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烛影摇红
W城自被围以来,已半个多月了。城中的守兵,都是些幽并健儿,由N军中一个愚忠耿耿的老将统率着,死守这落日孤城,兀自不肯投降。虽有一般人眼见得城已危在旦夕,终于不能守了,劝他偃旗息鼓,好好地降了S军,一方面既保全了残军的性命,一方面也使枪林弹雨中的苦百姓得了救,岂不是两全其美?他们还愿意多多地贡献些金银玉帛,做那和平解决的代价咧。但那老将却执迷不悟,斩钉截铁的,一定不肯屈服下来。他说老夫奉主帅之命,死守着这座危城,城存俱存,城亡俱亡,万万不愿做降将军。谁敢逼我的,只要他有本领,请取了我这脑袋去,不然便教他看看我的宝刀。说客们经不得这一吓,一个个都吓退了。于是他老人家整理了他那百战余生的一万残兵,将几个城门牢牢守住,城墙上也团团守着兵士,备着炸弹,架着机关枪,把这W城守得像铁桶。
S军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本抱着“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之志,如今见N军深沟高垒,顽抗不降,可就着恼起来。仗着他们新占据了邻近一座H城,有居高临下之势,便尽着把大炮轰将过来,日夜连珠似的轰轰不绝。一面又派了飞机,像苍鹰般在半空里盘旋,随时掷一个炸弹下来。可是炮弹和炸弹没有眼睛,N军并没受多大损失,偏又苦了许多小百姓。有的轰死了爸爸,有的炸伤了妈妈,有的吓疯了弟弟妹妹,弄得骨肉飘零,家庭离散。有的把住着的屋子给轰成了一片白地,累累如丧家之狗,无家可归,真的是可怜极了。
P门内一条L街,是炮火最烈的所在。街上的商店和住宅,差不多已轰去了十之五六,到处颓井断垣,伤心触目。在那瓦砾堆中,还可以看见一条腿,一条臂,或一个烂额焦头,露出在外。原来他们来不及逃出,被炮火连带轰死在内的。便是大街之上,也随处陈着残缺不全的尸体,血肉模糊,十分可怕。只为无人掩埋,天天日晒雨淋,发着恶臭。那些猫狗也不幸生在乱世,再没有鱼屑肉骨可吃,饿得没做理会处,可就不得不吃这些不新鲜的人肉了。
那时L街上一条巷中,有一家大户人家,叫作黄大户。他们是啬刻传家,好几代代代如此,所以拥了一百多万的家产,竟不大在外流通,只是积谷满仓,积金满箧,都保守在家门以内。那位主人翁黄守成确是个十足的守成之子,遵奉先人遗训,整日价躺在家里抽鸦片,看守家产。此外就舍不得再有花费,任是早上吃一碗大肉面,也得打着算盘算一算的。这一次战事起时,有几家亲戚都迁移到别处去了。当初也劝他们早自为计,奈何黄守成啬刻性成,生怕迁移时又要花费好一笔钱。而这么一所偌大住宅,无论一砖一瓦,都很爱惜,也是万万抛撇不下的。加着他平日对于这N军甚是信仰,以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料不到会一败涂地,使这W城陷于被围的地位。
就这么一二夜的工夫,N军被S军冲破了阵线,竟翻山倒海似的退下来,一径退入城中。仗着W城四面都是高高的城墙,即忙把各城户一齐关住,架了枪炮,总算把S军挡在城外。另有一部分N军,却折损了无数军马,仓仓皇皇地退向北方去了。黄守成这时要逃已逃不得,只索像L将军一样地死守。好在他家屋子大,围墙高,门户又坚固,只须炮火不来光临,此外强盗溃兵都可不怕。于是外边的风声虽急,谣言虽大,而他却好似被铜墙铁壁保护着,自管抽着鸦片,过他烟霞中的生活。
S军见N军死守着一座W城,困兽犹斗,大有坚持到底的样子,他们恨极了,决计要攻破了W城,来一个瓮中捉鳖。当下召集了敢死队,演讲一番,便分成几组,开始总攻击了。
那天半夜子时,敢死队分做了好几十班,每班由二人抬了一乘梯子,八人掩护着,每人都执着一支驳壳枪和一颗手榴弹,都向着城墙拼命前进,直到城下。但他们一路前去,城上守兵没命地把机关枪向下面扫射,牺牲了不少的人。但是死的死了,活的早又继续上去,毕竟有好多架梯子直竖地竖在墙上。那些不怕死的军官军士,都争先恐后地向上爬去,那城上的守兵不敢怠慢,便乱掷炸弹乱开机关枪抵敌。一时弹雨横飞,硝烟四布,可怜那些一身是胆的健儿,有的没爬上梯子先就倒地而死,有的爬上了一二级就跌下来,有的爬到了中间,蓦地中了弹,尸体便悬搁在梯格的中间。每一乘梯子下边,总得积着无数尸体,一堆堆全是模糊的血肉。而后来的人仍还勇气百倍地踏着尸体爬上去,然而能爬到梯顶的,却不过五六人。这五六人又因墙高梯短,不能爬上城墙。
内中有一二人仗着好身手,竟爬上墙了,便用手榴弹和驳壳枪击死近身的敌兵,但因后方没有人接踵而上,终于吃了敌弹跌下城墙去了。最壮烈的是一个营长,他奋勇先登,竟达到了梯子的顶上,口中只喊了一声“S军万岁”,而墙上一弹飞来,恰中了他的要害。这时他身上已受了好几处伤,还是攀住着墙死不放,军士们见不能接近梯子,便一个个叠肩而上。谁知那无情的炸弹和机关枪纷纷乱放,一行人都靠着梯子跌下去了,这一下子死伤了S军好几百人,血几乎染红了W城半堵城墙。
S军见爬城无效,便又利用飞机抛掷炸弹,又在H城中开大炮轰将过来,毁了无数屋子。全城时时起火,有一带热闹市场,几乎烧去了一半。数百年辛苦造成的大都会,很容易地随时破坏。受那炮火的洗礼,黄守成所住的L街,也已葬送了半条。所幸他的私产M巷,却还没有殃及。M巷中本有十一二户人家,除迁往别处去的以外,还剩有五六户,都因听信了房主黄守成不打紧的话,因此蹉跎下来。如今处在这水深火热的境界中,急得什么似的,不免要抱怨黄守成,都为他爱了房钱,才使他们如此挨苦。到得炮火最烈的当儿,便索性寻到黄氏门上来,要求守成保护他们。黄守成也因家里人口不多,而屋子很大,在这乱离时代便觉得冷清清阴惨惨的,一到晚上,常听得鬼哭。如今落得慷慨,让那些房客们进来同住,好热闹些儿。不过他有一个条件,凡是进来的,都须自备铺程伙食,到得食粮尽时,再行设法。大家一致赞同,那五六户房客当日便把值钱的东西以及铺程伙食,都搬到黄家来,只剩下些粗笨木器,就请铁将军把门。
黄守成的屋子前后三进,共有好几十间房间。那五六户房客一起有二十多人,住了几个房间,还是绰绰有余。黄守成自受了这回战祸的打击,脾气倒改好了不少,平日间他除了以一灯一枪一榻做伴外,亲戚朋友差不多不大见面的,如今倒和那些房客很合得来,一块儿谋安全的方法。他们把外面两扇大门和后门边门都堵塞住了,门上贴了迁移的字条,又警戒全屋子的人少出声音,小孩子更不许哭泣,务必装得像没有人居住的样子。火灶暂时不用,改用炭炉,以免烟囱中炊烟外冒,被人觑见。无论上下人等,绝对地禁止出外,窗上全糊了纸,不能外望。至于粮食一项,合在一起筹算,尽可支持半月。这么一来,他们倒也像那L将军一样地死守孤城了。
每天晚上,大家都聚在大厅中,闲谈解闷。电气早断了,只点着一支蜡烛,烛影摇红,照在他们憔悴的脸上,都现着一派忧虑恐怖之色。唯有那些未经忧患不知愁的小孩子们,还在憨嬉笑跃,听了那砰砰訇訇的枪炮之声,只当作新年的爆竹声咧。黄守成心中忧急而表面上安闲,他还是躺在红木杨妃榻上抽着鸦片,想起家里盈千累万的珍宝钱钞,不曾带得一丝一毫出去,虽然这所在目下前后堵塞,装做空屋的样子,不致有什么强盗式乱兵前来打劫,但那S军的大炮弹万一轰将过来,那就免不了玉石俱焚,连一家性命都不保咧。
但他虽是这么忧急着,而一面仍闲闲地安慰家中妻小和房客们道:“你们不要着慌,我们守在这里是很安全的,只指望半个月后,兵事解决,城门一开,那我们仍可过太平日子了。”
大家听了,以为大财主的话总不错的,面上便略有喜色,而那些妇女们都南无[1]着手,不约而同地连念“阿弥陀佛”。
S军见N军既不肯投降,商人等奔走说项,希望和平解决,也仍是不得要领。虽常派飞机到来抛掷炸弹,而N军中有高射炮,也很厉害,有时倒反损失了自己飞机。大炮的力量,也不过轰去几间民房,引得城中有几处起火,此外没有多大的效力。没奈何便用封锁江面的方法,禁止船只往来,断绝城中一切食粮的接济。这一着可就凶了,W城中有二十万人民,全都起了恐慌。先还把白米当作粒粒珍珠似的,不敢煮饭,只煮些粥吃吃。末后这珍珠完了,连粥也没得吃。还有那些城墙上死守的饿兵,瘪着肚子不能打仗,不得不取给于民间。于是民间更痛苦了,凡是可以装饱肚子的东西,罗掘一空,全城猫狗都做了牺牲品,鸡鸭早已绝种,连鼠子也不大看见了。草根树皮都变作了席上之珍,只差得没有吃人罢了。可怜全城的饿人,都饿得面皮黄瘦,眼睛血红。有挨不下饿的,先就在刀上、绳上、河里、井里寻了死路。不肯寻死的,也终于饿死,每天总要饿死好几百人,街头巷口都有些人跌倒在那里,这真是一个人间的活地狱啊。
黄守成以为再守半个月,总可以解决这回战祸了。谁知半个月一瞥眼过去,依然如故。L将军挨着饿,还在那里死守,说:“我有一口气存在,定要厮守到底的。”可是黄守成的食粮已断绝了,那些房客们的伙食不过支持得四五天,这十天来全是吃黄守成的。黄守成虽然肉痛,也无可如何,到此眼见得大家要挨饿了,家中虽有盈箱的珠钻宝石、无数的金银钱钞,竟不能当作粥饭吃,装饱他们的肚子。没奈何只得派一个下人揣了二百块钱,悄悄地由边门中出去,上街去买米买菜。谁知踏遍了整个W城,却一些都买不到,仍是原封不动地带了二百块钱回来。这一下子可把黄守成他们急死了,眼看着珠钻宝石、金银钱钞,只索生生地饿死。
夜夜烛影摇红,照着这一片愁惨之境。他们已五天未进粒米了,只借着水充饥。小孩子们饿得哭也哭不出来,倒在地上呻吟,有一家房客的八十岁老太太,挨不过去,只余奄奄一息。这一夜连蜡烛也剩了最后的一支了,明夜不知如何过去。内中有几家已怀了死志,预备过这最后的一夜,一等到天明时,便与世长辞。这夜,全屋子的人一起都聚在大厅中,守着那支最后的蜡烛,看它一分分短将下去。那时除了呻吟和愁叹声外,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夜半过后,烛已短了一半,黄守成抱着他两个呻吟不绝的儿子,呜咽着说道:“想不到我黄守成拥着百万家产,今天竟一家饿死在这里。唉,我深悔平日间抹掉了良心,积下这许多不义之财,临死时还得向上天忏悔一番,求他老人家格外超豁,不要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那些房客们听了黄守成忏悔的话,都不由得心动,各自想起生平的罪孽来。当下有一个姓徐的房客长叹了一声道:“唉,早知有今日的一天,我又何必夺人之爱呢?我的妻在未嫁我时,本来爱着一位很有希望的书生,两下里已有了白头之约。我因见伊貌美,仗着和伊家是多年邻居,便劫持着伊的父母,硬把伊娶了,累得那书生远走高飞,心碎肠断而去。而我妻嫁了我,也兀自郁郁不乐,那花朵似的娇脸,早一年年地憔悴下来。唉,我可葬送了伊的一生咧。”他这样说着,壁角里一个妇人背着烛影,嘤嘤地啜泣起来。
当下又有一位姓洪的老者也眼泪梗塞了喉管,接口说道:“徐先生,你说起了这婚姻的事,我也抱疚于心,一辈子不能忘怀。我大女儿阿雪,伊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由中学毕业后,有一个女同学的哥子求婚于伊,伊也爱上他了。临了来要求我答应伊们俩的婚姻,我因女孩家擅作主张,私定终身,不由得大发雷霆,绝对不答应伊的要求。伊羞愤已极,整整痛哭了一日一夜,第二天竟投缳而死。至今想来,我那阿雪死后突眼吐舌的惨状,还历历如在目前。我犯了这样的罪恶,活该今天挨受这种死不得活不得的痛苦啊。”
大家在烛光中瞧见他那张皱纹重叠的脸上,湿润润地全是泪痕。这当儿人人知道自己去死不远,都扪着一线未绝的天良,将平生罪恶供招出来。有不孝他父母的,此时便跪在二老跟前,叩头求恕。有妇人平日间不管家事,得丈夫血汗换来的金钱胡乱挥霍的,到此也哭着向丈夫赔话,数说自己种种的不是。总之在这大限临头、万念俱灰之际,人人都想返璞归真,做一个完全的好人,去见造物之主。
蜡烛一分分短下去,只剩了三分之一。蜡泪和人泪同流,连光儿也晕做了惨红之色,照着这二三十个将死未死的饿人,东倒西歪的,真好似入了饿鬼道中。一会儿忽有人放声哭了起来,原来那只余奄奄一息的八十岁老太太,已先自和这惨苦的世界告别了。
黄守成忙喝止那哭的道:“哭什么!老太太好福气,先走一步,我们还该庆贺一番才是。”于是哭的不哭了,大家只是惨默不语。
烛影摇红,可也红不多时的。到得蜡完时,焰熄了,光也灭了。大家在那蜡烛摇摇欲灭最后的一刹那间,禁不住都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仿佛他们身中的活火与生命之光,也随着这蜡烛同时熄灭了。那时天还没有亮,他们都伏在黑暗中,呻吟的声音渐渐提高,此唱彼和的,蔚成了一种悲惨的音乐。
好容易挨过了两点钟光景,一缕晨曦才从东方的天空中吐了出来。
黄守成陡地从杨妃榻上跳起来道:“咦,我还没有死么?”
其余的人有哭的,有呻吟的,也有一二人狂笑的,那简直是疯了。
他们正在略略动弹的当儿,猛听得门外起了一片欢呼之声道:“兵退了,兵退了,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黄守成第一个听得清楚,喊一声“奇怪”,急忙赶到一扇窗前,揭开了窗纸向外一望。果然见巷外大街上有许多人在那里狂跳狂喊,似有一派欢欣鼓舞的气象。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自知这一条价值百万的性命已得救了。于是回过来向大众说道:“兵退了,城门开了,我们的性命也保住了。快快开了门,大家各自回家去。你们在我家里住了好多天,也吃了我好几天,这笔账回头派账房来算吧。”
当时那姓徐的也霍地跳了起来,揪住了他妻子一把头发,吆喝着道:“回家去,回家去,服侍我洗脚要紧。”
那个姓洪的老者,也笑逐颜开地拉了他小女儿的手,说道:“好好,我们又可活命了。过一天我便同你拣一个丈夫,好好地嫁你出去。但你要是自己去拣丈夫,那我可不答应的。”
那时那先前叩头求恕、自称不孝的好儿子,也抛下了他父母,跳跳踪踪地跑出大门,寻他们的淫朋狎友去了。而先前向丈夫数说自己种种不是的妇人,也满心欢喜,打算日后如何地约着小姊姊们,舒舒服服打他三夜的“麻雀”咧。
身中的活火又烧起来了,生命之光又渐渐地明了。他们早忘了那烛影摇红的恐怖之夜,他们早忘了那烛影摇红的最后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