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蚕桑丝织业早已成为中华文明的代表,在这一大背景之下,明代之后从山东等地又兴起了一类柞蚕丝织业,又被称为野蚕的这一产业主要分布于北方地区,清初又陆续传播至西南地区,与江南和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家蚕业并行存在,成为丘陵山区民众的衣食之源。
柞蚕的种类极多,同时因其生产方式主要为野外放养,故其品种变异极快;根据不同的产区以及饲蚕树种的差异,柞蚕的名称也五花八门,如野蚕、椿蚕、椒蚕、柳蚕、蓖麻蚕等等,不一而足。如何统一名称,循名以责实,前人已多有议论,此处就引用清末安徽劝业道童祥熊的解释,统称之为柞蚕:
或曰:“柞蚕者,野蚕之一耳,柞之属若橡、若槲、若青棡,皆宜蚕,兹编以柞蚕名,其未备乎?”曰:“事固有举一以例其余者,且齐、豫习称柞蚕,民所易知,则仍之云。”
柞蚕业自清末以来柞蚕业早已经被视为一项富国裕民的产业,对于其研究也已经有了不少的成果。但是,对柞蚕书的系统性整理尚付阙如,鄙人一直有意从事该项工作,前期也进行了相关的研究工作,同时特别关注并搜集了一些柞蚕书。2016年,在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的资助之下,此项柞蚕书之点校整理工作终于真正开始进行了。
若论及柞蚕书的渊源,前辈学者们已经做过很多整理了,王毓瑚的《中国农学书录》(中华书局2006年版),华德公《中国蚕桑书录》(中国农业出版社1990年版)等目录著作中,都有相应的梳理。本次整理点校过程中,也参考了这些著作,在此一并点明。最早的柞蚕书,应该来源于明末孙廷铨的《南征纪略》中的记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南征纪略》二卷,国朝孙廷铨撰。廷铨字伯度,又字次道,益都人,前明崇祯庚辰进士,入国朝官至大学士,谥文定。顺治辛卯,廷铨奉使祭告禹陵及南海,此乃其纪程之书。上卷自出都至杭州,下卷自杭州至会稽,迄祀南海而止。其间游览古迹,多因以追论史事,同时酬赠诸诗,亦并载其间。”在《南征纪略》卷一部分顺治八年(1651年)六月乙酉当天的日记中,孙廷铨对诸城县山中民众进行柞蚕生产的情况进行了较为明确的记载:
(六月)戊申,……渡潍水,次诸城县。……
己酉,自县南行,入一溪中。两岸夹山,层峰远近包络,村烟堤沙,岸柳曲折,随流高下,川原翠浮。马首七十里,至石门村,宿焉其中,沙石粼粼,一溪屡渡。山半多生槲树林,是土人之野蚕场。
按:野蚕成茧,昔人谓之上瑞,乃今东齐山谷,在在有之,与家蚕等。蚕月抚种出蚁,蠕蠕然,即散置槲树上。槲叶初生,猗猗不异桑柔,听其眠食,食尽即枝枝相换,树树相移,皆人力为之。弥山遍谷,一望蚕丛。其蚕壮大,亦生而习野,日日处风日中,不为罢。然亦时伤水旱,畏雀啄。野人饲蚕,必架庐林下,手把长竿,逐树按行,为之查阴阳、御鸟鼠。其稔也,与家蚕相后先。然其穰者春夏及秋,岁凡三熟也。
作茧大者二寸以来,非黄非白,色近乎土,浅则黄壤,深则赤埴坟,如果臝繁实,离离缀木叶间,又或如雉鸡壳也。练之取茧,置瓦鬴中,藉以竹叶,覆以茭席,洸之用纯灰之卤。藉之虞其近火而焦也,覆之虞其泛而不濡也,洸之用灰,柔之也。厝火焉,朝以逮朝,夕以逮夕,发覆而视之,相其水火之齐。抽其绪而引之,或断或续,加火焉。引之不断,乃已。去火而沃之,而盝之,俾勿燥。缫之不用缫车,尺五之竿,削其端为两角,冒茧其上,重以十数,抽其绪而引之,若出一茧然。练者工良也,竿在腋间,丝出指上,缀横木而疾转之,且转且抽,寸寸相续,巧者日得三百尺;或有间辍,日得一二百尺;或计十焉,积岁乃成匹也。脱机而振之,丁丁然,握之如捻沙,则缣善。食槲名槲,食椿名椿,食椒名椒。茧如蚕名,缣如茧名。
又其蚕小者,作蚕坚如石,大才如指上螺。在深谷丛条间,不关人力,樵牧过之,载橐而归,无所名之,曰山蚕也。其缣备五善焉:色不加染,黯而有章,一也;浣濯,虽敝不异色,二也;日御之,上者十岁不败,三也;与韦布处,不己华,与纨縠处,不己野,四也;出门不二服,吉凶可从焉,五也。故谚曰:“宦者驘,葛布褐”,言无人不可者,此亦有焉。
孙廷铨这篇日记体的小文,是现存最早描述柞蚕工艺全部流程的记载。在该文中,第一次将“野蚕作茧”从作为“祥瑞”的代表,转变为一种民生副业。虽然早在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已经训令地方官员,不许再将此类野蚕作茧的现象以祥瑞上报,但真正作为一项产业被记录,即是始于本篇小文。
除《南征纪略》中的记载之外,清中期的《西吴蚕略》也收录了此篇小文,并将其单独标注为《山东茧志》流传。此外,该篇小文曾有于云傲等人进行过整理和点校(《孙廷铨与〈山蚕说〉》,《蚕业科学》1987年第13卷第1期),并以《山蚕说》的名称视其为单行本。
对于柞蚕书的点校工作,早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已经陆续有前辈学者在从事此项工作,最著名的如:《野蚕录》(清王元綎撰,郑辟疆校注,中国农业出版社,1962年),《柞蚕三书》(杨洪江、华德公校注,中国农业出版社,1983年),收录了《养蚕成法》《樗茧谱》《山蚕辑略》等三部重要的柞蚕书。既有前辈学者珠玉在前,小子也不揣浅陋,完成了此次续貂之作。
本次校注工作,在前辈学者的基础上,又选取了尚未被整理过的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柞蚕书。因出版体量所限,不可能应收尽收,故选取了流传较为普遍的十七种柞蚕书,并将其按照成书时间顺序排列如下:
《养山蚕成法》(1756年),程恩泽:《橡茧诗》(1824年),刘祖宪:《橡茧图说》(1827年),常恩:《放养山蚕法》(1849年),国璋《教种山蚕谱》(1894年),曹广权:《推广种橡树育山蚕说》(1904年),夏与赓:《山蚕图说》(1906年),增韫:《柞蚕杂志》(1906年),董元亮:《柞蚕汇志》(1909年),徐矩易:《山蚕演说》(1908年),张培:《劝业道委员调查奉省柞蚕报告书》(1908年),孙尚质:《橡蚕刍言》(1908年),许鹏翊:《橡蚕新编》(1909年)、《柳蚕新编》(1910年),秦枬:《棡蚕通说》(1909年),陈蕃诰:《劝办桐庐柞蚕歌》(1910年),徐澜:《安徽劝办柞蚕案》(1910年)等。
以上这些柞蚕书,除了在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之外,在内容上也存在着一定的传承关系。如国璋《教种山蚕谱》一书,就将郑珍《樗茧谱》全文收录,仅仅在前半部加入了一些自己撰写的内容;而之后的夏与赓《山蚕图说》,则又将《教种山蚕谱》中由国璋撰写的部分收录进来,并附上图说。增韫《柞蚕杂志》与董元亮《柞蚕汇志》也有前后相承的关系,董元亮在浙江为官时,曾经是当时身为浙江巡抚的增韫下属,且持续数年时间,因此,这两部柞蚕书无论是内容还是体例等方面,自然无法将两人完全区别来看孤立看待。
以上柞蚕书往往流传不广,国璋曾在《教种山蚕谱》的序中评论称:“遵义郑子尹徵君著有《樗茧谱》,于养蚕取茧诸法,条举件系,可为师承,第文词古奥,笔墨雅近《考工记》,虽得独山莫子偲徵君为之注释,究难尽人通晓。”这其中固然有中国传统文人对技艺的隔膜相对忽视之故,但也需要注意,这些书许多是在清末刻印,由于王朝更迭、时代变迁,几乎随之都被束之高阁,因此版本都比较稀少。在此次校注过程中,往往会依据某部柞蚕书的一个版本,参照其他相关知识进行整理,版本之间的对勘则相对较少,望读者明识。
此外尚有民国时期的一些柞蚕书,虽然已经不能称之为“古籍”,但其基本的结构仍然是传统柞蚕书的模式,如张嘉猷《实用柞蚕法》(1923年)、文宗潞《调查贵州遵义橡蚕报告书》(民国年间刻本)等,就不再收录进入本次点校的书目之内。此外,还有一些因种种特殊情况,无法收录的柞蚕书,如清末林肇元《种橡养蚕说》(1878年),林邕《山蚕简明图说》,茹朝政《山蚕易简》一卷(1889年)等等。由此而导致的遗珠之憾,思之怅然,只能待校注者今后弥补了;此书中点校整理出的十七部柞蚕书,难免有疏漏失误之处,自古校书如扫落叶,随扫随生,亦为另一憾事,期待读者与学界同人批评指正。
是为序。
武强
庚子年芒种日书于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