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談龍録(2)
九[7]
司寇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講學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别相送諸子云:“蘆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兹始,孤懷誰與論?”又云:“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不識謫宦遷客,更作何語!其次章與友夜話云:“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窮途定何許?非所謂詩中無人者耶!余曾被酒於吴門亡友顧小謝(以安)宅,漏言及此,客坐適有入都者,謁司寇遂以告也。斯則致疏之始耳。
一〇
客有問余者曰:“唐宋小説家所記,觀人之詩,可以决其年壽禄位所至。有諸?”答曰:“詩以言志,志不可僞託。吾緣其詞以覘其志,雖傳所稱賦列國之詩,猶可測識也,矧其所自爲者耶!今則不然:詩特傳舍,而字句,過客也。雖使前賢復起,烏測其志之所在?”
一一[8]
德州田侍郎綸霞(雯),行視河工,至高家堰。得詩三十絶句。南士和者數人。余適過之,亦以見屬。余固辭。客怪之。余曰:“是詩即我之作,亦君作也。”客曰:“何也?”曰:“徒言河上風景,徵引故實,誇多鬬靡而已。孰爲守土?孰爲奉使?孰爲過客?孰爲居人?且三十首重複多矣,不如分之諸子。”客憮然而退。
一二
凡一題數首者,皆須詞意相副,無有缺漏枝贅,其先後亦不可紊也。顧小謝每舉少陵兩過何將軍園林詩以示學者,余謂此詩家最淺近處。不見文選所録魏晋人詩,分章者,尋其首尾,如貫珠然。近人試爲二首,都無次第。不潛心也。
一三[9]
小謝有消夏録,其自叙頗詆阮翁。阮翁深恨之。然小謝特長於機辯,不説學,其持論仿佛金若采耳,不足爲阮翁病。然則阮翁奚爲恨之?曰:阮翁素狹,修齡亦目之爲“清秀李于鱗”,阮翁未之知也。
一四
山陽閻百詩(若璩),學者也。唐賢三昧集初出,百詩謂余曰:“是多舛錯,或校者之失,然亦足爲選者累[10]。如王右丞詩:‘東南御亭上,莫使有風塵’,‘御’訛‘卸’,江淮無‘卸亭’也。孟襄陽詩:‘行侣時相問,涔陽何處邊?’‘涔’訛‘潯’,涔陽近湘水,‘潯陽’則遼絶矣。祖詠詩:‘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京’訛‘涇’,京水正當圃田之西,‘涇水’則已入關矣。”余深韙其言,寓書阮翁,阮翁後著池北偶談,内一條云:“詩家惟論興會;道里遠近,不必盡合,如孟詩‘暝帆何處泊?遥指落星灣’,落星灣在南康”云云,蓋潛解前語也。噫!受言實難。夫“遥指”云者,不必此夕果泊也。豈可爲“潯陽”解乎?[11]
一五[12]
百詩考據精核,前無古人。好爲詩,自謂不工,然能知其指歸。余與申論三昧集曰:“右丞云,‘人閑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諸家曲爲之解,當闕疑也。儲光羲云,‘山雲拂高棟,天漢入雲流’,下句‘雲’字定誤。不輕改正可也;漫而取之,使人學之,可乎?李頎緩歌行,夸炫權勢,乖六義之旨。梁鍠觀美人卧,直是淫詞,君子所必黜者。”百詩大以爲然。比歲阮翁深不欲流布三昧集,且毁池北偶談之刻,其亦久而自知乎?
一六
詩人貴知學,尤貴知道,東坡論少陵“詩外尚有事在”是也。劉賓客詩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有道之言也。白傅極推之[13]。余嘗舉似阮翁,答曰:“我所不解。”
一七[14]
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又薄樂天而深惡羅昭諫。余謂昭諫無論已,樂天秦中吟新樂府而可薄,是絶小雅也。若少陵有聽之千古矣,余何容置喙。
一八
青蓮推阮公、二謝;少陵親陳王,稱陶、謝、庾、鮑、陰、何,不薄楊、王、盧、駱。彼豈有門户聲氣之見而然?惟深知甘苦耳。至宋代,始於前輩有過情之論,未若明人之動欲掃棄一切也。今則直汩没於俗情積習中,非有是非矣。後人復畏後人,將於何底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