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的审美救赎:阿多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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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森林

现代虚无主义问题起源于德国。自1799年雅各比在致费希特的信中使用这个词算起,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在这段时间内,德国思想家一直致力于思考这个问题。尼采和海德格尔也许是谈论这个问题最为知名的两个思想家。学界对尼采有所谓“强横派”与“温和派”颇不相同的解读,毁誉参半,但对海德格尔却几乎都是赞誉。在这种情况下,对海德格尔的批评就显得尤为宝贵,值得重视。杨丽婷的这部《虚无主义的审美救赎:阿多诺的启示》著作恰好就是探讨海德格尔的批判者阿多诺的虚无主义思想的。

作者在书中对现代虚无主义的含义、语境、发生和应对路径做了很好的分析,并在此基础上考察了阿多诺遭遇虚无主义的历史语境和理论境遇,着重在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批评、对话中展示第一代社会批判理论家对虚无主义问题的集中思考。

我国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多专注于资本主义的物化、异化问题,生态问题,正义问题,自由问题,等等,对作为现代性核心问题之一的虚无主义问题鲜有涉足。这可能跟中国社会当下的发展阶段和处境密切相关。随着中国现代化建设成就的不断提高,现代性的日益凸显,虚无主义问题日益成为人们深切感受到的现实问题。章太炎先生在1907年提出“五无论”;朱谦之先生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他对虚无主义颇为中国化的理解;陈独秀先生在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一号上著文,提出“中国当时思想界流行虚无主义,是世界各种虚无、空无思想的大集中地”,认为“虚无思想是中国多年的病根,是现时思想界的危机”;徐复观先生在1961年发表《中国的虚无主义》一文,区分“上升的虚无主义”与“下坠的虚无主义”。如果说他们谈论中国虚无主义问题时,中国社会遭遇的现代性体验还不够深切,那么,现在,作为“晚外发”现代化国家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哲学基础思考结果的虚无主义问题,在当下的中国已经不再是抽象的理论问题,而是与中国当下的现代性体验产生交集了。虚无主义问题如何在中国立足、扎根?如何批判性地予以反思和探究?我们在1949年之前曾经全面拥抱西方文明、全面反传统主义,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曾经大力批判资本主义。在新世纪以来被人们热切讨论的信仰缺失、道德滑坡、人文精神陨落等后果中,在党中央提倡的反对三俗(庸俗、低俗、媚俗)之风中,我们能感受到虚无主义问题日益临近的脚步,感受到这个问题可能对我们的伤害。虚无主义对我们已不是什么外在的东西,已经渗透进中国现代化之中,成为中国现代性思考无法撇开和忽视的一个问题。在中国建设一个超越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社会主义文明,迫切需要重视作为先行者的德国和俄国学者对这个问题的长期思考,重视他们的成败得失。在这个意义上,西方马克思主义这方面的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极为宝贵的经验以借鉴和参考。重视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思考虚无主义问题成果的研究,更可以进一步拓宽我国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问题域,丰富我国社会批判理论研究的视野和路径。

海德格尔曾说,“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在马克思的历史主义思维中孕育着一种严峻的虚无主义后果。对此,马克思主义学界需要应答。我自己在2013年出版的《物与无:物化逻辑与虚无主义》一书中试图做出自己的初步思考。在这里,在思考这种应对方案时,我们不能忘记,西方马克思主义早已应对过、回应过海德格尔,这就是本书所探究的阿多诺。他在《认识论的元批判》和《否定的辩证法》中早已对海德格尔进行了批评。时至今日,中国学术界对这种批判的兴趣无论是在存在论还是认识论方面,似乎都还没有放在虚无主义的问题上。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虚无主义问题的思考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挖掘。丽婷的这本书恰好可以弥补这些不足和遗憾,在这方面开辟出一个颇有研讨价值的领域,值得继续追寻下去。

现代虚无主义问题肇始于德国,创建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新文明,是虚无主义的反思带给人们的希望。这种希望最终冷却在法西斯主义的残酷之中。法西斯主义在德国产生,是印证了虚无主义,还是加重了虚无主义?劳西宁(Hermann Rauschning)在《虚无主义革命》(Die Revolution Nihilsmus:Kulisse und Wirklichkeit im dritten Reich,Europa Verlag,1938)中,把纳粹主义说成是虚无主义。阿多诺虽然对虚无主义的纯粹哲学讨论抱着一种警惕和批评的态度,但法西斯主义无疑极大地推进了他对虚无主义问题的深切思考。这种思考使得虚无主义问题不再只是纯粹哲学的事件,而成了关系到每个人的命运和前途的事件,关系到现代文明根本价值、本质、命运和出路的事件。虚无主义不再是一种玄思,而是深入现代人生活本质的事情。

研究虚无主义问题的最终目的,是在理解这个问题的基础上,探寻克服虚无主义的路径与方案。阿多诺研究虚无主义问题也是立足于找寻克服这个问题的途径和方案。阿多诺的探究能给我们什么启发,他的方案价值有多大?对虚无主义的“克服”有阶级主体的克服,民族主体的克服,以及孤独个体独自面对虚无所做出的应对和克服尝试。尽管阿多诺主要是立足于第三个角度探究虚无主义的克服问题,但仍然可以给我们深切的启示。阿多诺提出的审美救赎方案,不管效果如何,不管我们如何评价它,都不失为一种颇有意义的、富有学术价值的思考。我非常赞赏本书作者所持的见解,作为现代性问题的虚无主义是没有一次性彻底克服方案的,需要综合各种路径和方案,从中得到有益的启发和触动。希望作者这部著作能够对我国的虚无主义问题研究、我国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进一步拓展,起到有益的推动作用,更希望它能促动和激发作者在这个领域的进一步研究,以取得更多更好的成果。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