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孝子贤媳
无论在阴雨还是烈日之下,那西门某女学校灰色墙根旁边,总跪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瞎眼老婆子,口口声声嚷着“老爷少爷、奶奶太太”,兀自不停。两只手还合着掌,向人膜拜。行人们走过时,有的可怜见她,抛一个铜子或是几个铜钱,有的连正眼儿却不瞧,一掉头走过了。但那婆子不管,不论有钱没钱,她自管没口子地嚷。就是走过的狗咧马咧,也都能消受她“老爷少爷、奶奶太太”的尊称。这样总要嚷半天,嚷得口干喉哑,都不觉得。邻近人家听了这种不绝口的嚷喊之声,没一个不生厌,总说这老婆子怎么如此不知趣。连路边那株白杨树也听了不耐,常在风中把枝叶磨擦着,做出萧萧槭槭的声响,搅乱她“老爷少爷、奶奶太太”的呼声。
然而这老婆子岂是自愿如此!实是为了她的孝子贤媳,又为她的老命未绝,须要同她的孝子贤媳一块儿度日,因此不得不尽她一部分的责任。虽是跪断了腿子,嚷破了喉咙,她哪敢抱怨?有心人细细听她那种呼声里头,委实包含着无穷的苦泪呢。
江北人杨小狗子,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生着一把懒骨,向来不肯做事。拉车子怕用腿,做小工怕用手,一天到晚便借着管闲事,敲几文钱竹杠,胡乱度日。他那老婆也像他一样懒,整日不管什么事,拖着一双绰板脚,走街坊,闯邻舍。丈夫吃什么,她也吃什么,不用担心事;没有饭吃时,横竖大家没得吃的。
这一家中,做事的人就是杨小狗子的母亲。她做的事,就是每天下半天的街头乞食。小狗子见敲竹杠不很可靠,不能天天稳有钱到手,因便利用他母亲的瞎眼年老,每天午后唤老婆牵着她到那某女学校的墙外,跪在地上乞食,自己上茶坊吃茶去。到傍晚六七点钟时,才自去领着老母回家。这样半天的工夫,倒总有三四十个铜子稳稳到手。虽是苦了他老母两条腿一个喉咙,可也顾不得了。有时节不利市,半天中求不到三四十个铜子时,可怜她老人家还得受儿子媳妇的责骂,说她偷懒不肯嚷,罚她没夜饭吃。老婆子倘敢咕哝时,还不免挨打咧。
唉,好一对孝子贤媳!这样一连半年,杨小狗子夫妇两个全仗着老母挣钱回来供养他们,坐了吃,吃了逛,好不逍遥自在。他们俩简直把老母当作一种造钱的机器,不费他们什么力,天天自有钱回来。
他的朋友徐阿二,是耍猴子戏的。每天牵着绵羊和猴子出去,要哼曲儿要打锣,又要绵羊、猴子一块儿串戏,忙了一天,也只挣到三四十个铜子。不如他把老母送上街头,自管吃茶去,到晚上一样有这许多钱。两下比较,在他可省力多咧。人家有绵羊、猴子挣钱,他有老母挣钱,这是何等的幸福!
冬天到了,西北风刮得虎吼般响。一天寒气,酿成了雪,把世界变作了个银世界。这一天已下了半天的雪了,天气冷得紧,凡是穿皮袄的人也还缩着脖子,没口子呼冷。这天午后,雪已停止,杨小狗子夫妇俩见这种冷天气正是挣钱的好机会,哪肯放瞎眼的母亲老坐在家里享福?因又牵着她老人家到那女学校墙外去。她老人家身上穿一件破棉袄,冷得发抖,然而怕给儿媳打骂,不敢不去。到了那边,就一个人跪在雪中,忒愣愣地嚷着“老爷少爷、奶奶太太”。身子既抖个不住,那声音也随着抖了。
这样过了两点钟,因为行人稀少,也求不到几个铜子。她的下半身已被雪水湿透,冻得像冰块一般,鼻子里拖出清水,结成了两条小冰柱。无情的西北风,还没命地向她身上刮来,直刮到她身体里头。她虽还有着气,口中还颤声低喊,然而已和死境相去不远了。傍晚时雪又下了,雪花像手掌般大,片片飘落。那老婆子微温的心中,还希望她儿媳快来领她回去。她的背靠在墙上,全身都冻僵了,再也动弹不得。一点钟一点钟地过去,她的儿媳妇仍没有来。夜阑了,天明了,她的儿媳始终没有来。白漫漫的雪,已盖满在那老婆子的身上。身上的温度和心坎中的温度,全都没有了。一只手露在雪外,却还坚握着几个铜子,等她儿媳来取。
这一夜,杨小狗子夫妇正在同乡卖烧饼的王老大家中吃喜酒,肚子里灌足了黄汤,乐极了,便忘了他们瞎眼的母亲在外乞食。
唉,好一对孝子贤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