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序
塞利纳的出版商加斯通·伽利玛[26]通过以让·波朗为首的审稿员和《新法兰西文学评论》负责人员放出风声,要求塞利纳对待评论家、文学记者以及褒贬作家声誉的文人学士别太锋芒毕露、愤世嫉俗、不近人情。塞利纳闻讯后非但拒绝接见伽利玛派来的说情采访者,而且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连连出招。以上传言无从证实,但闹得沸沸扬扬则是真的。
然而,塞利纳高明之处在于做事出人意表,叫人措手不及。他居然认认真真撰写了一篇臆想访谈,我们不妨将之称为“小说性文学艺术散论”。他借端生事,跟伽利玛上下都闹翻了,把同行骂个狗血喷头,跟所有人清算,包括赞赏者和蔑视者,因为这两类人的见证都令他大为不满。我们不妨把这篇代表塞利纳独特风格的“美文”概括如下:
塞利纳跟他的采访者相约于工艺美术街心公园,原来Y教授是一名退伍上校,患前列腺疾病。这位仁兄居然也是伽利玛出版社的作者,被社领导派来采访塞利纳。他聆听塞利纳滔滔不绝的讲解、回忆、披露和启示,被他一连串的奇谈妙论弄糊涂了。此时的Y教授已变回兵痞出身的退伍上校,昏头昏脑开始顶嘴,以致完全失态;在失控之下,任凭塞利纳摆布。他唯命是从,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小便失禁,尿了一裤裆,脚下一摊尿,却硬是不肯离开,硬逼着塞利纳继续讲他天下第一文学艺术大发明,不断提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越听不懂越要听。
相比之下,塞利纳从容不迫,着重讲他文学风格的“小发明”,他的“技巧”,他的“窍门”,所谓拿准火候的“诀窍儿”。他自比印象派画家,因为印象派大师们把如实映现固定的、死板的照片革新为富有激情、注入情感的创作。塞利纳身为作家,大胆索求,享有其他艺术家如画家、建筑师、作曲家等相同的大胆创新权利。况且,他豁出去了,顾不得是否会有追随者,反正他驾着他的“地铁”上路,载着他的文学艺术以及同代人飞速向前滚动,永不在“斜刀刃般的铁轨”上停顿,一直往前冲:“特种地铁!”这篇小杰作让我们看到一个不无幽默的塞利纳,甚至有点儿黑色幽默,他善于把自己特有的容颜相貌无情地转嫁到他的对手身上,也许对自己更无情:人格的两重性昭然若揭——在这篇奇文中,作者似乎向读者呈现了《茫茫黑夜漫游》主人公巴达缪的另一个侧面。
天才作家塞利纳,一开始就被法国文学界以及广大读者看好,但因众所周知的政治道德备受批判,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我们早已详尽论述过了(请参阅《塞利纳精选集》拙序)。这里只谈他独一无二的创作风格。塞利纳刻意追求的正是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发明一套从内容到形式的崭新口语文学。塞利纳去世近70年,现在人们讲的口语基本上还是塞利纳语言(笔者罗列了十条,请见《塞利纳精选集》拙序)。然而,当时法国文学界确实不乏一批作家要把塞利纳置于死地,比如塞利纳客气地点了一个“假名”:“勇敢的人”,系指法共作家罗杰·瓦扬(Roger Vaillant,1908—1965),谐音词le vaillant意为“勇敢的人”。他在1950年1月13日的《民族论坛》著文,叙述1943年抵抗运动行动小组决定处决塞利纳,所幸未遂。塞利纳确实逃过一劫。然而,他也狂言吹嘘自己从上苍得到天赋,自称“本世纪唯一真正的天才,唯一的作家,然而人们不谈起他,不让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千方百计要枪毙他,因为嫉妒他”,当然这是不实之辞。
然而,塞利纳有些抱怨是可以理解的,其中最为不公的则是:他的文章受到批判和打击,却偏偏被名家抄袭。他写道:“剽窃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趾高气扬,倚仗权势。”“我自己深有体会,跟您数不清有多少人抄袭我的作品,把我的作品改头换面,篡改转卖,发了横财。恰恰是靠我发了横财的坏蛋恶意中伤我,逼着刽子手把我干掉。”我们不妨重复曾经在别处举过的例子:大名鼎鼎的萨特承认抄袭过塞利纳,比如“人与人的关系宛如一篓螃蟹互相踩踏”,“拥抱一个女人,犹如搂住一个大粪袋”。众所周知,萨特并没有因批判塞利纳反犹亲德而后悔,但虚心接受抄袭塞利纳上述动情的话的指控。他两次声称塞利纳比他伟大,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他出语惊人,明确指出:“也许塞利纳将是我们中间唯一永垂不朽的。”
那么,文学艺术家塞利纳到底创造发明了什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笔语情感化!书面语已经干涸,是我使它恢复了情感,玩意儿虽小,魔力却大着哩!”一言以蔽之:“口语情感贯穿笔语始终。”“‘情感逼真之处’是抒情的。抒情的作者,我算一个吧,得罪了大批大批的‘厕所读者’,也得罪了优秀分子。”再说对立,抒情使作家神经发怵,动脉不畅,引起众怒,但就是要写得“情感逼真”。“写‘情感逼真’的小说累死人,因为情感只有通过口语或通过对口语的回忆才能捕捉和实录。”每每讲述得意之时,他总是假谦虚一下,比如说:“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发明家,小玩意儿的发明家,反正很像活硬领上的扣子,缺了还不行!”话锋一转立刻攻击别人:“但绝没有什么理念。让贩子去兜售理念吧!”他瞧不起讲究“包装”文学的作家,以为凡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或多或少都搞些包装,铁幕或非铁幕“包装”,“无政府主义包装,夸张派包装,圣画派包装,只要有包装就行”。顺便提一句,塞利纳是继普鲁斯特之后第二位公开严厉批判罗曼·罗兰的法国超一流大作家。
塞利纳正确指出,因为他们的小说越来越被电影工作者改编,却比小说精彩:动态的风景,独特的风光,美丽的少女,脱得精光的女人……一切好似身临其境。小说比不上电影风光!他还跟Y教授说他自己完全小说化了之后,写“反小说”了。他解释说:“我的情感化风格动摇了小说,使其一蹶不振,小说不复存在了,并使电影乱了阵脚,使电影奄奄待毙!”他此话的意思是说,电影再也复制不了小说,其结论是:“天才是独一无二的,一意孤行的,不顾他人的。”他接着写道:“我硬让全班人马跟我进入地铁,乘情感地下火车,那是我的地铁。没有任何不便,什么阻塞一概没有了。如入梦境。一站不停向前开,驶向目的,直接驶向目的。”总之,进入情感,通过情感,达到情感,只有一个目的:情感。“从头到尾全是情感。”“唯情感为所欲为,纠缠不清的情感哪。”于是,塞利纳忘乎所以,自问自答:
“为什么我是文学天才,唯一的天才,嗯?
——击中要害的情感,绝非旁敲侧击的情感!”
上校听得一头雾水,这位所谓由加斯通·伽利玛和波朗派来的说客总算情不自禁地迸出一句话来:“您是艺术家。您的地下火车永不停止,您为自己勾勒出一种风格。”上校全然忘却被派来挑刺儿的任务而完全被塞利纳的“情感”所征服。
然而,塞利纳对这样的恭维还嫌不够,吹嘘他还发明省略号:“三个点”的特殊用法。“…”是法语标点省略号,一般应放在一个句子末尾,但塞利纳随情感波动到处用,在句首句中句末到处用,以示节奏或停顿,随情感起伏而定,以助突显“贯穿笔语的口语”。许多人不买账,他反驳道:“好吧,三个点!有人经常责备我,对我的‘三个点’说三道四:哼!他的三个点!嘿,他的三个点,他连句子都不会写完。各种荒谬的说法!”而塞利纳确实十分认真地把这项发明吹得神乎其神,声称“‘驶在由三点轨枕支撑的神奇又神奇轨道上的地下火车’比原子更重要”。不幸的是在下作为中文译者,根本无法用“三个点”表示译文情感节奏,因为中文的节奏与法文的节奏完全不同,所以只好一概取消,谨请大天才先生在天之灵见谅。但应当承认,这位情感口语体文学的天才横空出世之后,至今他的口语神灵地位依旧不可动摇。
奇文难归类,前小半部分与Y教授谈话应是记叙文,从把Y教授改称上校后,即完全小说化了,对话变成戏弄低智商的退伍上校作家,旁敲侧击,甚至直言不讳地讽刺挖苦加斯通·伽利玛及其属下。当时塞利纳的主要出版商是德诺埃尔,不怕得罪伽利玛。笔者以为,恐怕塞利纳本人也没有想到加斯通·伽利玛居然将这部攻击伽利玛及其合作者的怪书以最讲究的白皮红书名版本出版,而且稿费丰厚。从此塞利纳成了伽利玛的红人,后来德诺埃尔出版社不景气,伽利玛独家出版塞利纳全部著作,成为最著名的《七星丛书》精装本最为畅销的系列。
沈志明
2019年夏末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