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局:伪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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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异地抵押

“怎么样啦,好点没,还晕着呐?”樊小琳的声音自手机听筒里传来,温柔而美好,弥漫了整个房间。

孙彦君的心也跟着温柔起来,他努力从疲倦中抽离出来,朝着视频里询问的目光给了一个真诚的微笑。

虽然这一整天的遭遇让他心力交瘁,不顺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但在近午夜一点听到女孩的声音,依然让他顷刻间卸下了所有难受与疲倦。

“好多了。”孙彦君看着视频里窝在被子中的女孩,素面朝天却依然楚楚动人。他走出房间来到独立阳台上,举着手机把面前一片霓虹的色彩分享给她。

“哇,好美的夜景!你看你,出个差还这么苦着脸,这么美,明明就是去度假的嘛。”女孩欢叫着表达羡慕之情。

已经过了午夜,海疆市的夜景依然如此美丽。

这家名叫大树公馆的酒店是海疆市最别具一格的酒店,价格不高,景色却非常宜人。九幢形态各异的三十层高楼不规则地林立在园区里,白天看时,好像只是用无数五彩玻璃装点外墙的奇异楼群,但每当华灯初上时,这些高楼就成了参天大树。每片树叶都是一个房间,每个枝头都挂满了象征生命的绿色,九幢高耸入云的大树公馆里,林林总总居然有六千个房间。加上公馆毗邻海边,走出园区不远就是软软的白色沙滩,大树公馆这几年几乎成了海疆市的一大景点。

孙彦君笑笑,他当然不会告诉樊小琳,能住到这间酒店里着实不易,信誓旦旦要招待好他们的吴老板居然在一个小时前才告诉他和齐宏羽,住的地方还没安排好。

孙彦君是在元旦后一周和齐宏羽一起,来海疆市办理抵押登记手续的。作为曾经刘松河部门的中级客户经理,齐宏羽的客户遍布天南海北,异地办理抵押登记业务仿佛成了他的专长,每年总有那么几次借着出差的由头到各地潇洒一番,让行内诸多扎根本地的同事好生羡慕。这不,这一次,他又跟着客户出来办业务,还顺带将孙彦君也带了出来。

齐宏羽的客户吴黎刚在赢州市做木材加工生意,经过二十年的辛苦经营,现在已经粗具规模。和很多热衷投资升值的小企业家一样,大量热钱在手的他,于十年前瞄准了当时方兴未艾的房地产行业。不同于其他投资者只在江浙沪自家门前投石问路,吴黎刚购买房产的地方,远在两千公里外的海疆市,这座中国南端的美丽海岛。

海疆市在冬季依然气候宜人,因为毗邻南海,近年来吸引了很多居民来过冬。十年前海疆市还处于旅游业开发的初期,一幢幢出门就是碧海蓝天的海景公寓价格低廉,意气风发的吴黎刚大笔一挥,斥资五百万买下了一整幢海景公寓。每年冬天,他都带着老婆孩子来这里住到来年开春,自己住一层,剩下的楼层装修完毕便全部出租。后来海疆市的房价水涨船高,当年吴黎刚东拼西凑买下的海景公寓,现在市值已经超过三千万。

于是千万富翁吴黎刚不禁有点飘飘然,据孙彦君侧面打听,这家伙这些年和原配离了婚,还一直在各大赌场晃悠,做起生意来也是心不在焉,没几年就把积攒的家底败了个精光。

眼见着不日将从云端坠落凡尘,风光一时的吴黎刚也到了该收心的时候了。据齐宏羽在前几天的信审会上介绍,吴黎刚痛定思痛,戒掉了赌瘾打算重新做人,这才把海疆市的房产抵押给兴庆银行换取流动资金,打算重振自己几近荒废的木材生意。

海疆的房子对于兴庆银行而言是异地资产,人生地不熟,虽然房价颇高也不缺买家,可一旦贷款出现问题需要变卖抵债的时候,房产的拍卖和处置依然非常困难。因此在内部讨论时,贷款的折扣被进一步拉低,放在当地可以贷出至少两千万的房产,这次的金额被直接压到了一千五百万。这也是江源不在单位的那几天,通过电话反复和孙彦君叮嘱确认的。

江源反复叮嘱他的另一件事情是,一定要监督同行的齐宏羽,在去往海疆市抵押登记中心时,将所需资料一并带齐,并要亲眼看着他从房管中心拿到符合法律效力的登记证书。为此,孙彦君在出发前,已经将所有的资料都悉心检查了一遍。

然而即便是这样,意外还是发生了。

“你们的资料有问题,现在不能办理。”登记中心的小姑娘浓眉大眼的,一头齐耳短发,看起来非常可爱,说出来的话却职业而冰冷。

“美女,帮个忙嘛,我们大老远从江州赶过来,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来一趟不容易啊。”齐宏羽赔着笑,冷汗从额头上“嗖嗖”往外冒。

“你自己也是金融体系内的人,你觉得这种不合规的事儿,有通融的可能吗?”面对他悄悄递过来的红色信封,办事员的口吻和她的眼神一样犀利。

简单来说,齐宏羽提交的资料有一内一外两个问题。

内部问题是,他们提交的资料缺少一张加盖银行章的公证书,这是海疆市登记中心本月刚出的规定,无法变通。当然,这其实问题不大,只需让在赢州的同事快递一份即可解决。

然而外部的问题就比较复杂了。登记中心显示,吴黎刚提供的几套房产的房产证是2012年以前的老证,按照《新婚姻法》和当地最新的登记管理条例,像这种没写明财产分割状态的房产证,必须统一换证后才能办理。而换证的手续,起码要一个月才能办完。

“那怎么办?我的项目十天后就要开工了,等着用钱啊!”当着两位银行人的面,吴黎刚努力表现出他的急迫和焦虑。然而,在人生地不熟的海疆市,所有的焦虑和求情都无济于事,这种职能部门的对外窗口没有任何可以通融的;即便有,当着大厅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可能答应。

“开饭了。”

栅栏外传来一声口号。

“快快快,开饭了,开饭了,饿死老子了。”

一听饭点到了,羁押室里的犯人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伸长了脖子。

午饭是一菜一汤,猪肉炖粉条搭配紫菜胡椒汤,粉条倒还算富余,肉沫星子却是少见。当杨霖最后一个来打饭时,分装菜饭的两个桶早已所剩无几了。

看守所的这个舍监里关着七八名嫌犯。杨霖进来后一直独来独往,努力不惹是非,但这群无所事事的家伙依然时不时来找他麻烦。杨霖随手打了点菜饭,正准备寻个角落自己吃,一转身却与一个大汉撞了个满怀。

“咣当”一声,饭盆脱手,湿漉漉的菜叶米饭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还微微冒着热气。

“你没长眼睛啊?”大汉后退两步,粗暴地朝着杨霖吼道。

应该是那种长期受雇于多家讨债公司的打手,杨霖瞅了他一眼,没理会,蹲下来准备收拾残局。

“哟,这是打算继续吃完呐,”大汉一脚踩在饭菜上,“来,大爷给你添点佐料,你看喜不喜欢?”他脚脖子发力左右拧了拧,目光里带着挑衅俯瞰下来。

杨霖目光冷冷地回看过去。

“怎么着,看我不爽是吧,那就来抓我呀,没人拦着你。”大汉气焰嚣张起来,手腕相扣伸在胸前,做出投降的姿势定了两秒,见杨霖纹丝不动,随即发出一阵狞笑,“哈哈哈,怎么,杨警官,怎么不动手抓我呀?”

他蹲下身子,得意扬扬地看着杨霖:“哦,我差点忘了,你也在号子里。哈哈哈,怎么着,杨警官,犯了什么事进来的呀?”

旁边一个小弟马上帮腔:“老大,听说是迷奸未遂。”

“是吗,花案?”大汉眉毛上扬,“这么大的事,我看不像啊,不会是冤枉了咱们杨警官吧?”他伸出手,嚣张地拍打杨霖的脸,“没想到啊,你这经侦支队曾经的明日之星,居然还是个花警,哈哈哈。”

杨霖条件反射地攥紧了拳头,胸中怒气上涌。

“怎么着,你还想动手啊,”大汉狠狠盯着他,“这里是盛泽,你要作威作福,滚回你的赢州去,跑到这儿来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大手一扬,恶狠狠地朝杨霖的太阳穴拍去。

杨霖被彻底激怒了,一招擒拿手将大汉的手背向身后,怎料大汉早有防备,伸脚用力一蹬,两人扭打在一起。号子里的犯人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在当中。

大汉身材高大,又是个练家子,双手像两只大铁钳似的,将杨霖死死地锁住。但杨霖也不是吃素的,照着大汉的腰眼就是两记狠凿。大汉疼得“哎哟”一声,杨霖趁机退后,忽然身后一脚绊来,大汉趁机扑上,朝杨霖一阵猛捶。杨霖躲闪不及,脸上和肩上挨了几记。

“干什么,干什么!都老实点!”羁押室的门开了,张一洋带着两个值班民警冲进来,几记闷棍将众人分开。

“报告,这个黑警嫌饭菜不好吃,直接摔在地上,我正告诉他不要浪费粮食,好好做人,这小子居然动手打我,还喊冤枉,你说这不是蔑视政府吗!”大汉捂着脑袋恶人先告状。

杨霖的嘴被打破了,他抹了一把血,冷冷盯着大汉。

“冤不冤枉,得由法庭来审判,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张一洋瞪了大汉一眼,“祝老三,你给我老实点!再敢惹出事儿来,你就别想出去了。”

“小刘,”他扬手一指杨霖,“把这人带去医务室。”

没办成正事心里总是不踏实,连着吹了两天海风,又被吴黎刚拖着去观音庙、白沙码头曝晒,孙彦君的心情可谓沮丧到了极点,好在温柔又体贴的樊小琳时不时地视频骚扰,日子倒也没有太难过。

又过了两天,总算有了好消息。

“所以,这事算是成了?”手机里的樊小琳一脸疲倦地打着哈欠,体贴的她知道孙彦君的烦躁,时不时地发个排练新年晚会的小视频,卷着舌头的双簧戏古灵精怪,逗得孙彦君发笑,心情也好了许多。

“应该能行吧,估计给中介打打关系应该没问题了。”孙彦君一边拧着浴缸的水龙头一边回答。

回想起前几日的经历,敦厚老实的孙彦君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日吴黎刚一直磨到办证的小姑娘下班都毫无进展,随后空着肚子懊恼地去了一家房产中介所,一副不达目的誓不吃晚饭的样子。他这一折腾不要紧,连累了孙彦君和齐宏羽,惹得本身就有低血糖的齐宏羽不得不去隔壁小店买饼干充饥。

“吴老板,您这海景公寓的房子现在价格可不低啊,”光头大汉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茶具,脖子上的金链子和他的笑容一样晃眼,“零六年买的房子,现在起码翻了六七倍吧,你们这些人,投资眼光可真不错。”

“哪里哪里,海疆这样的风水宝地,谁不喜欢啊?我只是运气好、来得早,现在不也沦落到抵押房子套现金嘛。”吴黎刚赔着笑尴尬地回应。

“唉,吴老板此言差矣。以鄙人的想法,吴老板投资如此有远见,想必生意上也差不到哪里去,偶尔一点资金周转困难,用房子做抵押增加点现金流也很正常嘛,”光头大汉娴熟地在几位客人的杯子里沏上好茶,继续侃侃而谈,“说到底,房子还是您的,只不过付给银行一点利息,就可以盘活现金流,再说,您的租金收益可不低啊,付利息给银行不是绰绰有余吗?”

“是啊,可是现在就碰到这个问题,办证中心的人说我的房本到期了,必须更换。但是更换时间要一个月,我的项目启动可等着用钱呢,所以我得先想法儿把证给办下来……”吴黎刚欲言又止。

对面的光头却慢悠悠地问道:“吴老板希望房本这事多久可以办成?”

“三天,”吴黎刚脱口而出,他的急切对上对方老辣而狡黠的目光,马上没了底气,“实在不行,五天也行。”

对方呷了一口茶,继续慢悠悠地道:“我确实有朋友在房产交易中心,按理,是可以帮您加快进程,不过想必您也知道,咱这小地方办事效率就这样,比不上你们赢州市大刀阔斧的改革,这三五日吧,可能有点困难。”

前两年,赢州市市长曾下基层办过房产过户等手续,结果足足被晾了一个多月,愤怒的市长组织领导班子重点整治,就此,“最多跑一次,最多等三天”的口号一时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且,这两年咱们这儿政府职能部门都在改革,想越过程序可是越来越难喽。”光头大汉像倒苦水一样说完这些,也不看吴黎刚,依旧若无其事地对着杯中滚烫的茶水呼着气。

吴黎刚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您看,这事如果办成了,给您多少辛苦费合适呢?”

此话一出,孙彦君看到光头的眼角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回味着方才两人的对话反应过来,在这场交易里吴黎刚已然输了一阵。

这是他们到海疆市后的第三个晚上,在海疆市中心一处名为“天润”的房产中介所发生的一幕。这位中介李老板摆出一副时间紧迫、通融有难度的态度,无形中抬高了自己劳务的价值。显然,知晓了吴黎刚深浅的光头中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块到嘴的肥肉,狮子大开口想必是少不了了。

果然,沉吟片刻的光头抬起脑袋,玩味地看着面前的三人,嘴角微微抽动:“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不过……”

被当成旁人避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齐宏羽拉起孙彦君就走,看来那个道行挺深的李光头似乎铁了心要将提前拿证的“秘籍”一脉单传,两人还是回车里等待吧。

几个小时后,当他们坐在当地著名的“火车头”海鲜城吃晚饭时,吴黎刚已经一扫之前的阴霾与焦虑,变得兴致颇高,大快朵颐起来。

孙彦君的酒量并不好,加上前几日晕机的颠簸,几杯酒下肚已经略感不适,倒是齐宏羽酒量厚实,对这几个老江湖不卑不亢,应对自如。孙彦君碍于场合不便多问,只在席间悄悄问过齐宏羽,这个中介是不是真能将权证顺利搞定。齐宏羽说:“你看看老吴那兴致,肯定是谈好了呗。再说,那是人家自己花的钱打点关系,跟咱们银行有什么关系,咱们就甭管了。”

也是,毕竟是客户急着要这笔资金,行里也早早批好了贷款等着手续到位即可投放,现在卡在第三方登记机构这里,其实不关银行什么事。只要最终银行拿到的登记结果是真实有效、具备法律效力的,客户愿意多支付一些成本提高办事效率,又何必干涉过问呢?

这样想来,孙彦君的胃口总算好了一些。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再熬一会儿就睡了,这两天的业务多到爆炸,可把我累坏了,还要抽时间到于财峰那里一趟,你也早点睡吧。”困倦的女孩一边对着电脑加班一边哈欠连天。

“好的,你早点休息,晚安啦。”孙彦君一边应着,恍惚瞥见女孩的电脑屏幕上闪过一串数字,还夹杂着一个人名,道声晚安依依惜别。

浴缸里的水放得差不多了,孙彦君关上了水龙头。

头顶上柔和的灯光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身体和半张脸几乎全浸在温润的水里,他需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休养生息,放空自己。

不由自主地,他在脑海中把这几日的经历都回忆了一遍。这是他工作以来养成的习惯,回忆最近几日经历了哪些事,见了哪些客户,问问自己是否有收获,虽然很鸡汤吧,但总能让他想明白一些事,也更加清楚地因为感知到时间的流逝而珍惜眼前。

颠簸的机舱里,那种持续的眩晕几乎让他呕出早饭,而隔壁的齐宏羽从始至终鼾声如雷;

登记中心里,操着一口方言的办事员高冷地回绝,吴黎刚瞬间脸色铁青,满头大汗;

中介所里,肥头大耳的李光头望着一脸殷切的吴老板,“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丰盛的海鲜宴上,满脸堆笑的吴黎刚和对方觥筹交错,而微醺的齐宏羽脸上的笑容他以前应该没见过;

视频那端,樊小琳楚楚动人的眼眸一眨一眨,临别时恋恋不舍地说不早了,过两天还要去于财峰那里,以及电脑屏幕上那个陌生拗口的名字和一串不知用意的数字。

…………

孙彦君噌地一下从水里坐起来,水花四溅,他睁开眼,直直盯着前方升腾水汽中模糊的墙砖。

他终于想起那个名字在哪里见过了。半个多月前,他在现场走访一个贷款客户时,同行的江源被一通电话弄得心神不宁,而打来电话的人,不就是这个“连浩靖”吗?

于财峰,连浩靖。

为什么和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事情,总会恰到好处地和樊小琳扯上关系?

来不及想那些关于工作的细枝末节,此刻充盈大脑的只有一个问题:

她和他,究竟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