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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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悲葬

时间一日日缓慢地流逝,勾武来金牛道工地不知不觉已满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每日都要和同组的劳工一起吊在悬崖上做事,每日两个时辰,除去吃饭,其余的时间便在搬运物资,运送木料。每一日都在日升之前开始,而在月升之后将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奴隶,监工们也不会顾及劳工的劳累和死活。官军与劳工之间唯一的交流便是令人皮开肉绽的长鞭。也只有在长长的一天结束后,看着墙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天下的憎恶似乎也才稍稍隐匿。

三个月的时间里,勾武也见识了这工地的残酷。稍有不慎,便会遭来监工的毒打。工地上每日都弥漫着令人恐惧的惨叫。而在他所在的栈桩组,人永远在不断地进来,也在不断地坠向深渊。百丈高的悬崖,一旦坠入,几无生还的余地。

或许是自己命够硬,他时常这么想。数月前到此,竟然还能好好活到现在,他自己都觉得已经赚了。只是如老罗所说,自己心里真有一份希望。像是黑夜中一点萤火,那是唯一的方向。

他时常想,勾家村会不会已经迁村了。若是迁村,又会迁向何处,自己是否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族人,哪怕只是见上一面。每每想起这些的时候,他总会欣慰地一笑,仿佛在某个梦中,自己已经实现了所有的心愿,只是抬起头来,天仍是漆黑一片,梦仍是梦罢了。

这些时日,老罗对他颇为关照。老罗来此地的时间已不短了,然而却一点事都没有,而且老罗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俨然有种劳工小头目的感觉。勾武时常能见着老罗看着自己的眼神,虽然笑意盈盈,可总让人觉得那笑意之中寒意逼人,仿佛是饿狼盯着嘴边戏耍着的猎物一般。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就要发生。

这一日,天仍旧未明,传令官打开了门,命令其中的劳工出来上工。在夜晚,为了防止劳工们逃跑,门都是被加上了三道大锁的,钥匙也不在一人手中,只有三名传令官同时到场方能打开大门。如此严密的措施,几乎无人能逃得出去。勾武一行人拿了工具和绳索,来到悬崖前,缚绳下坠。数月的磨炼,他已是浑身黑褐,形如铁人。这般高度,他也再无恐惧,身子一跃便已经在悬崖上跳动下滑,不多时便到了预定位置。正将工具拿出,一旁的老罗也滑到了地方。

勾武笑道:“老罗大哥,从来没见你这么慢下来啊,今天是怎么了?”

老罗向他一笑,勾武分明觉得那笑意之中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自信与欢喜。老罗凿了两锤子,问:“勾武,你家在哪?”老罗从未问过他家的情况,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人从哪儿来的都不重要了,大家的结局都是一样,便是命丧于此,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今日倒是有些反常。勾武道:“我家在天隳山,不过,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老罗低声道:“你想不想回去?”勾武奇怪道:“老罗大哥,你什么意思。”老罗沉吟了片刻,道:“你可知道蜀军之中的五丁军?”

勾武道:“五丁军是蜀军之中最为精锐的五支部队,先父便曾在五丁军中任职。”老罗道:“这五丁军擅长作战、工程和追踪,我得知消息,五丁军不久便会前来此处驻扎。”

“那又怎样?”勾武心中暗觉不对,可是此话不能说出口,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老罗道:“老子不想白白折一条命在这儿,我一家子全都没了,这条命老子得留着跟当官的斗斗。”

勾武一惊,终于明白了,他定是想跑。在这里许久,想跑的人不在少数,可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他也见识到了蜀军监工手段的残忍,那些被抓住的人直是生不如死,因此忙小声阻止他道:“老罗大哥,你且三思啊,此事难成。若失败了,哪怕是比死更难受。”老罗忽然拧过头沉声喝道:“老子等得够久了,也想得够久了。五丁军一来,老子就再也没机会了。勾武兄弟,从你来的第一天起,老子就知道你能成事,只要你助我一把,咱们定然都能逃得出去,成败便在今日,兄弟,你跟不跟我走。”

勾武心惊异常,他虽然痛恨蜀军,自己一生的悲剧似乎都拜他们所赐,然而他从来也没想过反抗,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猎户,要对抗那庞然巨物一般的官军,不说是自己,就是强大如巴国和苴国,双方联手也未能伤及蜀国多少,反倒是惹祸上身。但此番老罗似乎大计在胸,指不定他真还有办法能逃得出去,这穷山恶水确实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老罗向他靠了一点,小声道:“兄弟,想想你的妻儿,想想你的族人。不走,你要何时才能见到他们。留在这里必然是死,是死无生,反亦是死,不过是九死一生。你有这一膀子力气,还有一身精妙箭术,何不赌上一把。”

勾武沉吟许久,手中的活计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勾武回过神来,拿起锤子重重敲砸了几锤。老罗静静等着他的回应。勾武心里百般挣扎,额头上都已冒出了汗珠来。他忽然大喝一声,抡起锤子狠狠砸在石壁上,刹那间,石屑飞溅,从他面上划过,割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像是泄完了所有的力气,长叹一口气,道:“老罗大哥,多谢你这几个月以来的照应。我不参与你的计划,但是你放心,我勾武堂堂正正,绝对不会告发你。”

老罗颇为失望,几个月以来的相处,他已深知勾武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决定了,那再说也是无用。只好也叹了一声。“兄弟,从你到这儿的第一天起,我就拿你当兄弟。往后,你自己珍重。”勾武自顾自敲打石壁,不做应答。老罗看了他良久,眼中神情复杂,突然轻轻低下头,说了一声:“哥哥我对不起你!”

话音刚落,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那刀只有刀刃,分明是用废铁磨成的快刀片。老罗用袖子包住一边,飞快地去割自己缚在腰间的绳子。只不到瞬息,只听得蹦蹦两声脆响,老罗的绳子应声而断。勾武一惊,猛地丢掉手中工具,一只手飞快将老罗的手腕捉住。绳子猛地下坠了半截,两人齐齐摔在崖壁上,发出一阵透骨的闷响。

“老罗,你干什么!! ”勾武吼道,老罗一声冷笑,道:“你不帮我就算了,老子死了也是活该。不要你管!”勾武吃力地攥住他的手,只觉得腰间的绳子约勒越紧,几乎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少时,上方传来杂乱的呼声。许多人大呼着奔到崖前,勾武只觉得绳子在一点点地上升。他尽量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抓住老罗,却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老罗一直仰头望着他,眼眶里都是热泪。

过不久,两人都已被救了上去。勾武仰倒在地,一个劲地大喘粗气。老罗也颓坐在一边,沉默不语。此时左右围观的士兵忽然散开来,一名带腰刀的将官走将进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一名官兵回话道:“将军,方才有一人绳索断了,这个人救了他一命。”那官兵指着勾武和老罗说。那将军望了一眼勾武,倒是有几分欣赏,道:“既如此,让此二人去休息一番。一炷香后再过来就是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老罗却突然站起身来,大喊道:“不是这样的!! ”

那将军即刻止步,回身道:“你说什么?”

老罗一脸恨意地指向勾武,道:“他撺掇小民逃跑,小民不从,他便威胁我,继而砍断了我的绳子,还说若是我不从,他便放手扔我下去。小民惊恐之下,做了权宜之计,就答应了他。但是小民万无反心,因此大胆向上官报知情况!”

勾武闻言,先是无比惊讶,他凝视了老罗片刻,眼中尽是不解与疑惑。那将军一挥手,左右护卫便冲上前去,刀即刻架到了脖子上。勾武大喊道:“我没有!老罗,你无耻!! ”

老罗道:“他刚刚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了,他在西侧洗浴池旁藏了两把长刀。还在东侧的荒草丛里藏了火烛,准备趁监军不备,点燃房屋,趁乱逃走。不信的话,将军可以去搜。只要东西还在,小民便所言属实。”

那将军将信将疑,立即遣人前去调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名士兵都飞速赶回,一人手中正是拿着两尺长的细刀片,另一人手中握着一对打火石。二人将东西呈上,那将军细看一遍,立时从腰间拔出长刀,提着便向勾武走来。

勾武大喊道:“将军,不是我干的!小民是被陷害的!”老罗喊道:“就是他,在他怀里还有一片生铁。刚刚他就是用那铁片割断我绳子的!”勾武一愣,心里凉了半截。士兵立即从他怀中搜索,果然取出了一块锋利的铁片。那铁片是老罗旬月之前给他的,勾武当时觉得颇为惊讶。然而老罗说,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结了仇,需得有个防身的家伙,这东西不能让官军发现,但是下边的劳工几乎人手一个了。勾武只当老罗是为了他好,根本未做他想,便将那铁片收在怀里。哪知这块小小的铁片,竟成了他诬陷自己的最强证据。原来老罗早就做好了出卖自己的打算,从第一天起,这个计划恐怕就已经在他心里,不然他也不会对自己尤为关照,方才大难临头之际还撺掇自己反水,便是要让自己不舍他的恩德。此人恩义与手段并施,事态明了,方知其用心险恶。勾武怒火丛生,一刹那,真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猛然间,那将军一抬脚便重重踢在他的头上,勾武身子一个趔趄,摔出很远,刚爬起身,那将军斜挥一刀,刀背击在他脸上,巨大的力道传遍全身,勾武身子一翻,又重摔在地。那将喝道:“带回去,往死里打!在本将的地盘上也敢逃跑,活腻了你!”

“将……将军,饶命!我没有……”方才那两下全是打在头上,勾武一阵头晕眼花,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脑袋发胀,似要裂开。他话音未落,那将军又上来狠狠补上一脚。

“人证与物证皆在此处,还想抵赖。”那将军从卫兵手中夺过鞭子,奋力抽打起来,勾武只觉鞭子如雨点般打在身上,痛如刀割,一时间身中疲累全无,只飞快地在地上打起滚来。那将军一边鞭笞,一边破口大骂。只过不久,勾武全身上下便已是血红一片,皮肉尽烂。

“我……没……没想……反……别……打了。”勾武已是半死,几乎快连翻滚都没有力气了。那将军似乎也鞭打得累了,突然地扔掉了长鞭,唰的一声拔出腰刀,斥道:“冥顽不化,本将今天就砍了你,也好让你们这帮命贱的狗长长记性!”说话间便已扬起了刀锋。

一瞬间,刀锋上的银光闪入了勾武的眼中。他自知已经离死亡不过半寸。或许是出自本能,抑或是潜藏在心里多日的那份希望突然爆发,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翻身跃起,身子往前一顶,头撞在那将军的腹上,那将军手中刀顿时坠落,身子猛退了几步,突然仰面从那悬崖上摔落下去。只听得一阵惨呼声传遍云霄,便再无声音。

勾武慌忙趴到那悬崖边,瞪大了眼睛,无比惊恐。从小到大,他杀过鸡,杀过鹿,连熊都杀过,可从未杀过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尽管是千钧一发之际的自保之举,却也令他心中震撼无比。他望向那深不可见的崖底,那惨死的将军仿佛融进浮云之中,一张厉鬼般的脸正浮现出来,要把他也拉进深渊之中。勾武忙缩回了几步,他喉头开始发紧,全身上下变得麻木,四周的人和事似乎都如幻影一般在晃动。他大口喘气,却仿佛有人扼住了咽喉,一口气都呼不出来。他突然觉得腹中一搅,竟呕吐了出来。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脑海里满满回荡着的都是这几个字。他看向自己的一双手,只觉得眼前所见都是血红一片,十分可怖。

“兄弟!兄弟,你振作一点!! ”勾武只觉得脸上突然火辣辣的一阵疼痛,这才回过了神来。只见老罗手持方才那将军掉落的刀,刀上血滴成线,而在一边,四名官兵已被他杀了。

“兄弟,跟我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勾武心惊之下,却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他目光呆滞地望了一眼老罗,老罗避开他的神光,勾武突然地冲上来掐住他的脖子,他力道本就大得出奇,这一下便将老罗扑倒在悬崖边。

“我拿你当大哥,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 ”他咆哮道。老罗涨红了脸,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勾武吃痛,身子一侧,老罗将他掀翻在地,匆匆爬起来退了两步,不住地咳嗽。只见勾武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老罗不忍与之对视,沉叹了一声,慢慢走将过来,将刀柄递到了他手中,说了声:“是我害了你,但老子不后悔,兄弟,若你有命出去,咱们的恩怨以后慢慢儿算……珍重。”话毕,老罗也再不停留,转身便冲向不远处的房屋隐蔽起来。

少时,大批的官军开始向这边涌来。勾武此时已是无奈,留在此处只能等死。在这生死关头,他好似有了力气。爬起身,便向反方向奔去。路过其中一座木屋前,便顺势躲了进去,身形一纵,跃上了屋梁。片刻后,便有大片官兵从屋前冲了过去。勾武静听外面杂沓的脚步声远去,这才跳下来。出门之际,只见门后挂着一副弓箭,勾武庆幸,便携了箭袋,手提长弓,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去。

天依稀渐亮了,然而大片搜捕的官兵仍举着火把,在工地周围一寸寸地搜索。大片杂沓的脚步声纷乱,敕令之声不绝于耳。这不是第一起劳工逃逸的事件,但造反杀死官兵,这却是第一次。一时间引起了工地监官的极大重视。勾武尽量地躲在暗处,挑人少走的地方穿行着。他本就是猎户,隐匿身形的技能早已是炉火纯青。只不过官军的搜索范围极大,他只得在官军搜索到自己之前不断地变动藏身之处。

在这样大规模的搜索之中,勾武竟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工地的北面出口。外面是几十里的大森林,只要出得了此处,就算有再多官军他也不怕。然而工地的四面出口都有重兵把守,其中北面的森林更是工地木材运输的出入口。因此也是四个出入口之中防守最为严密的一处。不仅有常驻的骑兵,还有数十弓箭手,关卡口设着大片拒马,左右两边围墙三丈之高,几乎无路能行。

到了此处,便已无后退的余地。勾武小心翼翼地躲进骑兵马厩,潜在角落的一堆干草之中。马匹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他却能从墙缝之中看到外面的一切。或许是知道此处防守严密,不可能有人从这里逃出去,因此官军搜索的区域暂时还未布到这里。勾武稍稍松了一口气,兀自盘算怎样从这里逃脱出去。

正不知所措时,忽见远处的西面突然响起一声轰隆声,勾武从墙缝里看去,却见是工地上的硝石库炸开了来。巨大的火焰瞬间照亮了半片苍穹,无数流火冲天而起,四散飞落。少时,只见大批劳工从西面冲了过来,径直向北边的关卡直冲而去。

关卡哨楼之上的探子立时吹响口哨,数十名弓箭手来到墙上的垛口,张弓搭箭,霎时间如雨而落。无数劳工惨叫着扑倒在地,然而死了一批,后方的前赴后继,不等弓箭手换箭的时间,便已经冲到了关卡之前,大片的拒马被搬到了两侧,空出了一片能走的空地。而在这瞬间,又是大片的劳工中箭倒下。

勾武正想搭箭将那墙垛之上的弓箭手射下来,忽然看见大片身穿铁甲的骑兵往这边赶来。勾武略思一瞬,跨步上前,抽出一支箭奋力射出,唰的一声,三四匹马的缰绳便被齐齐射断,连出五箭,长条形马厩之中的马便都已经脱了缰绳。其中一匹马的马眼中了一箭,扬蹄狂嘶,一甩头径直向那关卡口猛冲过去,马群也立时跟着这匹受惊马狂奔。

匆匆奔来的骑兵见此情形,惊嚎着四面奔开,然而哪及马速,瞬间便与之迎面撞上,数人顿时便被撞飞,有的被群马践踏,身上的铁甲完全被踩进肉里,压成了肉泥。

大门虽然结实,但哪里经得起马群的冲击,顿时便门户大开。勾武见时机大好,飞速的从马厩中跃出,全速往门口狂奔而去。弓箭手发现了他,羽箭唰唰地向他射来。然而他速度飞快,竟一箭都没射中。勾武只觉大片的箭从自己耳边飞过,甚至能感受到箭镞贴着面颊滑过时那种刺骨的冰凉。

可是他没有死,他成功地从那关卡口穿了出去,身形飞快地没入了其后的丛林中,消失不见。

勾武拼着一口气不断地走,一步不停地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夜凉得刺骨,月色照不透这片茂密的森林,深沉得可怕。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一身的血痂干了又裂,裂了又干。他行走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慢慢地,已经是在扶着大树挪步。他只觉口干舌燥,腹中空空,在行走的途中嚼了几口树叶,但仍挡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倦意。

突然间,一根树枝出现在他脚踝边,绊住了他的步子,他猛的一个前扑,便从那下坡处滚落下去,一阵天旋地转后,瞬间没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天下起了小雨。整个森林像是一个巨大的茅屋,雨丝沁过密林,小心翼翼地从树冠中滑落。滴滴答答地打在他脸上,勾武只觉无比的惬意,张开嘴来,贪婪地饮着坠落下来的雨水。

过得许久,他似乎有了些许力气,用力撑起身,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刀割似的疼。可至少现在能够活动,也总算没死在这不知名的密林之中。他缓一缓神,只见身边的弓箭都还在,于是紧紧将其握住,挂在腰间,低吼了几声给自己打气,准备起身前去寻些吃的。

凭着往日的经验,仲秋时节,森林中应该还有不少猎物,饱腹不是问题,只是得避开官军搜查的范围。他不识得此处的地形,只能摸索着朝着一个方向前行。

三日之后,勾武已经离开了梓潼境内。他身上的伤也大都不再那么痛了,一路上打些猎物,生火烤熟便吃,虽无什么味道,但为了维持体力,却也只能将就着吃些。算着日子,往天隳山去的路还不算近,勾武又不敢走大路,便尽量沿着大路边缘的丛林穿行。渴了就喝溪水,饿了便吃些烤肉,尽量昼伏夜出。

又数天过去,他已经接近了天隳山地界。大约再有一日的路程便能到家了,只是不知村落还在不在。这时正是正午时分,虽已是入秋很久,但秋老虎仍劲,勾武寻了处山涧饮水,忽听得远处有人声,他警惕地藏在大树后,取下弓箭,以做准备。少时,只见一男一女匆匆往山上跑来。两人都是农夫模样,那女子头发蓬乱,一身衣物也早被树枝挂烂。那男人在她身后推她,不断催促,面色焦急。勾武觉得事有不对,便一动未动,少时,又有两人匆匆上了山来。看样子是蜀军打扮,提着手刀,很快追着那一男一女而去。

眼见此状,心道肯定又是官军在强征苦力,这两人怕是逃将出来的。同病相怜,不禁有些担心那两人,于是暗暗跟了上去。

转过了一块大石。只见那两名官兵已将两人追上,一名蜀兵将刀架在那男人的脖颈上,另一名蜀兵将那女人按倒在地,欲行不轨。那女人嘶声大喊,可是双手被那蜀兵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凄惨地哭。男人更是一动不敢动,生怕脖子上的刀有个闪失。

勾武看准时机,顺势拔出一箭,嗖的一声破风射出,箭镞顿时扎进了那执刀蜀兵的手背中,一声惨叫划破山林,刀应声落地。那男人见状,一把上前拾起长刀,捅进了面前那蜀兵的腹中,接着一脚踢开,任其尸首滚下斜坡,随即又倒提刀柄,来到另一人身前,那蜀兵吓得不轻,慌忙间滚了两步,便要从腰间拔刀,可他速度终究慢了一些,锋利的刀刃已经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泉涌而出,溅了那男人一脸。

那女人被吓得不轻,裹紧身上的衣襟缩退到大石一侧,脸上惊恐难状,瞳孔骤缩。那男人长长喘了几口气,扔了手中刀,往勾武的方向扬一扬手,道:“大石后面的恩公,多谢你出手相救。能不能请你现个身,小人好报答恩公的大德。”

勾武慢慢从石后走出,望了那两名刚刚死去的蜀兵,心里竟有些不忍。此二人虽非他所杀,但是却也与他难脱干系,毕竟是两条人命,就这么突然没了,实在令人唏嘘。那男人扶起身边的女子,令她坐好。自行跨过几片荆棘丛,到了勾武面前来,双膝下坠,直向勾武磕了两个头。勾武忙扶他起身,道:“我只是个猎人,不用这个。”

那男子道:“恩公大德,小弟不知如何回报。”

勾武不答,只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山里?这两个官差?”

那人道:“小弟是这山下白桦村的屠户,今日蜀军突然闯进村子,要抓精壮男子前去修筑金牛道。我家在村后,靠山近些。听到消息,我便带着内人逃了。哪知道途中被官军瞧见,一路穷追不舍,方才若不是恩公搭救射那一箭,我夫妇二人今天就要抛尸在这荒郊野岭了。”

勾武点头,此人常年与血污相伴,杀两个人对他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靠近这一会儿,他身上满满的血腥气便已经有些令人作呕。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你们保重便是,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那男子拦住了勾武,道:“恩公不能走,无论如何,也请受我夫妇报答。”

勾武扬手道:“你照顾好你妻子就是,看她的样子,受了好些惊吓。”说罢,自顾自便离了两人要走,那男子也不好强留,只又道:“恩公,你家住何处?改日,小弟前来拜访。”

“天隳山,我是个猎人,或许还能卖你东西。再会了。”

那人突然道:“可是天隳山上已经没有村寨了?那里如今正是凶险,恩公还是别去了。”勾武闻言,突然又折返回来,慌忙问道:“你说什么?”

那男子道:“据说上个月天隳山遭了强盗洗劫,死了不少人。整个天隳山十余个村寨无一幸免。现在那里已是一处死地了。还活着的人大都结成了伴,离了天隳山,往东南边去了。”

一言震若雷霆,直击他的脑海,勾武一时只觉得胸闷无比,仿佛有一双手紧紧按住了他,难以喘息。他突然转身,径直往天隳山的方向奔去,那一男一女两人转眼便被他抛在了身后。

原本还要一日的路程,他数个时辰便已经抵达。刚到村口,一股剧烈的恶臭便扑面而来。勾武皱起眉,掩住了口鼻,冲进了村中。眼前的景象令其终生难忘。

村落中绝大多数的房屋已被烧成了白地,那些还未被烧掉的房屋前面溅洒着大片血迹,已深深渗入木头之中。勾武掩着口鼻走在其中,冲天的腐尸气味令他频频作呕。村民横尸在地,大多已经重度腐烂,形貌难辨,有的人已只剩下半片骸骨,血红的残肉在颅骨上垂着,不时有几只蜈蚣从眼眶里爬出。看村子的样子,村民们死后,尸身定是被野兽啃食过,但如今这样的气味,怕是什么动物也不敢靠近半分了,只有大片的苍蝇飞来飞去,地面上蛆虫蠕动,令人头皮发麻。

地面上散落着大片的农具和棍棒,也有些刀枪铜戈,显然不是村中之物。他凭着这些人的衣物大致分辨死者身份,不过他奇怪地发现,这些死尸之中还有些蒙着面、穿黑衣戴红巾的外人。不过这些人是谁,他也无暇去细想了,如今他脑海里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妻儿是否还活着。

勾武一路狂奔到村子北面,家仍在,他的房子竟未被烧毁。只是院落外围的物品全都散落在地,圈养的牲畜也都不见了。勾武冲到门口,不由愣了一下。

这一推门进去,见到的或许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场面。他无法想象,若是妻儿都已变成那些腐尸,自己究竟该怎样面对?真相往往残酷无比,而且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接受和面对。至少对他来说,那是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

他就在门口站着,手放到门缝前,只是没有力气敢去轻轻一推。

风突然起了,天蓝无比,一切出奇的安静。他似乎能听到远处天隳山上悠悠的鹿鸣,在寒冬来临前,寻找最后一簇还未消逝的青草。阳光透着暖意从茅草檐漏下,尘埃在那光束中飞舞。他似乎看到勾云和勾月推开了房门,从屋里跃了出来,幻影一般穿过自己的身体,追逐着往远处奔去了。

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指尖用力,轻轻推开了屋门。长时间没人开阖,门上的灰尘扑飞下来,呛人口鼻。勾武缓缓跨进门槛,那一步,他仿佛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然而屋中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张被砸烂的桌子,空空如也。他又在屋中仔细搜索了一番,仍不见人迹,勾武一时茫然,忽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一轻,顿即昏了过去。

整整三日,勾武在村西口的平地之上掘了数十个墓坑,将村中之人一一安葬。数月之前,这些都还是鲜活的生命,比邻往来,如手足,如亲人。然而短短几个月过去,自己却要亲手埋葬他们。那种滋味,少有人能够体味。这些村人大多已无法辨认,不过勾武能够肯定,这些死去村民之中并没有风芷和两个儿子。

三日之后,村落之中的腐臭气息终于消弭了不少,然而这个村子也终究是毁了。勾武在那数十个坟丘之前呆坐许久,心中沉重,好似铅坠。如今也不知道妻儿究竟身在何处,是还活着,或是被前来劫掠的盗贼掳走了。如今自己已是蜀国的重犯,家园业已成灰,已没了归处,亦不知去处。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不由得令他心生迷惘。

一切都忙完之后,他突然想起之前在那山中,那名男子说过的话。那人曾言,天隳山上的幸存之人已经结队往东南而去。他心中忽的明朗起来,起身对着众多坟丘拜了几拜,匆匆奔回家中,取了新制的弓箭。出门时小心地锁了家门,又在院落里站了许久,似乎是要记住这里的样子,许久之后,毅然转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