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奸还是构陷
半个月前,江州财经大学西校区。
“所以,滑铁卢之战,在历史和战争领域,是拿破仑戎马一生的滑铁卢;但在金融世界里,却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凯旋门。”
连浩靖放完最后一张PPT,慷慨激昂如同演讲一般讲完了金融界大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发家史,这堂经济大课便到了尾声。台下的学生饶有兴致地听着,即便在这个容量二百人的阶梯大教室里,不用麦克风,他洪亮的嗓音依然久久回荡。
这是连浩靖在江州财经大学任教的第三个年头。关于金融巨鳄罗斯柴尔德家族利用滑铁卢战役发家致富的故事,每年都受到学生的喜爱。在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依然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历史和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经济学现象,这种不拘一格的讲课风格,让他备受学生欢迎。
在自己念大学的地方成为老师,这在连浩靖看来着实美好。十年前他从这里毕业后,先是去了上海财大读研究生,然后考入法国埃塞克高等商学院就读。学成归来后,他没有像家人期盼的那样进入金融战场打拼,而是回到母校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经济学讲师。
放弃一片蓝海的高端金融工作,回到菁菁校园的三尺讲台,连浩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四那年,他去本市的银行实习过,主管告诉他,想要留下来转正的指标是一年六千万存款;他去证券公司实习过,被告知每个月要开立五十个有效账户才能达标;他也去期货公司尝试过,加了杠杆的金融衍生产品更让他这个没家底的大学生手足无措,如履薄冰,一次过失就可能摔下悬崖。
他不喜欢金融市场的尔虞我诈,也不喜欢公务员朝九晚五的生活,回到宁静校园、三尺讲台,是他能够想到的最理想的生活方式。虽然会被诟病是纸上谈兵,但这又何妨?学以致用,将地道的经济学思维传递给更多年轻人,让他们都能运用它去更好地生活,也是大功一件。
况且这里,还是他的母校,
况且这里,还有他最初的依恋。
“连老师,经济学真的可以解释生活中的所有现象吗?”临近下课时,照例是他的答疑环节,每堂课都会有活跃的学生就生活中的各种经济学现象向他提问。这次站起来的,是第四排靠左边一位帅气的男生。
连浩靖微笑着回答:“说所有有些绝对了,但大多数生活中的现象,我觉得都可以用经济学思维去思考和解释。”
“那么,爱情也可以用经济学解释吗?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认为她是我一生的唯一,但她并不爱我,我该继续追求还是就此放弃,经济学能告诉我答案吗?”他说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前排一个女生,声音似乎有些紧张。
台下传来一阵窃笑,有人朝那个男孩吹起了口哨,女孩则在众人的目光中红着脸低下了头。
连浩靖明白了,看来是个痴情的男生,想要借着这堂课豁出去表明自己的心意。他微笑着双手下压示意同学们安静。人世间最纯美的唯一爱情,碰上冰冷严酷、需要数据和逻辑不断论证的经济学,所有人都在期待连老师会做出怎样精彩的回答。
连浩靖目光微凝,片刻后开口道:“我给大家讲个例子吧。”
他走下讲台,在教室里闲庭信步。“很多人都知道,我最崇拜的经济学家是弗里德曼。有一天,他接到了自己小侄子的信,信里说:叔叔,我现在遇到了一个女生,她是我一生中的挚爱,唯一,所以现在我打算放弃学业,和她一起远走高飞,您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连浩靖顿了一下,对上身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弗里德曼给他回信说,我以一位经济学家的身份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世界上真有两个人是彼此的唯一,逻辑上,他们相遇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在现实世界中,他们的相遇概率为零。”
众人不由惊呼。
连浩靖笑笑,目光扫视整个教室。“今天的世界人口大概有七十亿,大家不妨用类比法想象一下,现在你面前有一口大缸,有七十亿颗绿豆在里面不断翻动,其中有两颗红豆,它们是彼此一生中的唯一,就散落在七十亿颗绿豆当中。大家觉得,它们能遇到吗?”
台下的学生开始窃窃私语。
连浩靖语气坚定地接着道:“它们不会遇到。也许他们有机会遇到,但是相比于七十亿庞大的人口和我们广袤的现代世界,他们的一生太短暂了,他们作为两个个体太渺小了。”
学生们纷纷露出惋惜的神色,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冰冷的结局,逻辑上的可能与现实是两件事。
“这个现象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呢?”连浩靖走回讲台,给大家一点思考的时间,随后继续道,“它告诉我们,曾经海誓山盟、许下终身诺言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彼此的唯一。实际上,他们只是在某个特定时间路过你的人生,给你带来希望、开心,让你觉得可以相伴的那个人。这是人类在繁衍过程中无数个具有偶然性的事件,因为这个偶然性,你和生命当中刚好路过的那个人会缔结联系,而时间会让这种联系变得不确定,或者让你们分手,或者更加牢固,用婚姻、用子女、用家庭去相伴一生。”
他注视着刚才问问题的男生,又看向前排那位女生,继续娓娓道来:“在我读书的时候,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和他的女友非常低调和恩爱,他们相处的方式让我觉得,他们一定就是彼此的唯一。”
“然而最终,他们并没有走到一起,那个时候作为旁人我们都觉得非常遗憾。但是,时间过了那么久,这两个人现在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也一样过着日子,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他们遗憾呢?他们不是彼此的唯一,只是漫长人生中刚好遇到的人,充满了美妙的偶然性。”
他扫视了全班,最后说:“如果大家真的认为这世上一定有人是你这辈子的唯一,让你用尽各种方法也要将对方握在手心里,不好意思,你可能对这个世界的偶然性规律有深深的误解。”
下课后连浩靖收拾教材,打算回办公室,下午还有个学生创业项目需要准备资料。
“连老师,有空吗?”有人叫住了他,好像不是学生。
来人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大,样貌清秀,左肩背着一个小挎包。其实刚才上课时,连浩靖便注意到了,他好像就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
“您是哪位?”
来人毕恭毕敬地递上名片。“连老师您好,鄙人姓潘,是赢州市《经济观察家》杂志的编辑。连老师果然名不虚传,讲课生动,观点新颖,让我这个看到数字就头大的外行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哪里哪里,您过奖了,”连浩靖客气地笑笑,双手郑重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潘仕琪,《经济观察家》杂志编辑,地址,江州省赢州市孪河区……“赢州,怎么?我们学校在赢州都有项目了?”
江州财经大学位于省城郊区,距赢州市有两小时车程。二十年前,这里是全省大力扶持的工业经济开发区,只可惜,当年的招商引资出了问题,偌大的开发区变成了一片晚上无人的鬼城。好在省里换届之后及时找到了出路,将原有的工业开发区改成了高校园区,省内扎根各市老城区的大学逐渐搬迁集中在该地,形成了高等学府一条街。近十年来,曾经人迹罕至的工业鬼城,摇身一变成了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高校园区。
“哦,没有,没有,”潘仕琪摆了摆手,“贵校跟咱们社没有合作。”
“那您大老远过来,是为了……”连浩靖有些疑惑。
“是这样,”潘记者推了推眼镜,“我们杂志联合赢州当地的人民银行和银监会搞了一个最美金融人评选活动,主要是针对过去一年在金融业有突出表现的青年员工。从目前来看,您的大学室友江源高票入围,获奖的希望很大。”
“哦,是吗?”连浩靖的眉毛扬了扬,“江源这臭小子可以啊,之前在上海那几年就做得有声有色,这回了家乡,本地资源再加上能力,想来是问题不大。”
“是啊,作为跨区域引进的复合型人才,江源的表现确实不错,”潘仕琪满口称赞,“咱们社的主编打算做一个深度报道,所以安排我过来一趟,一来是看看他当年的就学环境,二来知道您是他的大学室友,想向您了解一下他那时候的情况,让报道更加丰富和真实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连浩靖看看表,3点50分,“我5点有个会,要不咱们去楼下的咖啡吧坐一坐。”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这场看似平淡的访问,会如此颠覆性地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姓名?”
“莫怡婷。”
“年龄?”
“二十五。”
“职业?”
听到这句询问,画面中的女孩脸色微变,她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金色梦乡会所女公关。”
所谓的“女公关”,不过是对娱乐会所和夜场里那些陪酒小姐的风雅称呼。“KTV公主”“形象公关”,这些光鲜的名头背后,是无数少男少女在无边夜色里透支生命,为的不过是在这大千世界里找个暂时容身之地。
屏幕前的赵剑锋嘴角抽动了一下,两道面对死尸都不会皱一下的眉宇,微微缠在了一起。尽管对案件已经有所了解,但再次听到受害者阐述职业,内心仍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身边的银行家却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泰然自若地盯着屏幕。
这是迷奸少女一案发生后警方对受害者进行询问时的录像。为了把这副本弄出来,赵剑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他知道给第三方看这个显然不合时宜,但他更知道,杨霖必须尽快出来,如果真如他所判断的杨霖是遭人陷害的,那么眼前这个人,将是帮助他脱罪最可靠的盟友。
“你和嫌疑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画面中的询问在继续。
“1月3号晚上,就这一次,之前没见过。”女孩的嘴唇一张一合。
“在什么地方碰到的?”
“红磨坊酒吧,长海路上那家。”
“为什么会去那里?”
“那天家里临时有事,所以就跟公司请了假提早下班,但是,我刚一出单位大门,就感觉有人在跟踪我……”女孩闪着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声音颤抖地叙述着那晚发生的一幕幕。
按照莫怡婷的说法,那天她本该上班到凌晨3点,但提前请了假就匆匆走了。她租住的地方离金色梦乡会所走路只要十几分钟,按说是不会有什么差池的。然而,她无意中发现自己被跟踪了。想到之前网上看到的,单身女孩夜晚回家被尾随犯跟踪并奸杀的新闻,她不由害怕起来。走过几个路口后,那人依然紧紧跟着,眼看就要到一条窄巷了,情急之下,她看到街角那家著名的红磨坊酒吧,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
“我一进酒吧大门,就看到吧台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样子挺和善的,一着急就一把过去抱住他向他求救,告诉他有人正在跟踪我。那个跟踪我的人大概把他当成我男朋友了吧,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走了。”说到这里,女孩依然努力保持坦然。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又要请他喝酒?”镜头外一个声音继续问道。
“我,”女孩犹豫了一下,“一方面是想谢谢他;另一方面,我觉得他长得挺帅的吧。”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娇羞,“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下一秒,恐惧和懊悔便爬上了她的脸,“没想到,他居然是那样的人,太可怕了!”
据莫怡婷回忆,她主动提出请对方喝一杯,两个人开始聊天,整个过程平淡无奇,只是男人时不时地瞟向墙上的挂钟,有些心不在焉。
“后来我感觉头有一点儿晕,一开始也没在意,以为是没休息好,但我无意中发现杯子里的酒居然有一点点浑浊,顿时觉得糟糕了,难道是被人下药了?我这几年待过几家会所,身边确实也有这种事儿,当时就怕得要死。我起身想走,又不确定是不是他干的,怕万一我想多了,他是个好人,那不是白白错过了,于是我就趁他不注意,把他和我的酒杯给换了一下。”
女孩解释说,他俩点的酒是两杯一模一样的莫吉托,从外观上看不出什么差别。
“但是后来我的头越来越晕,眼前也模糊起来,我想坏了,肯定是被下药了。我也不知道该向谁求救,酒吧里的人复杂得很,指不定连店家都有问题,于是我就趁那个人出去接电话的功夫,硬撑着离开了酒吧。我扶着墙一步步往前走,快到街东头那条巷子时终于撑不住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身体不听使唤,我感觉身边躺着一个人,后来我终于看清了,是之前在酒吧里的那个男人,半裸着胸膛,闭着眼不省人事。我当时脑子里就嗡的一下,我在哪里?为什么会跟他睡在一张床上?天哪,我不敢想下去。这个时候,有人冲进来,我隐约看到他们穿着警服……”女孩用颤抖的声音诉说那日的遭遇。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有种让人放心的气质,说实话,还有些喜欢他,但是没想到,他居然……他居然……”她断断续续的描述终于变成了哭泣,大颗泪珠从眼角滴落,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视频到此就停住了。
难耐的沉默。
良久。
“你有什么想法?”赵剑锋问道,无人应答,他瞥过头去,看到身边的银行家依旧盯着屏幕里的女孩,好像在沉思什么。
忽然他感到脚边有东西,低头一看,一只棕色的小狗正在扯自己的裤脚,狡黠的眼睛望着自己,一副淘气的样子。
赵剑锋有些不自在,他不喜欢和这样陌生的小动物相处,而且狗的毛发时不时地贴在他的裤子上,让有轻微洁癖的自己深感不适。
他刚要挪动一下,一只大手忽然把小博美提了起来,原来是江源。小博美剧烈地挣扎了两下,眼睛里却依然是活泼的气息。
“吃饭了没?快去吧。”江源目光温柔地朝狗粮盆子努努嘴,随即把小狗放在了地上。棕色的小博美仿佛听懂了似的,摇了摇尾巴,奔到墙角大快朵颐起来。
“跟死人打交道多了,看到活物反倒不习惯了吗?”江源看向赵剑锋。
“哈哈,”赵剑锋有点不好意思,“职业习惯,改不了。”
他看到小博美摇头晃脑的样子,不禁道:“你平时这么忙,这小狗你还有空照顾吗?要是跑了怎么办?”
“一看你就是不养狗的,”江源笑了,“Kevin已经七岁了,没有那么疯。”
“平常的话,”江源指了指小狗脖子上拴着的铃铛,“这里面有我从国外带回来的生物采集装置,具备GPS定位和生命体征检测等功能。”他打开手机里一个APP,翻到其中一个界面指了指。
“说说吧,杨霖都跟你说了什么。”年轻的银行家转了话题,脸上恢复了严肃。
那日接到杨霖被收押的消息,赵剑锋第一时间告知了江源。一来林雨霏刚遭到袭击尚在昏迷之中,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二来江源隐隐觉得,杨霖莫名成为嫌疑人这件事很可能和他秘密调查的案件有关。出于保密考虑,二人过去一直是秘密联系,从没同时在公开场合出现过。所以,这次江源还是不能亲自去探访,让赵剑锋走一趟无疑最为稳妥。
赵剑锋从杨霖口中得到的,确实也是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按照莫怡婷的说法,那晚她出于自我保护,一时机灵,跟对方调换了酒杯,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喝了掺有迷药的酒。这为警方及时赶到争取了时间,也让原本几乎板上钉钉的迷奸案变成了未遂。
而杨霖的叙述却明显不同。
“我把老杨的录音整理成了文档,你研究一下,”赵剑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江源,同时麻利地从电脑上拔下U盘,“这视频不能留在你这里,得赶紧还回去。”
“好,没问题。”
“对了,我们得尽快想法去18风情酒店现场走一趟。”江源送赵剑锋出门时补充了一句。
“哦,”赵剑锋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杨霖说他正在跟的一条线索有了进展,关于飞宇集团的。相信你会有收获。”
飞宇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