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开东京的前一天
我将要离开东京的前一天,我曾到那位面容瘦长、眼含慈祥气的天才著作家秋田[1]的家里去。他的寓所是在一个很僻静的地方,离热闹的市廛很远,是个城里的乡下,房子的构造和布置都很简单,一共是两楼两底,底下是他的夫人和两个女儿住的,上头是他的书房;他书房里的布置,虽然望过去,好像很杂乱的,然而里头却都寓着艺术的美,在那很朴质的墙上挂着一个破轮船上割下来的朽木,然而在那木头上,点缀了两只活泼泼的鲤鱼,这鲤鱼有一只头和尾露在木头的外面,鱼肚子是镶在木头里头;那一只是全体都露在木头外边,头向下仿佛将沉入水里的姿势。这时这块小小朽木,立刻变成汪洋大海,无数的鲤鱼在那里浮沉、游泳,这种艺术美,我不禁为之沉醉了!
我们这次的见面,已经是第二次了。在那间精雅的小书房里,不容留人间的虚伪;我和他,还有一个和我同来的杨先生,我们都赤裸裸地把我们心灵里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们谈来谈去,便谈到近代的文学趋势和文学家的使命上了。秋田先生他很滑稽地说:“近来的文坛,竟越弄越奇了,他们在下笔以先,自己先套上一个圈子,讲起那一派那一个主义来,其实这些名词,都是后来的批评家,给作家的官衔,作者自身不应当自己限量自己……我以为掬我内心的热诚,替灰色的人生写照,抉出他们的隐痛,使他们的创痕复原也就够了!”
“现在日本和中国的情形,差不多很相似的:都是在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起了冲突的时期。文学是时代的产儿,自然也陷入不可调和的漩涡中,一班人倡言第四阶级的文学,一班人就来反对;他们的争论很剧烈,但是我们应该觉悟,文学家的使命,除了帮助第四阶级开花结果,没有更大的工作了!若果第四阶级是告了成功,也就用不着文学家了!”
秋田先生,他对于中国的情形,很隔膜——他心目中的中国,都是书本子上,不长进的中国,所以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很注意我的行动和服装,他曾经奇异地问我道:“女士没有缠足吗?”这话实在最使我难受和羞耻了!只得答道:“这是中国从前的坏习惯,有知识的人早已觉悟,不再受这不自然人道刑罚了。”我说完这话,不觉心里一酸,并且觉得惭愧!那些没有知识的乡下人,不是还在那里缠足吗?人道的光焰不能遍照了她们吗……我深悔失言,但是不失言又叫我怎么回答呢……幸亏他不曾再往下追问,我们又换了谈话的目标了。
我们谈得很久了,彼此都有了些倦意,秋田先生便取出许多写真片来指点给我们看,看到中间有一张是日本有名文学家、已故岛村抱月的照片,我们对着这伟大精神的文学家的遗容,生出无限景仰的心来。秋田先生又告诉我们说:“岛村先生是最能创作剧本的作家,他美丽的音调,精巧的结构,曾经一个绝代佳人的珠喉歌过,更是两美并济,使人叹息不易得了!”
“那位佳人就是松井须磨子,在当时的艺术座上,她占最重要的位置,她所扮演的剧本,皆是岛村先生心血组织成的,并且也是他亲自教成的。”
“这种心灵已经流通了,便不受任何种藩篱的阻隔,岛村和松井须磨子便发生了恋爱的关系,不过岛村先生已经有妇,松井须磨子,已经有夫,在法律上他们是不能再有结合的余地,但是爱情是不怕法律的,也不爱虚荣的,当时虽受一般人的非难,在他们已经调冶的爱情,是毫不因此而分开的。后来岛村先生死了,松井须磨子便为爱情而自杀,使干枯虚伪的世界上,开了一朵又灿烂又纯洁的花,现在的一座石坟,虽然已成过去的陈迹了,而在暗淡的斜阳中犹受人们的凭吊和回忆。”
他说到这里又指着一张照片,里头有一个修眉朗目的女子说:“这便是伊的遗容……你看伊的容貌怎么样?”我果然细细看了一遍,觉得伊的好处,不在五官端正,而在伊挺拔超越的风采,伊一对眼角微向上吊着,眉梢长而细;和绿鬓差不多相接连;身材亭亭好像孤立的傲竹,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好花已经谢了,不知道掩埋秀骨的荒坟,曾否有满了荆棘的凄凉,恨不得立刻到那边去看……
不久我们便离开秋田先生的书房,向他的住所后边那一块坟地的路线进行。这时候已经六点钟了,天空漫着一层稀薄的雨云,太阳的光线,本来不强,亦被雨云一遮,更现着凄迷闪烁了!并且我们所走的路径,又是很僻静的小路,路旁除了几株榆树,开着细碎的白花,有时发出一阵清幽的香气来,此外没有别的点缀。我很快经过一段竹篱,前面露出一片很平滑的绿草地,有三个青年女子,一个穿着浅紫色的上衣,天青色的罗裙,头上乌云般的柔发,覆着前额;还有两个女子,面向东坐着,看不清楚,并且旁边还放着一把黑色大洋伞,遮住了伊们的全身,只露着白色罗衫的一角罢了!
在这荒野的地方,有她们来点缀点缀,实在可以减去许多寂寞!
经过伊们坐谈的绿草地,又来到一所房子面前,苍碧色的爬山虎,遮住灰色的土墙;一个赤着小胖足的孩子,站在墙根底下,两颗星般的眼珠,不住对我们望着。秋田先生微笑着说:“这个孩子是没有褊狭心理的,因为他父亲是俄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在他的父母心里,已经破除种族和国家的界限了,他父亲和我很熟,我们常在这屋子里见面。”
我们闲谈着,已到了许多荒坟的面前,日本习俗,人死多火葬,所以他们的坟墓很简单,只用一个小盒子,把烧化的残灰藏在里头,埋在地下,在旁边插一棵小松树,安一块木牌或石碑,写着死者的姓名,和死的年月。从远远的地方望过去,只见这一带的林木苍郁,秋田先生指点道:“这一带约有五十几个坟墓,都是不知姓名的人,死在大街上或荒野里,经警察所收葬埋在这里;他们才埋的时候,旁边所插的树,不过四五寸高,现在已经长到五六尺了,但是他们早已不明白世界上的一切了!”
这几句话,很能使我静止的心涛波动了,因此我们便谈到人生观方面来。秋田先生说:“我从前曾走错了路,以为人类是超越万有的,现在我觉悟不对了,其实人类与兽类没有多少差别:只是智慧比较地高些,能创造一切——从前所没有的东西——罢了。虽然我并不觉得没趣味,因为去创造没有过的东西,来满足刹那的欲望,就是很有趣味的事情!”
过了一带无主的孤坟,又来到一带罪人的墓前。秋田先生叹息着告诉我们道:“广漠的世界上,唯有这些人的遗骸是到处充满的,他们为一时兽欲的冲动,结果生下了儿女,这些不幸的小人类,不能光明正大见天日,因为他们的父母在人前是事事怕羞的,在法律之下是事事帖服的,所以私生子只能在那黑暗的地窟里,和那些静僻的野草丛中,另辟他们的世界了!”
“日本的政府,规定救济私生子的法子,是每一个私生子呈报到政府那里,例有百金的赏格,有些不自爱的人们,一面领了赏银,一面放弃他们保护那孩子的责任,有的挖个土坑,把孩子活埋了;有的把孩子的脖头用力掐着,闭了气就完了!这些残忍的把戏,有时被人发觉了,便处他们以死刑……这一带共三十多个坟墓,都是犯了这罪致死的人们的遗骸!”
我们只顾指点闲说,不觉得连那反射在远远塔尖的斜阳余辉,也都藏起来;而我们所要看的坟墓还没有看见,因急忙走到那里,两扇极矮的柴门虚掩着,柴门的两旁有两根高石柱,墓上有一块心式的石牌竖在上面,比那石柱还要高。我们来到坟前,推开柴门,墓旁两个插鲜花的筒里还插着两把残余的野花,在地下还放着一个枯干的玫瑰花圈。我站在柴门口,望着荒坟,心里便造成无穷的意象,我想照片上的她已不是真的她了,这孤坟里的她也绝不是活泼泼的她,一个她可以幻成无数的她,然而真的她却只有一个,在我的心里,只有我心的眼可以看得见她,而肉的眼永远看不见她,只看见她的照片。她的坟墓——呵!真是生得惊奇,好像积气的天,飞翔变化的云,永远不可捉摸呢——
秋田先生向看坟人那里买花回来了,他将鲜花换了残花,将整香换了剩香,又叫人把坟前的灰尘打扫干净,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向那坟里的松井须磨子深深鞠了一躬,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人间无穷的伟大了!
离开这里约有五十步的光景,便是岛村先生和他夫人合葬的坟了,但是他的夫人现在还没有死,有人说,不如把松井须磨子的坟,跟他合葬了吧!而一般道德家、法律家,都很惊吓得发起狂来,这些人多余的主张也就打消了,其实不合葬的已合葬了!合葬的中间已竖起三千丈的壁垒,谁又明白这个呢?
我们在那里徘徊凭吊些时才遵旧路回来,不过路虽是旧路,那三个女子不见了!赤足的肥孩子也不见了!只看见一只牛,拴在那绿草地旁边的大槐树上,在草地的对面,一带松林里,隐隐有一所高台阶的房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弯着腰在那里扫地。世界上的东西未曾有一秒钟是静止的,未来的一切谁能预料得到?不过从这里回去的第二天,我的确离开东京了。
原载1923年3月2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68期
注释
[1]即秋田雨雀(1883—1962),日本戏剧家、儿童文学家。1913年起创办艺术座、先驱座等剧团。1921年参加日本社会主义同盟。此后积极从事无产阶级文化运动,对日本进步戏剧事业有很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