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个学术时代:樊骏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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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骏未了的心愿

王信

2003年3月,樊骏突然发病住院,病愈后却留下了语言障碍后遗症。说话很难顺畅表达,特别是要讲人名、地名、机构单位名称时,他的脑子里有那个形象,就是讲不出语言符号。如果两个人对谈,倒也能解决:按着当时说话的内容,你主动提示了可能的名字,如张三、李四……文学所、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他立即反应过来,继续说他要说的话。除了语言交流上有了这样问题,我觉得他的阅读能力、思维能力受的影响还不太严重。那时他正在研究何其芳问题,已经读了很多材料,也写了不少笔记或草稿。他手边有《何其芳文集》(那时还没有出版全集),还是从我这里借去单行本原版《关于现实主义》。樊骏写东西的手稿和提纲是不给人看的(他说过他的字别人不认得),已经进行到什么地步,我也不太清楚。

1987年,是何其芳逝世10周年。《文学评论》发表了一些纪念文章和研究文章,研究文章是关于何其芳的诗歌、散文、文艺理论和批评。文学所还编辑了一本纪念集《衷心感谢他》。有所外很多人的文章,也有所内很多人的文章。这里却没有樊骏的文章。当时还流行了一个提法——“何其芳现象”,指的是“思想进步了,艺术退步了”这种现象,是很多作家都存在的问题。对这种提法也有不同的理解。也许是从这时开始,樊骏想研究何其芳问题。

到了1997年10月,《文学评论》举行创刊40周年纪念大会,这时樊骏有一个发言,题为《何其芳,一个值得研究的对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何其芳是一个有好多问题可以研究也需要研究的作家。第一,何其芳有多方面成就,他是诗人、散文家,又是理论家、批评家、学者。从20世纪40年代中期直到逝世,他都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一个积极宣传者和阐释者。把他作为整体看,从唯美主义到马克思主义,其中包含很多值得研究的题目。第二,从30年代中期成名以来,何其芳就一直是个有不同理解、不同评价的人物,到现在仍然如此……第三,熟悉他的人都有这样一种共识,他有一种书呆子式的认真和坦率,一点也不世故,几乎不知道如何来保护自己。他把自己的隐秘(包括健康的和不健康的,正确的和不正确的)随时都表露出来。这表现出他的自信和固执,也表现出他的直率、袒露的性格……(《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

关于第二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记得很早以前他曾经说过这样的事:夏衍或者是艾青,看到何其芳写的批判文章后,颇不以为然,说“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何其芳还在写《画梦录》呢”。另外还说过,吴组缃和北大有些老师对何其芳也有意见,说何其芳对很多学术讨论问题总喜欢当最后的裁判者和总结者。

关于第三点,何其芳的性格和为人,我觉得这是经过“文革”之后,樊骏逐渐形成的印象。在“文革”前何其芳是文学研究所的所长,文艺界、学术界的理论权威,也是文学所所有青年研究人员的指导者,那时何其芳对樊骏很看重、很欣赏,很多作为文学所的“任务”都让樊骏承担,二人在业务关系上是很亲密的。我想那时樊骏也像文学所的其他青年人一样,对何其芳是一种“仰视”态度,而学术工作之外的了解却不会很多。到了长达十年的“文革”时期,何其芳的身份、地位、处境完全不一样了,很长时间里他被迫失去尊严。从前文章中所表现出的居高临下,从容自信,智慧文采,都没有了。被批斗时常常狼狈不堪。对政治形势的认识和理解也很幼稚。这种不正常的环境和压力既是对何其芳性格的扭曲,也是对他性格的伤害。“文革”中的批斗会,有时常常是“黑帮过水”,按惯例喊喊口号,伸伸拳头,其实人们心中还是很不忍的,觉得何其芳可怜。有人说,在“文革”中精神最痛苦的,倒不是那些罪名和“帽子”,而是被孤立。文学所在“文革”初期被揪斗的人很多,连樊骏也在其中。随着运动的进展,有些次要人物、边缘人物都陆陆续续“下楼”了。(文学所被揪斗的人都集中在三楼一间大会议室,“下楼”也就是解放,回到群众中去。)“文革”过去多年以后,樊骏有一次对我说,当三楼上的人好几个都“下楼”了,何其芳对毛星说,“哎呀,不能都下去呀,总得有人陪陪我。”而毛星却说:“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下去,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樊骏说,在整个“文革”期间都可以看出何其芳与毛星性格和表现大不相同。我也想到“文革”初期的一个例子:何其芳被批斗时恐惧感很明显,说他是“三反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反毛泽东思想”,何其芳不敢辩驳。而毛星就不承认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毫不含糊地说:“我是犯了错误的共产党员。”在“文革”初期,人们看何其芳都是一种“俯视”的眼光。后来到干校不被当作敌人来对待,而是和大家一起生活和劳动,人们也就以“平视”的眼光看待他。对他的性格的方方面面也就有了更多的直接印象,直接的了解。我想樊骏所以那样描述何其芳的性格,也是对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各种印象的综合。在他的思考里,何其芳从《画梦录》作者转变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信奉者,和何其芳的性格是很有关系的。

有一次我和樊骏闲聊,设想何其芳不是那么早去世,而是活到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年代,他的文艺思想会不会变化。我说,一些具体问题上的观点会改变甚至于自我否定(如批判《早春二月》之类),但他仍然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信奉者,这点不会改变。樊骏似乎也同意,但没有多说什么。这原是个架空的问题,也就没有多讨论。

樊骏的语言障碍没有好转,后几年好像变得更严重了,阅读能力、思维能力也逐渐下降。他说学术性的文章他都看不懂。有一次还说,他连自己的文章也看不懂了。语调平平淡淡,心情却是无可奈何。这时他大概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继续研究何其芳问题了。有一期《新文学史料》上刊载了牛汉一篇文章,其中有一部分谈到何其芳,他还特意告诉我,让我看看。

2005年,当他的论文集《中国现代文学论集》编定之后,并且请严家炎先生写序的事已答应,我和他商量要不要写个“后记”。我说你可以说个大概意思,我来记录和整理,如何?他想了一下却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何其芳问题太复杂,我没法说清楚,不写了,不写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写个“后记”一定谈何其芳呢?但他既然决心不写,这个话题也就放下了。这几天我重新想了一下他的话,好像有点理解了。他大概觉得要写“后记”没有必要讲一些一般性的话,要讲就讲一下这些年来研究何其芳所思考的问题和想法,介绍出来。而现在没有能力做到这点了。我又想起有时一些青年学者来探望他,聊到学术研究话题时,他很认真地鼓励他们好好研究一下何其芳。他希望未了的心愿,有后来者能完成。我想会有人来做的。

2011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