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

他从疼痛中醒来，恋恋不舍地告别一场春秋大梦。

靠窗的卧榻能看到楼下马路上的行人。二十年前他刚高中毕业出来闯荡时，这地方还一副迷失在快速城市化中的破败样，方圆几公里，像一具巨大的被剃光了肉的羊骨架，以他经营的店面为脊椎，肋条向两边排开，一根根肋骨就是深深浅浅的歪窄巷子。

时间过得好快啊，才这么几年，这里就是赢州市最具特色的广场和商业街了。

墙上的电视里放着CBA的现场直播，浙江稠州银行对上海哔哩哔哩的，在睡过去前，他清楚地记得比分是15∶8，而现在，双方的得分总和都快158了。

“好了没？”他的声音略带不满。

“快了，还差最后一小扇翅膀。”银铃般的声音在脑后响起，遮盖了勾线划过皮肤的电流声。这让他惊觉，给自己文身的已经不是以往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而是新来的娇小女店员了。

这个皮肤白嫩的小姑娘，梳着整齐的空气刘海，眉宇间专注的样子让他想起学生时代暗恋过的前排女生，每次他拽着她的马尾辫企图得到她回眸一笑时，对方不满的脸上总会闪过一秒钟前专注听讲的认真劲儿。

他好像忘了疼痛，扭过头和女孩套近乎：“文这个图案的人不多吧？”

女孩在他肩背上文的是一只阴阳蝶，图案是他自己精挑细选的，一只蝴蝶拥有两片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翅膀，据说百万只蝴蝶中才有一只这样的。就像自己的眼睛，天生就是一个蓝色、一个黑色，连小时候隔壁住着的算命先生都说，他有阴阳之眼，必定不同常人。

阴阳蝶配上阴阳眼，这是多么有趣的寓意啊，他已经准备好，下一秒就跟女孩说，自己的阴阳眼是上天眷顾，编造一些曲折离奇的人生故事。不料眼前这个看似涉世不深的女孩却头也不抬。“不多，不过，我还见过比你这更夸张的蝴蝶文身。”

“哦？”腹稿被打乱，他很是失望，随即来了兴致，“什么样的蝴蝶啊？”

女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叫啥名，就是蝴蝶的翅膀特别奇怪，上面的图案很像数字8。”

8？他想想也觉得好笑，哪有图案是8的蝴蝶，大概只是某个没文化的暴发户的自我心理暗示吧。

女孩的语调不怎么热切，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扑闪扑闪的，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客人的要求可真是高，明明是文在脚踝上的，一定要图案清晰，大小均匀，一毫米都不能差。这人还特别奇怪，那天楼下在放鞭炮，这家伙听到响声，吓得直接弹了起来，真是有病……”女孩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中的文身笔发出“吱吱”声，让疼痛继续。

再忍一忍，他咬了咬牙。但很快，窗边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吸引了他。

马路上，一辆警车拖着炫目的警灯开过十字路口，在广场边缘停下，车上下来的几个警察急吼吼地开始往一家名叫“18风情”的酒店里闯。

“怎么回事？”他的身体一下子弹了起来。

深夜，11点38分。

肩背上依然火辣辣的，阴阳蝶的最后一点翅膀还没勾好，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他一面披外套，一面飞快地穿过马路，不慎撞到了一位正驻足张望的中年人也来不及说抱歉，只身大踏步闯进了“18风情”的大门。

“小张，怎么搞的？警察怎么来了？”他怒冲冲地质问，话到嘴边，却突然做贼心虚似的压低了嗓门。

“汪总，我也不清楚啊，”前台的女孩慌忙站起来，脸上写满了疲倦，脖颈处的吻痕依稀可见，“听警察说是有目击者报警，说有姑娘被迷奸了……”

“迷奸？在我们这？”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宾馆开了快十年，从最早的低档旅馆到现在的情趣酒店，形形色色的客人他也算见过不少，可是……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两名警察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匆匆下楼。后面是女警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那姑娘哭得全身都在颤抖，脸上写满了惊恐。

“还是个美人坯子！”他心里暗暗想着，不经意瞥了眼那疑犯，凌乱的头发，满脸的胡茬，血红的双眼迷茫而无神。

“扫把星，晦气。”他愤愤地在心里骂道，这事要是传出去，谁还敢来自己的店。生意受影响是肯定的，搞不好还得关门大吉。

他恶狠狠地朝那男子瞪了一眼，却突然觉得这家伙有点眼熟。

“你就是老板？”一个民警拿着记录本走过来。

“啊？是啊。”他赶忙应答。

民警对他和前台女孩开始了简单的询问，酒店归属、经营年限、近期异常等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脑海中却依然是方才那个疑犯混沌而迷茫的脸。

恍恍惚惚地跟出门去，他好像看到一个中年人站在马路对面，哦，好像刚才撞到的那位。猛然，警车鸣笛离去的声响刮到耳边，对，他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轰动全市的“11·5大案”，英姿飒爽的少年英武之气。

是那个人？

太不可思议了！他看着警车扬长而去，不禁嘟囔了一句：

“迷奸？他不是警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