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个学术时代:樊骏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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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范与人格

——记樊骏先生

钱中文

我与樊骏先生共事有半个世纪之久,虽然在不同的研究室,但对他是有不少了解的。1959年秋,我到了文学研究所,以后所里政治运动不断,所里召开批判大会时是常常见到樊骏先生的。那时樊骏先生似乎总是靠壁而坐,沉默寡言,少有说笑。听到所里有关方面的传闻是,他对政治运动态度不很积极,在“拔白旗”运动中受到影响,单身主义,云云。20世纪60年代初,我知道他积极参与唐弢先生主编的《现代文学史》写作,是唐弢先生倚重的得力助手。“文化大革命”期间,樊骏先生在运动初期虽然受到一些冲击,但正是过去的那种“对政治运动不很积极”的态度,使他躲过了致命的一劫。后来想想,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对政治淡漠一些,不受宣传家们的蛊惑,就不致在后来吃足苦头了!但是在那时的政治氛围中,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

80年代以后,我对樊骏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那时修改文学史、重写文学史十分热闹。樊骏先生是研究现代文学史的,他看到了运动中写作文学史的所谓“以论带史”引起的各种弊端,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知识、教训与经验。他认为文学史写作,要把对于学术性的追求置于第一位,论从史出,才能做到真正的史论结合,因此他能够抓住现代文学史写作中最为关键的问题。我记得80年代初,陈荒煤所长在一次会议上说:过去一篇文章只管用几天,管上几个月就不错了,现在写文章应管用它半年、一年、两年,如果做到这样,那就更不错了(大意)。在那政治正确、政治第一的年代,文章都是应政治的需要而作,而政治捏在几个人手里随时在变,一旦政治变了,文章岂得不变,岂能不遭到“作废”的命运!写作文学史也是如此,政治正确、政治第一的结果是提出以论带史,就是将历史塞进一个既定的理论框架,凡是塞不进这个框架的历史,也即曾是作为现实的过去,就要强行删除,当作不存在、不在场,而不是论从史出。这样来要求写作文学史,从领导来说,完全是强人所难,从写作者来说,只能是勉为其难。于是文学史写作,可以不顾史实,而按政治需求进行取舍,这必然会严重地割裂历史,以致歪曲历史。

有感于此,樊骏在治学方面,相当严肃、认真,十分重视史料的发掘,他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长文,从原则到方法,都有详情阐发与指点,是经验与理论相结合的精当之论,是深知文学史写作的理路之说。他自己写作文学史问题,总能在全面把握材料的基础上,进行深入、彻底的分析。如获得好评的《认识老舍》,对老舍的思想艺术进行了多角度的、缜密的层层剖析,指出老舍主要从“他的文化选择与道德评价”来描述他的主人公的。这“比之单纯的政治选择与简单的历史评价,文化的视角与道德的判断,有时反而能够在不怎么明确的认识中,甚至不无矛盾的心态中,把握住人生、社会的复杂的内涵;尤其是当涉及一些敏感的政治课题时,可以不受一时一地的是非利害的束缚,而更接近于客观的实际,也更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这一论点独到,很受同行推重。他提出观点,对现代文学总是心存全局、反复斟酌,力求圆融会通,所以立论公正、分量厚重,每有新说,令人信服。范伯群先生惠寄我他主编的两册《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该书将过去被现代文学界否定或忽视的通俗文学列为现代文学一翼,为现代文学找回另一只翅膀。这部文学史著作,极富挑战勇气与创新意义,事关重大,使我极为敬佩,读后很有收益。但我又觉得有些问题似乎还可以商讨深入,不过由于我未曾在这方面用过力,所以一时觉得不易说清。后来读到樊骏先生的《能否换个角度来看》一文,该文先辨析了“通俗”与“俗”的同和异,指出正是这同中之异,使得两者不能混用;随后谈到新文学与俗文学在后来各自发展中,实际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好截然分开。“换个角度看,是指从近现代中国文学演变的客观进程,比较先后出现的‘鸳蝴派’和新文学的同和异,再进而考察各自的历史位置和优劣得失。”这一观点,我觉得也很精彩,不知是否可以看作是对范先生主编的文学史的一个补充,从而使现代文学史的整合,更能深入而通向更高的新境地?

樊骏先生的写作,无急功近利的浮躁,所以思考缜密,而求其功到自然成。他的写作不仅是有感而发,到非发不可才动手写作,而且写出来的东西又都是反复修改的结果,可算是惜墨如金。他的著述比起有的同行,可能在数量方面少了一些,但篇篇精练厚重,思想容量大,自成风格。

樊骏先生对于现代文学史界的王瑶、唐弢、陈瘦竹等几位前辈的研究,堪称是真正的知人论世之作。特别是他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开拓者与奠基人的王瑶与唐弢,因工作关系过从甚密,对他们的著作反复阅读,观察精微,融汇了他平时的了解与对材料的全面把握,所以对这两位前辈,写得细致、中肯。对他们在历史进程中各自的选择,各人的才华与写作特征及治学态度,在全局与史实、史料与史识,以及指令与无奈、参与和疑虑、公式化与周旋、想写而又不能写、自由写作与应景应酬等矛盾方面,写得极为真实而动人。

晚年的王瑶先生对自己过去的工作有所不满、有所质疑,根本性的问题在于“有所蔽”。樊骏先生十分中肯地指出,“从理论上看,他所指出的这种偏向,与其说是历史研究……的共同缺陷,不如说是把时代对文学、史学等的作用、影响绝对化了以后,容易产生的弊病……而忽略了它们自身的发展规律与特征,一般属性与普遍意义,来自各个方面的联系与制约,忽略了从其他方面对它们进行剖析,从而导致‘有所蔽’的问题。”同时樊骏先生认为,如果过多地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考虑问题,为了特定的现实需要,而“让历史告诉未来”,由此对于历史与现实的评介,也难以避免“有所蔽”的。文学史前辈回顾以往的文学史工作中的“有所蔽”,正是对原先的思想的超越,显示了不懈的探索精神,同时也酝酿着新的变化。但也不无惋惜,人已进入暮年,这只能是看作“最后的光彩有力的一笔”了。

对于唐弢先生的论述,同样极为精辟。樊骏先生抓住了唐弢先生最为鲜明的几个特征,即作为作家和学者的唐弢,具有极好的艺术感觉,“书话”尽显先生的艺术特色,对于人事、作品随时可以做出精美的“审美评价”。唐弢先生认为,写作“要紧的是‘言之有物’。如果‘无物’……最好一个字也不写”。在治文学史方面,我们都知道唐弢先生藏书极富,包括旧时的杂志在内,从收集到整理,做了大量史料工作。唐弢先生提出,写作者应有史识,即要有自己的观点,对于各种文学现象不仅要提出具体的观点,同时也应善于从总体上把握所研究的那段文学的全局,梳理出历史进程中主要轨迹和线索,在概括中把握规律性现象和经验教训,形成自己的系统观点。在史观方面,樊骏先生指出,唐弢先生是“主张‘论从史出’的……有了理论可以帮助更好地清理史实,但重要的还是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主”。遵照这些条件、观念与原则,唐弢领导了一批很有才华的青年学者写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但是唐弢先生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对自己所写的东西表示不满了,在新时期的反思中尤其如此,觉得自己的论著中,时代的烙印太强了。如果写起书话来,他的材料独特,文采飞扬,得心应手;而写起论文来却往往奉命作应景之作,纪念这人,颂扬那人,可又十分投入。唐弢先生自称,如果无物,最好一字不写,但又得偏偏要写,于是要他写的他不想写,自己要想写的又不能写,以致在文学史的写作中,碰上有些所谓问题作家的评述稿子,不得不被他改得“七零八落、吞吞吐吐”。可是来到新时期,遇到这些脱去了政治迫害外衣的作家,唐弢先生只好一一道歉,说明原委,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啊。大概使唐弢先生最为遗憾的是,竟未能实现自己觉得完全可以写出个人特色来的、以风格流派为主导线索的现代文学史和鲁迅传的计划,最终是“赍志以没”,成了“死者与生者共有的遗憾”。我们知道,唐弢先生在这些方面,是花了一生的精力与思考的!樊骏先生说,这就是唐弢先生研究工作中发生的“错位”,而且是双重的“错位”,这是时代时尚的驱使,而且也是他主观的“不以为苦,不以为非”的结局。直到20世纪80年代,当唐弢先生终于挣脱了这种“错位”时,才找到自己,而欣悦于自己已有了写得“顺手”的感觉,但是已是身处夕阳无限好的暮景了!读着樊骏先生的这些文字,我觉得这真是带着敬爱又带着泪痕的透彻的分析了!它们在学术史上给了王瑶先生、唐弢先生以确当的评价和精确的定位。樊骏的这些文章,其实也可看作对他自己的反思,一群与同他年龄相仿的人,何尝没有王瑶先生、唐弢先生式的命运与苦恼啊,只是程度深浅不同罢了!在承前启后这点上,樊骏先生的文章是极有启迪意义的。

樊骏先生为人认真、真诚、正直、公正。20世纪80年代下半期到90年代上半期十多年间,我与樊骏在所学术委员会评定职称的工作中接触较多。那时邓绍基、樊骏与我,在所学术委员会负责职称评定工作。回想起来,我们都从全局出发,没有私人情绪,对所里参与评定的人的情况,都很了解,心里有数,评价大体一致。在每年的评定工作中,讨论问题,根据材料,讲出理由,相互比较,体现了公正的原则。樊骏先生的特点是,每次讨论,总会认真准备,一如写作论文一般,列出详细的提纲,说得有根有据。遇到棘手的问题,以大局为重,总能想出办法,还以公正,所以我们合作得很好。

樊骏先生恪守着做人的道德底线,即血性与良心、怜悯与同情。作为一个学者,他淡泊名利,不像有的人,追名逐利,一有奖励,先给自己锦上添花。他极富同情心,遇到同行家里困难,就会托人送些资助,帮助他人渡过难关,并且要求保密,不透露他的姓名。他去世前把全部遗产捐献给了文学所。樊骏先生对世情理解透彻,有着一颗大悲大悯之心,是位高尚的人。

樊骏先生在学术、为人等方面的表现,都是文学所的精神财富,我们应当继承这种财富,爱护这种财富。不久前,文学所就制作所徽征求意见,在我看来,有了所徽,固然很好,但是更需要的是一种精神,即樊骏先生式的做人的正直和学术正气的弘扬。当社会生活践踏了诚信,因此社会生活也就普遍地失去了诚信,于是人们奉行着“百事可为”的原则。正因为如此,所以樊骏先生的精神,就值得我们更加珍惜了!

2011年3月,5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