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自我分裂与自我整合的矛盾

丽娜从小就一直处于不断被忽略、被排斥、被欺凌与逼迫的生活环境中，这令丽娜的存在（或存有）长期受到威胁。面对外在世界不停地欺压，丽娜的“自我”不断受到压迫，她的自我形象亦不断被摧残。丽娜对外在世界的欺压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为了逃避外在世界持续的打压，为了保存“自我”不被彻底粉碎，丽娜只好把“真正的自我”隐藏起来，躲藏到她的妄想世界里去（Liang，1960）。

Liang（1960：109）曾说过，在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精神分裂人士的自保方法之一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别人看见自己。叶锦成（2011：31）亦指出，面对一些不断欺凌、排斥和歧视的外在环境时，精神分裂症人士会有自我隐藏和自我展现的矛盾。根据叶锦成的研究，自我隐藏是指个体希望在不良现实世界中隐藏起来，以至不受伤害，但在不断隐藏下又怕失去自我的真实性，故此又将自我展现于外在环境中，造成自我隐藏和自我展现的矛盾。

叶锦成（2011：20）也引述Liang（1960），认为个体在面对存在性不安，而又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他/她的“自我”会分裂成为“分离的自我”及“自我”。个体长期处于欺压不安的情况下，“自我”会退缩，用“分离的自我”去面对外在的压力，这种“分离的自我”随着外在压力的增长，会再进一步变成“假象的自我”，而“自我”又会进一步退缩，成为“内在的自我”。倘若外在的压力仍持续，个体为了“内在自我”的存有缘故，又会再度分裂成为“内在真我”和“内在假象自我”。

1.A轴中的自我断裂与自我融合的矛盾

叶锦成（2011：23）指出，具有残酷要求的“超我”（Demanding Super Ego）面对外界不断的欺压时会不断内化外在的要求，而去打压并根据外界的要求重新塑造“本我”，希望改造后的“本我”可以更适应外在的苛求和欺压。“超我”不断地打压会令“本我”不胜负荷，面对此种困境，最好的方法就是“超我”与“本我”断裂，互不相干，使“本我”不再受严苛“超我”的压迫；但是两者越是分裂，“本我”越是担心无法应付外界的要求，于是“本我”又倾向与“超我”融合，慢慢地形成断裂与融合的矛盾。

表面上，丽娜给别人的印象是个道德标准不高的人，她的“超我”也不怎么强，她的本能好像比较强，且不受“超我”约束，她的“本我”功能看似失效，不能控制“本能”用适当的方法来满足它原始的需要。丽娜小时候可以抛弃任何道德规范去当妓女，赚钱来满足她的物质欲望。在她被送入精神病院后，因为父母不接她离开医院，为了回家度假，丽娜又答允与前男院友的性交易。只要对方同意向医院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向医院申请接她外出度假，并且在她离院度假期间为她提供食宿，丽娜就同意他的性交要求。

丽娜说：“我只在度假时才与别人‘开房’（有性关系），别人接我出院度假，我要依靠他，才逼着与他‘开房’。但前后‘开房’不超过60次。”丽娜说：“‘开房’是件好闲（不重要）的事。不过，我怕怀孕。”当笔者问丽娜会不会觉得自己用性来做出院度假的交易不正经时，丽娜回答道：“我不和他‘开房’，他不接我度假，不肯接我出院，我要依靠他，我亦要住在他那里。”当被问她有多少个类似的男朋友时，丽娜说：“两个男病友，很少。还有（一位）吸食白粉的‘道友’（吸毒者）。但不久，那只鬼又搞住我，所以不超过60次（与别人‘开房’）。”

其实，丽娜的“超我”是极强的，严苛到甚至令她的“本我”不胜负荷，迫使她的“本我”与“超我”断裂。她的“本我”也就失去其协调“超我”道德要求与“本能”满足其欲望的功能，导致她的“本能”不受约束。丽娜的“超我”之强可从以下事件看出来：丽娜指责她母亲在她与丽娜父亲同居以前很年轻时就和前夫发生性关系，她斥责母亲不正经，在十二三岁便怀孕，她母亲在二十多岁与前夫离婚时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丽娜说：“她（丽娜母亲）说她十二三岁生仔（孩子），好惨。有没有搞错？十二三岁生仔（孩子）……她生了四个（在与丽娜父亲同居前），她廿六岁生我，还要怀胎十个月。哎，这样，她分明不正经啦，十二三岁生仔（孩子）。”丽娜斥责她外公也是个不正经的男人。丽娜说她母亲告诉她，外公与他的妾侍带来的女儿（妾侍在与外公结婚前和别的男人所生的女儿）发生性关系。当丽娜告诉笔者这件事时，她的情绪仍然很强烈，她一边大力拍着桌子，一边问笔者是否同意她母亲那边的亲人是不是个个都是不正经之人。同时，丽娜又强烈批评其他人混乱的性关系。另外，丽娜说那只“无礼鬼”劝她不要当妓女，要她做良家妇女，以及当她与前院友有性交易时，那只鬼都会出来捣乱，搞破坏。

以上事件反映丽娜的“超我”是极其严苛的，亦反映了丽娜在A轴中的机会，自我断裂与自我融合的矛盾。一方面丽娜要摆脱她严苛“超我”的压迫，好使她能够不受道德规条的束缚，而去当妓女赚钱来满足她对物质的欲望；用性交易来换取离开精神病医院的机会，外出度假的自由。另一方面，当丽娜越是“沉沦”于“不道德的性交易”，她越是想恢复“清白”“纯洁”之身。那只“无礼鬼”不断地劝丽娜要做回一个良家妇女，不断地破坏她当妓女赚钱的计划，不断地搞乱她与假男友的性交易，正反映了丽娜在A轴中自我断裂与自我融合的矛盾。

2.A轴中的自我隐藏与自我展现的矛盾

叶锦成（2011：32）的理论指出，“超我”和“本我”面对极度欺凌和压迫时，会有自我隐藏的倾向。但因“超我”并不允许“本我”完全退缩，唯一令“本我”可以隐藏，同时又展现的方法，就是用“假象自我”和“分离自我”去展示及与外界联系，而把真正的“内在自我”隐藏起来。根据叶锦成（2011：33）的理论，A轴中显性症状反映“真正自我”隐藏与展示的矛盾。妄想是“假象自我”展现及与外在世界联系的表现。当中亦隐藏着“真正的内在自我”，以及收藏了个体真正的内在需要和感觉。丽娜妄想有一只“无礼鬼”恋上她，叫她不要再当妓女，硬要她做回一个良家妇女，要求她到阴间做他的妻子，隐藏着丽娜强烈渴求被接纳、爱与被爱，以及结婚、组织家庭的真正内在需要。同时亦显示丽娜对自己不道德性交易憎恶的真正感觉。

3.A轴中的自我摧毁与自我保存的矛盾

面对外在不断压迫、欺凌的环境，精神分裂症人士为求保存“自我”，只好把所有与外在现实世界有关的“自我”部分彻底摧毁，以保内在的自我部分得以解放和自由。脱离了现实世界的“自我”是不真实的，是一种幻想。在幻想世界里，因为缺乏与客观现实世界的互动和联系，“自我”的自由及创造力不受任何现实世界规范的束缚，什么疯狂自大的幻想都可以发生，可以说凡事都可能，也即是说，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和幻觉的内容可以天马行空（叶锦成，2011：40-41）。丽娜的个案中，有一位痴心的“无礼鬼”对丽娜恋恋不弃。虽然丽娜曾当妓女，又与别的男人经常有不道德的性交易，但这只鬼依然痴恋着丽娜，要娶她为妻。

在现实世界里，丽娜被别人否定、排斥，不被接纳，没法满足自己对爱与被爱的亲密需要。除了退缩到她的妄想世界，以那只“无礼鬼”来满足自己渴望有别人青睐、被爱和结婚的需要外，丽娜的另一解决方法与反应（Coping Response）就是“自我死去”，不停地告诉自己，她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在与笔者面谈的时候，丽娜多次重复说：“我没有理他（那只‘无礼鬼’）。”“唉，我不是痴情那类（人），我是无感情的那类人。”“我对人无感情，那你（‘无礼鬼’）缠着我干吗呀？我是无感情的。”“不过，我是没什么感情的，就算有人缠住我（意即喜欢我），我都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面对外在环境的排斥及不接纳，丽娜慢慢地内化外在世界对她的反应，她自己亦和外在世界一样，不认同自己、排斥自己及否定自己，觉得自己不会有别人喜欢。所以她说别人根本不会理睬她，更不会爱她。正如叶锦成（2011：10）所言，精神分裂症人士面对外在的打压会有这样的反应，就是与其被他人否定和排斥，不如自我否定、自我排斥；与其被他人摧毁，不如自我摧毁、自我死去，以保存“自我”不再受到外来的伤害。这亦是丽娜在A轴中自我摧毁与自我保存的矛盾。

4.B轴中的自我隐藏与自我展现的矛盾

丽娜的“超我”虽然严苛，但她的“本能”欲望也极强，而且不受约束；她的“本我”功能衰退，不能平衡“超我”及“本能”两股内力的膨胀，也控制不了“本能”在适当的时候用合适的方法来满足它的原始欲望（Primitive Desires），如性、吃喝玩乐等，这也是说，丽娜的“本能”追求快乐的准则（Pleasure Seeking Principle），不受“超我”的道德规范束缚；她的“本我”亦失去协调“本能”与“超我”的能力，甚至可能与“本能”连接起来，任由“本能”满足它的欲望。

根据叶锦成（2011：34）所说的在B轴的自我隐藏与自我展示的矛盾中，精神分裂症人士的“本我”不断退缩，会与“本能”连接起来。这样，患者往往表现出孩童般幼稚和单纯的行为，目的是要隐藏“真正的自我”，使之不再受外界的伤害。取而代之，用“假象自我”和“分离的自我”与充满压迫的外在世界接触。展示在人前的幼稚行为，往往是为了把过往所受到的创伤性的痛苦经历深深地压抑在意识以外。叶锦成（2011：75）称这种面对外界压力和欺凌的反应，会慢慢演化成为精神分裂症的隐性症状，比如，情感反应迟钝，失去快乐的动力及缺乏具体目标的行为及动力，等等。

也同丽娜的处境一样，既然无力对抗，亦无法逃避外界对她不断的否定、排斥和持续的压迫，她只好逆来顺受，使自己对外界的一切麻木，没有感觉，没有反应（叶锦成，2011：75）。如上面所述有关丽娜的隐性症状，丽娜对外在世界不感兴趣，与其保持疏离，她已退缩到自己的内在世界，不为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所动。因为丽娜对外在世界已麻木，她没有感觉，所以不会再受到外来的伤害；因为她完全没有动力在外在世界追求什么目标，对别人和将来没有任何期望，所以她不会再因受到别人的否定、排斥与打压而失望。

5.B轴中的自我断裂与自我融合的矛盾

丽娜坚称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她像小孩子一样，只关心“本能”的欲望，经常挂在嘴边的都是些有关吃、喝、玩、乐、性的事，用丽娜的话说，就是“叹世界”。小时候，丽娜为了赚钱来满足自己对物质的欲望，主动要求吸毒者介绍她去做妓女并为她安排嫖客。后来，丽娜又多次（据丽娜说，不超过60次）邀请前院友假冒她的男朋友，向医院提出申请允许她暂时离院，外出度假玩乐。为了解决自己离院度假时的食宿问题，丽娜用性来做交易，使她可以住在那些假男友的家里。

正如叶锦成（2011：75-76）指出的另一种B轴的矛盾——自我断裂与自我融合的矛盾，当“本我”功能不断衰退，其对“本能”的克制会减小；相反“本能”与“超我”的冲突则越来越严重，“本我”无法协调“超我”与“本能”之间的冲突，反而不断与“本能”连接，变得越来越“本能”化（Id Oriented）、孩童化、幼稚化，越来越退缩和依顺“本能”的要求与欲望，最后个体只能在退行的孩童状态中，完全满足其“本能”的需要，把过往的伤痛压抑及封存在深层潜意识底下。

6.B轴中的自我摧毁与自我保存的矛盾

上面谈过，面对外在压迫性的环境，“自我”分裂出“假象自我”去面对压迫，让“假象自我”去吸收外在所有的压迫和欺凌，这种自我摧毁的行为意在保存“真的内在自我”的自由。而隐性症状正是“假象自我”系统的特色，用反应迟缓，甚至没有反应的情意、思维、行动去吸收外界的压迫，而把过往创伤的经历和压抑封存起来（叶锦成，2011：75-76），这亦是叶锦成（2011：76）所说的B轴中的自我摧毁与自我保存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难怪丽娜不愿详谈她某些过往的经历，如她在女童院和精神病医院内的生活，在学校怎样被同学欺凌，童年时怎样被父母虐待，及做妓女的情况，等等，丽娜都不愿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