油泡过?”勾武想到些什么,他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在那牢门上燎了几刻,想不到那牢门竟然冒起了青烟。勾武大喜,便令牢中的女子们拾些干草架在牢门上,草一点就着,过不多时,四个监牢都烧了个干净。一众女子得救,不禁喜极而泣。

方才那女子站出来,轻轻扬声说道:“大家安静些,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千万不可将山贼再引来。”她又向勾武道:“侠士,这条路下方应该有山贼出山的道路。烦请你好人做到底,一会儿我在前面探路,你在后方照顾一下这些姐妹,万莫使人掉队。”

“你?”

那女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未曾烧尽的长棍,挥舞了一下,道:“我会些武艺,放心吧。”勾武点了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便沿着山腹之中的缝隙一路而下,一开始路还好走,可越到了后面,就再没了人为的痕迹。许多地方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也是崎岖不平,时而需要攀岩跳跃。这群女子约有三十来人,走得极慢,许久之后,山腹之中突然响起一阵水声,前方那女子喜道:“姐妹们,有救了,有水流动就一定有出口。大家走快些,我们就要回家了!”

众人心情大好,循着那水流一直往下走。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忽见得前方一道巨大的瀑布拦住去路,流水哗啦,几乎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水流遮住了前面的路,不知前面究竟是悬崖还是水潭,谁也不敢贸然前行。勾武走上前去,仔细听了一会工夫,道:“水声很响,下面应该不高,潭水较深,应该是在山底了。我先出去,若是无恙,我扔石头进来,你们再自行出来。”

他往前走,那女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两人相对,却不言语,勾武一笑,那女子也赧赧地松开手,道:“你小心些。”

勾武道:“都走到这里了,总不能再折回去吧,放心,我勾武命大。”说罢一笑,身形一跃,便跃进了瀑布中,只一刹那,身形便被雪白的水瀑吞噬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