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扶桑印影

今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夜里，疏星历落，清光掩映；我们二十个征人乘了一只日本船叫做“长沙丸”的，直奔烟波渺茫的大海里去；在海上过了五天五夜，已到那白云深处的“蓬莱仙岛”了。在岛中小住月余，曾游西京、东京、大阪、神户、奈良、横滨、日光、广岛诸胜地，归途又经釜山、汉城、平壤、大连、旅顺等地，万影灿烂，只可惜我的心幕有限，所印下来的不多，且自从回国以后，事忙心倦，更不知又模糊多少！

昨夜微雨，新凉宜人，幽斋独处，才能把笔略写心头残影；但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什么地方写起，现在为便利回忆起见，拟分门别类，逐件写出，惟不能逐日详载，故不敢作《扶桑纪游》，只作个《扶桑印影》罢了。

（一）风景 日本的风景，久为世界各国所注目，有东方公园的美誉，再加上我爱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己及人，也先把“蓬莱”的美景写出来以供同好——

（1）西京 西京风景清幽，环山绕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睿山、大文字山、圆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们登睿山之巅，可窥西京全市，而最称胜绝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巅，山上满植翠柏苍松；在万绿丛中，闲杂几枝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风过处，松涛澎湃，花影袅娜。我独倚大悲阁的碧栏，近挹清香，远收黛绿，超然有世外感。庙宇之前，有滴漏，为香客顶礼时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声潺潺，好像急雨缘屋檐而下。

琵琶湖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胜，沿江共有八景。我们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泛棹湖中，时正微雨，阴云四合，满湖笼烟漫雾，一片苍茫，另有一种幽趣；后来雨稍住，雾稍散，青山隐约可辨，远望诸峰，白云冉冉，因风变化，奇形怪状，两眼为之迷离。

后来船到石山寺，我们便舍舟登岸，直奔石山寺。此寺也在高山之巅，仿佛中国西湖之灵隐，寺中多独干老松，高齐庙阁，院中满植芭蕉，被急雨敲击，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雾收，斜阳残照，从白云隙中射出，照在湖面上，幻成紫的粉红的嫩黄的种种色彩。我们坐在船上如观图画，不久斜阳沉入湖心，湖上立刻幂上一层黑幕，青山白云，都陷入黑幕中，但数点渔火，犹兀自含情向人呢。

（2）日光 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句俗话说：“不到日光不算见物”，日光的身价可得而知了。日光共有十六景：一、日光国币中社荒神社；二、日光神桥；三、日光华严泷；四、日光东照宫阳明门；五、日光中禅寺歌滨观音；六、日光东照宫眠猫；七、日光中禅寺湖大尻桥；八、日光里见泷；九、日光东照宫五重塔；十、日光雾降泷；十一、日光大猷庙唐门；十二、日光东照宫唐门；十三、日光中宫祠湖上野岛；十四、日光中禅寺湖滨；十五、日光杉并木；十六、日光三佛堂及相轮塔。

这十六景中杉并木、中禅寺湖、雾降泷、里见泷、中禅寺湖大尻桥这几个地方，更自然更秀丽，不过最使我不能忘怀的，还要算是华严三千尺大瀑布了。

当日游华严往还走了六十里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这种深刻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华严泷的背后，还有一个白云泷。当时我们到了白云泷，看见急水如云，从半山中奔腾而下，已经叹为奇观，乃至到了华严泷时，只看见三千尺的云梯，从山巅下垂，云梯之下，是飞烟软雾，那有一滴看出是水。这种奇妙的大观，怎能不引诱人们忘记人间之乐呢？可惜我那时不曾大彻大悟，遂造成未来的万劫之因了。可叹！

（3）宫岛 宫岛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谓三景是松岛（在北部），天之桥立及宫岛。我们于黄昏时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阳余辉，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层叠，白云氤氲，在海上游荡些时，又登岸奔红叶谷，这时微风吹来，阵阵清香，夹路松杉峥嵘，渡过一架小红桥，就看见红叶如锦，喷火吐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还要叹不及此呢！

“蓬岛”称绝的三景，我只到了一处，未免是个憾事，不过在日本住了一个多月，到了八九个地方，无论到哪处，都没有感到飞沙扬尘、满目苍凉的况味，就是坐在火车上，也是目不断青山的倩影，耳不绝松涛的幽韵，更有碧绿的麦垄，如荼的杜鹃，点缀田野，快目爽心，使我赞不绝口了。

其实中国江南川北，也何尝没有好风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不过“蓬莱”另有“蓬莱”之景，其潇洒风流，纤巧灵秀，不可与中国流丽中含端庄的西子湖同日而语，所以我虽赞许“蓬莱”之佳，亦不敢抹煞西子之胜，盖燕瘦环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处呢！

（二）教育 日本的教育，是老老实实要办教育的教育，和中国拿教育作门面迥然不同了。这次在西京看的学校，是帝国大学、寻常小学校、第一女子高等学校、京都府立第一中学、同志社女学校；在大阪看了女子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校、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小学校；在东京看了音乐学校学习院、女子大学、东京女子高等学校、东京帝国大学、东京盲学校、东京聋哑学校、迹见女学校、女子学习院、东京府立青山师范学校、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东京美术学校、东京府立女子师范学校、东京府立第二高等女学校、东京市立玉姬寻常学校。

以上各学校，自然各校有各校不同的性质，其具体的组织，用不着写也不能写，只能由这些具体里抽出日本教育的精神如何，现在可分三方面说：

（1）日本教育的优点 日本教育的优点很多，然而也可以用一句话包括起来，就是所谓要办教育的教育，因为日本人知道教育的重要，彻底了解教育的重要，所以有要办教育的决心，有了要办教育的决心，这个办出来的教育，才有好处。日本政府对于他项的经费，可以斟酌添减，惟独教育经费，只有增而无减，中国却不然，第一拖欠是教育经费，相形之下，不知执政者作何感想呵。

就我眼光观察所得的日本教育的最大优点有二：

①内容充实 走到日本各学校，无论他门面是如何不辉煌，而他的内容却没有不充实，就举一个例来说：帝国大学的图书馆里头，共藏书五十万册；工业学校仪器室占二十间屋子那么多，而他们的校舍哪有清华学校的华丽，北京大学的壮严呢！但这两个是东京的大学校，内容充实，也不足奇，他如府立寻常小学校理科试验室里的器具和暗室，种种的设备，比较中国最高学府唯一的女高师数理部的东西还多得多，完全得多呢，说到这里，固然太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无如他真好呵！

②办事认真 日本政府和一般人民看教育界的人都很重，办教育人也都为教育而办教育，和中国之因饭碗而混迹教育界的根本不同，所以任职的人，是终身竭诚于教育，不存五日京兆之想。大阪女师范开办二十二年，校长在职亦二十二年；京都府立第一中学创办已五十年，校长亦久于职，其他各校校长在职年限，总在十年五年，从没有像中国一年一换，一方面是政府不明白教育原理，不重视教育，一方面是任职者没有竭忠为教育的决心，结果自然演出今日的中国教育特色来了。

（2）日本女子教育 日本女子教育，和男子教育之比例，相差太远，名义上固不乏女子高等求学机关，而察其内容，所谓女子大学，所谓女子高等学校，除家事科外，差不多没有更注重的学科了。这种现象，在他们办教育者，固然不能说没有片面的理由，不过他们所根据的女性专宜操持琐事的一点，到了现在的时代，是站不住了。凭心说来，现在没有打破家族主义的时期中，家庭方面，当然需人主持，而女性比较细密，这种责任，比较应多担负些，然而却不能根据这一点，而划定女性发展的范围，贤妻良母，女子未尝不可做，而女子除了做贤妻良母，没有别的责任，这话就未免不进步了。现在日本女子教育，最大的缺点，就是专让她做贤妻良母，而不叫她做人，在日本今日国家无事高唱升平的时候，女子的责任固然没有中国今日女子所负的责任大，然而间接于人类的幸福，多少也有些阻碍，因为人类的幸福，是根据于大家平等大家自由，而日本女子贤妻良母教育的结果，使女子退居于被动服从的地位，抹煞她们天赋的自由天赋的人格，在同一世界里同一人类中而分出高低不平的界限，人类还有幸福吗？我所以到京都市立高等女学校参观，看见她们“贞淑”两字的校训，不禁喟然长叹了。

然而日本女学生勤劳耐苦，肯做事，有精神，也未尝不是她们的优点，我们中国女学生可引为模范的。

还有一点，日本女子体育的发达之讲究，真有可以令人奇异的。从前我国人常骂日本为倭奴为小鬼，谁知这次我们到日本看过之后，这种徽号再不敢乱叫，现在的日本女学生，个个雄壮，男子也比从前高大，我们站在他们中间，反不免要惭其弱小了。

日本女学生，不但能作柔软的运动，就是剧烈的运动，她们也能作，她们也能和男子一齐作百码以上的比赛，她们的体操教员，多用男子，有一次我们到迹见女学校参观，她们体操练习跳高，她们大约都能跳过五尺的高度，我在旁边看了，不禁暗想像这么高的凳子，我便爬都爬不过去，慢说是跳。一方面回想我国近来女学校，对于体育简直是不注意，不用功的学生，东跑西跑还不觉得什么，那些用功的，进学校不到一年，什么胃病、肺病都生出来了，究其原因，多半是少运动，我平常也曾想到这里，不过想完也就完了，而这次到日本看了她们那种强壮活泼，回顾自己本国，这个刺激真是永远忘不了，我很希望办女子教育的，和女子本身，要早点觉悟，要明白健全的精神，是寄在健全的身体上呵！

（3）日本社会教育 日本的小公园非常多，电影院、图书馆、公共体育场到处都是，所以学生们于星期课余之暇，都到公园、电影院，公共体育场游散，到图书馆看书，这种潜移默化的功效，比学校教育还要收效大。日本小小三岛，而能经营如此周到，我国反赶不上它十分之一，偌大一个北京，统共只有一个中央公园，并且里头茶肆酒寮，弄得俗不可耐，哪有一点自然的美趣，况且还要收入门券，更是叫那贫苦的人没有消散的地方。那一般有钱的，又被那些万恶的游艺场缠住了足，学生们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育，还不够社会的罪恶破坏呢。有心教育事业的人，不可不注意社会教育了。

（三）风俗 我在日本日子有限，对于风俗人情的观察，只是浮光掠影，不过我觉得知道一点便写一点罢了。

日本人受儒教的影响很深，东京有孔子大成殿的建设，所以他们风尚也多儒教色彩，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五伦的道理他们十分崇拜。

日本系小家族制度，以夫妇为单位，未成年的子女与父母同居，已成年的子女除去嫡长子系家族相续人有承袭财产权的当然同居外，其余子女都别居，女出嫁，子就给人家做养子，或是做婿养子，不然也分给他一部分财产令他自谋生活，所以人人都不能不想独立了。

日本男女关系极不平等，日本是帝国主义，臣对君的关系极不平等，界限极严，而女子对男子也正如臣子对国君一样，便是做了母亲，也要听儿子的话。我曾听见一个留学生告诉我说，有一次有一个人送礼物给他的一个同学，这同学恰好不在家，就交给他母亲，他的母亲原封放好不敢稍动，因为儿子是男人，应该听他命令，和中国所谓三从——从父、从夫、从子——的旧道德一样。所以日本的女子今日所处的地位，实在可怜，没有人格，没有自由，简直是个奴隶！

公开的男女交际，是为一般人所不许，而背地里的秘密交涉，是到处都有，她们对于贞操的观念，简直没有，并且日本近来生活昂贵，女子又喜虚荣，所以一般女子在高等学校里读书，一方面多与男子发生关系，借着这个弄点报酬补助她们的费用，等到她们正式与人结婚的时候，那时她们就做贤母良妻了。

日本喜沐浴，到处都有汤池，不过日本女子在人前露体不觉羞耻，所以每一个汤池里十余人一共洗浴，亦习为惯，甚至下等社会之女子，尚与男子混浴。

总之岛国风俗，自有岛国人习惯，我等外国人到了那里，没有一件不觉得稀奇的。

（四）日本的思想界 日本虽是帝国主义，而思想界却不寂寞，五光十色，倒很有可观，在我们将离东京的前两天晚上，曾听三个人的言论，而这三个人实足以代表日本三个思想界的各方面。一个是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一个是改良派的山田ワ力女士，一个是为第四阶级努力的文学家秋田雨雀。

大杉荣完全主张破坏了再说，他曾用冷讽热嘲的口气对我们说：“前年罗素到中国，曾经论到中国社会主义的发生，要经过两个阶级：（1）是振兴实业，（2）是提倡教育。按此二说对于振兴实业今姑勿论，对于教育吾尚有数说……当罗素倡言提倡教育之一说后，我遇见朝鲜人、中国人都异口同声地赞许，不过我就极力反对教育——今日的教育是什么？教育人们不应当说谎话，而实际上在社会里能说谎话是最有利人生的。历史上差不多没有一天无说谎话的必要，教育又有什么用处！再说教育的根本是什么？不过是抉发人们固有的个性。但现代社会制度无往而非压迫个性及剥夺个人的自由，教育也不过教人服从强权及保护强权的法律罢了。现在教育的使命，应在解放人类固有的个性，及打破现在社会制度，那种手讲指画黑板粉笔的勾当，不过是骗饭吃罢了，哪里说得上是教育？”

他这一段话很可以代表他思想的全部，就是先打破现在的制度再说，也就是激烈派的社会主义的代表。

山田ワ力是日本女性思想界最稳健的一派，她与山川菊荣的思想正是相反，她讲的题目是“妇人归着点”。她是巩固家族主义的努力者，她所说的话，虽然不少，不过她的结论，是妇人种种问题，皆由家庭为出发点，与其他学者到社会活动的论调正相反对。大杉荣曾骂她是“笨货”，然而她却是那不彻底的改良派的代表呢。

秋田雨雀是文学家，他的态度和他论调的意点，固然不同了，他根据托尔斯泰世界语言统一的四种假想，主张世界语为世界和平的唯一解决方法。

他所主张的文学，是为第四阶级努力的文学。他说：“现在日本和中国的情形大约相同，都是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发生了冲突的时候；文学的趋势也正在冲突式中，一部分人主张第四阶级的文学，一部分的人就来反对；他们的争论很剧烈。但我以为到了今日，文学家的使命，除了助成第四阶级的发达以外，没有更大的工作了。若果第四阶级告了成功，被压的民众抬起头来，文学家便没有负担了。”他的主张可以为努力第四阶级思想界的代表。

这三个代表，差不多可以包罗日本思想界的特色了。

（五）日本最近国民外交的政策 当我未到日本之前，我预料中日连年失和，日人对于我国人一定很轻慢。那么我们到日本去，岂不是要受许多苦痛吗？但是我们自从神户上岸起，一直到了大连上船回国，没有一天不是受他们十分地优待。什么侯爵请我们吃茶点，什么子爵请我们参观他的花园，什么商店送我们味之素、化妆品，什么团体请我们赴宴会，又送我们汽车坐，简直是上宾的待遇。甚至住旅馆也要减价，可谓受尽优礼了！且每一次和他们谈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提到“中日亲善”。有的说中日同文同种，应当亲善；有的谈中日有唇齿的关系，应当亲善；有的甚至把中日亲善来同日英同盟相提并论。我们在这种环境里不能不自己觉悟，也不能不钦佩他们——他们的国民和政府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国民的外交政策，可以代表政府的外交政策。

他们这种高唱中日亲善，或者是他们看为对付邻邦智识阶级最好的手段了！其实在在都露马脚，他们优待只管优待，亲善不亲善，还得我们斟酌斟酌呢！

我们在东京女子高师参观的时候，她们的校长曾对我们说：“现在人们常提到中日亲善，其实要亲善须互助敬爱出乎中心，至于口头上之亲善又何足取。”这话真足为那一辈高唱中日亲善的人作个“晨钟暮鼓”。否则，专想利己的中日亲善，恐怕中日永远没有亲善的一天呢！若专靠着这个为外交手段，不久也是要失败的！假面目永远是要露出来的呢！

关于日本内地所得的印象，大约尽于此。现在再把我回来时沿途所见的略说一二：

釜山 釜山是日韩交界的地方，我们下车以后，也看见许多韩人，然而地方上种种制度，都与日本内地相同。韩人本有的文化，早已不知去所，正所谓“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了！

我们在釜山没有多少时候耽搁，从船上下来以后就在火车站等火车，这时我们曾到车站附近的地方去置东西。朝鲜人一种奇异的装束，最易使人注目——男子头戴斗笠般的黑纱帽，足着船式的草鞋或布鞋；上等人也有着皮鞋的。——然其式仍是两头向上如船，袜乃棉絮铺成，纵夏天暑气蒸热，也是穿棉袜。身上穿的是白麻布的长袍，衣服无钮，唯大襟靠右方用带子一根联结起来，女子就着短小上衣，长只到胸部，下面用各彩色的麻布作裙。麻布本硬性，穿在身上不易贴服，若再被风一吹，就要蓬蓬然如支营帐，真不美观。劳动妇人头上顶一布制的圈，重物置于其上，负以远行。

街上多日本商店，和日本式的房屋，来往的行人，多半是日本人，但清洁就远不如日本内地了。有如走到朝鲜人住的地方，一种葱韭臭味，令人作呕。他们一种污秽懒散不振的态度，看了真由不得人要心酸叹息致亡之有因了！

京城 我们在京城住了两天，曾到新建筑的李王府和朝鲜故宫改成的博物馆去看，后又到福景宫、北岳山各地方去，这几个地方都使人起无限的回忆！中日之役，袁世凯曾与日兵战于北岳山，叶志超被围于牙山；往事已成劫灰，而登临凭吊之余，仍不免慨然长叹呢！

此地街道清洁，电车轨道如网，交通极便利，房屋多高楼大厦；吾人到了这个地方，好像仍在日本内地，想不到这就是朝鲜的京城呵！

平壤 平壤本箕子所开的都会，他的坟墓也在那里，在二千年前——周时平壤即所谓东海乐浪国，在大同江对面。我们在平壤只住了一天，早晨登箕子墓，东望则大同江如衣带，受日光映射而发银光。后来又到乙密台，乃中日之役马玉昆等败北的地方；我们凭高台而四顾，不禁生“江山如旧人物已非”的感想。在乙密台的壁上题着许多感慨悲愤的诗句，可惜当时仓卒未曾录下来。

下午我们又买棹泛大同江，江水碧绿，青山挹翠，滨江千尺石壁，即所谓清流壁，朝鲜亡国臣僚都在上面题字而殉。有四个朝鲜女学生，也和我们同游，我们曾问她们去年独立运动怎么样，她们只愔然长叹，泪光莹莹，不能更说一句话，我们看了真不忍再往下问了！唉！被征服的民族，满心除了悲哀还有什么呢！

奉天 奉天本是中国领土，而南满铁路沿线二十里的地方都归日本所有了！又有日本租界，我们从南满路下车的时候，看见来往的中国人固不少，而日本人亦居半数，所以奉天实在已入了日人的势力范围了！

我们在奉天住了三天，曾到各学校去参观；那种腐败的情形，可怜亦可笑！那边女师范的教员，和我们谈话，他说：奉天的女子教育最为黑暗，女师范所用的修身教科书，是由她们第一任校长所编的；内容除了讲三从四德外没有别的东西了。学生多喜虚荣，奉天军阀最有势力，所以学校的女学生有一部分专喜欢做军官队长的如夫人。这种风气一开，女学校的学生人品，与种种黑暗，唉！那就一言难尽了！不过办事人、校长、监学却非常专制，学生不能随意出学校的中门一步，也不能独自去请教男教员的功课。最初的时候，且不用男教员；后来进步些，专用胡须都白了的老头儿。现在又进化一点，用了一个年轻的男教员。然而逢到理化试验的时候，讲堂上派两个老妈子左右分立监察学生们的动作——这种可笑的事情，可以说绝无仅有了！

近来有一般女学生，也很觉悟，想要改良，然而校长压得紧紧的，她们是不能活动。所以我们到了她们学校参观，她们就趁机会要求想开欢迎会；藉欢迎会的席上，稍吐她们心头郁积。她们的奋斗精神，很属可佩。但是黑幕太厚，要见阳光非有一番更大的牺牲不可呢。

大连 大连真是一个好地方！不独山清水秀，气候亦非常凉爽，出名的风景有所谓星浦，有所谓老虎滩，都在沿海一带，松柏苍翠，波光灿烂，海上小岛，历落如星，所以叫做星浦。

我们在大连，因为候船，所以竟住了五天。这五天之内，上至学校，下至茶寮、妓馆、大烟馆，都被我们看遍了；所以受的感触也特别深，现在把我们所看见的大略说说：

大连有许多日本人，为他们自己人设立的学校里头，虽也许有两三个中国人，然而这两三个中国人不是有钱的商家之子，或者就是已入日本籍的中国人了。这种学校的设施，和日本内地一样，此外有一种叫做大连公学校的，是专为大连本地人设立的；我们曾去参观，刚进校门就嗅到一种恶臭熏人的气味。再一看那些孩子身上，衣服褴褛，面容憔悴，和那些日本学校的学生竟有天壤之别了。后来我们又去参观他们的教授，教员都是日本人，所教的科目日语最重要——他们课程表上写日语为国语，中国的国语就叫做汉语，这种情形不知读者诸君，作何感想？我们当时的愤慨，只觉心酸血沸罢了！

我们目睹的情形如此，后来又听见《泰东日报》的记者——这报是中国人办的——的报告，他说日本人对于大连子弟的教育，用的方法是纯粹奴隶制。他们只让会说日本话，将来好“助纣为虐”来鱼肉大连的同胞，所以公学校的卒业生所有的职业，不是充当横蛮的警察，就是衙役和暗探。按警察本是保护治安，而大连的警察却是专搅乱治安，欺负小百姓的！

大连暗娼最多，都是这些警察和地棍勾通了日本的警察长，狼狈为奸地办起来，这些暗娼都是大连人或外地拐来的中国人。暗娼的会集地，是在大连西岗子一带，一共三千余家；每逢劳动者和没有什么学识的商人经过那里，都被她们强拉进去，丧身败家的更不知多少人呢！

暗娼之外还有大烟馆，里头都是带辫子的中国人，和死尸般睡在那里狂吸怒抽。我们曾经去看过，一种暗淡的神情，真叫人要痛哭！

就大连种种情形看起来，就可以知道日人对于大连人所用自趋灭亡的方法了！大连不过是租界地，已经有“故国不堪回首”之叹，那已被灭亡的朝鲜、台湾更可想而知了！

旅顺旅顺也是日本的租界地，从前本属于俄国，经日俄一战，俄国失败就归日本了。然而种种文物都是俄国人所遗，最触目的大红俄国地毯在现在的关东厅的地板上铺着，使人生出无限的感想！

在旅顺只停了半天，仍回到大连。由大连一直乘二十六共同丸回天津。倦游之余，不免归心如箭，所有触目惊心的材料，也渐渐减少了！到了北京更糊涂得看不见，怎怪“夜郎自大”呢？可恨我自己喜寻苦恼，使这深刻的印影时时作刺心之痛，所谓“自作孽不可绾”，我惟有自怨自艾吧！

拉杂写来，读者亦厌我多事否？苍天总没有话，人仿佛都病着哟！我向那里唤起中国的魂呀！

原载1923年3月《学艺杂志》第4卷第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