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行闹事者
行务会议被迫中断了!
在江源这些年参加过的大大小小几百场银行会议中,这还是头一次遇到会议进行到关键部分却戛然而止的情况。
他看到身边的几位老总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表情由疑惑渐渐凝重。更多的人则是手足无措地交头接耳,而对面的三位行长更是争执了起来,随后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蔡友根。
看来,当下发生的事情,显然与这位公司银行部总经理脱不了干系。
江源望着蔡友根,在半个月前他刚入行的中层欢迎会上,他便对这位兢兢业业的老黄牛式的元老印象颇深。
这位刚刚四十出头的公司银行部负责人,自入行以来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老黄牛一般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曾经一头黑发年富力强的他,现在已经熬成了两鬓斑白。他知道蔡友根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业绩,更来自于对不良贷款的控制和清收。
这些年,随着市场行情的持续低迷,本市诸多大中型企业都不可避免地遇上了资金问题。经营恶化、周转不灵甚至濒临倒闭的企业比比皆是,这样的外部现状自然害苦了贷款给他们的银行。而在兴庆银行内部,主管公司业务的老蔡和他领导的公司银行部自然是头号受害者,今年一季度至今,又有近4000万的不良贷款风险暴露。这个部门曾是行内创利盈收的重点,但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曾经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占一个山头的公司银行业务,当下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
现在,这位和大家一样不知所以的蔡老总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在杜行长的招手示意下小跑着来到他身边,侧身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几位行长对他说的话。还没听完,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煞白。
他惊恐地望着几位领导,颤抖的双手不停地交叉揉搓着,仿佛遭遇到了晴天霹雳,不知该如何是好。
“各位老总,现在有一个突发事件。”一道洪亮的嗓音打破了会议室凝重的氛围,大家都在等待杜行长的解释和指示,但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站起来说话的却是副行长李云坤。他清了清嗓子,推了推鼻梁上有些滑落的黑框眼镜,中气十足地说:“公司部收贷的客户,万隆房产的员工带着一帮民工正在楼下闹事。”他顿了顿,看着下面人的反应。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呼,临近窗户的几人甚至已经趴到窗前将目光对准了一楼大门。客户带人来银行闹事,是对银行应急预案体系的巨大考验,如果处理不当,会对银行的正常经营和声誉造成极大的影响。各个部门的老总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李副行长继续说:“经杜行长和我们几位行班子成员研究决定,行务会议暂停,各位老总和支行负责人立刻跟我到楼下和对方进行交涉。”
他侧过身,俯视着在他边上的杜建舟:“杜行长,您是一把手,不到万不得已不适合直接出面。请您先回避一下,我们先到一楼去看看情况。”
他又把目光投向一脸慌张的蔡友根:“老蔡,你是当事人,你也回避一下。”
会议室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人们都向这位主管风险的分行副行长投来了赞许的目光。从和行班子同一时间获知客户闹事的信息,到极短的几分钟内迅速拿出应急措施,甚至主动请缨直接面对闹事者,李云坤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和自我牺牲完全是一家之长般的存在。
此时的杜建舟却面露难色,额头紧皱成了一个“川”字。他站起身,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吧,就依李行长的意思办,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声音不大,也就刚刚能让会议室里的人听见,好像显得底气不足。
他还想说什么,微张着嘴,下嘴唇颤抖着,仿佛要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做出自己的判断和控制,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时间紧迫,你,你,你,还有你。”不等陈行长发话,李云坤又开口了,他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老总,语气显得霸气十足。江源注意到,李云坤点的都是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
“你们几个大块头跟我乘电梯下去,其余的人走楼梯去一楼,带上手机。杜行长,”他把脸转向杜建舟,刚毅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轻松的表情,“您去办公室稍作休息吧,等我的消息。”
江源敏锐地感觉到,这场实际状况都尚不明确的突发事件,无形中已成了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政治博弈的工具。
越是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能够当机立断做出决策并冲在最前的领导往往越能获得下面人的尊重。李云坤的当仁不让在面上是替大领导分忧,让一把手回避而自己面对挑事客户所带来的未知风险,实则是无形中利用这样一次危机事件进行了暂时性夺权,取代杜建舟成为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更重要的是,这样越俎代庖的行为细细想来其实风险极低。如果和闹事的客户交涉不成功,大不了再把这个锅甩给杜建舟就是了,毕竟这样的恶性事件如果解决不了,一把手肯定是第一责任人。由杜建舟出面是天经地义的事,还轮不到自己背锅担责,自己挺身而出堵枪眼的行为倒可以在行内攒足口碑。
相反,一旦交涉成功,闹事者退去,危机解除,他李云坤便成了力保城池不失的首功之臣。临危不乱,功高显赫,从此民心所向自是不在话下,这样以后再下什么命令就显得名正言顺。
这实在是一招正反皆有胜算的好棋。
而站在杜建舟的角度考虑则完全不是这样。作为行里的一把手本就做不到事必躬亲,在银行这样体格庞大的机构里做事,将不能在本级消化的事件往上推是常有的事。外面闹事的客户具体情况尚不得而知,没有必要冒冒失失地冲在前面,万一自己解决不了,难道还把责任往总行推吗?派一个二把手去打探下情况本无可厚非,要是解决不了,大不了自己再出面上演一出“天降甘霖”不就好了。
可坏就坏在还没等杜建舟理清思绪,李云坤就抢在他跟前来了个主动请缨,打破了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如意算盘。这样非但显得杜建舟处事优柔寡断,更是让李云坤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这显然是一心想要巩固一把手位置的杜建舟不想看到的。
如此看来,就这一次的博弈对垒而言,李云坤无疑已经领先杜建舟一个身位了。
也好,你们斗得越厉害,越无暇顾及我的动作了。江源暗想。
“这个万隆房产是公司部的一个客户,在银行贷了大概8000万,今年开始这个房地产公司资金吃紧,家家银行都在担心这个公司可能会有逾期的行为。老蔡一合计就把人家的贷款给收了,直接导致人家资金链断裂,工地停工,公司也面临破产。所以这几个月万隆的老总经常来和老蔡交涉,估计是没有谈拢吧,现在又带人来闹事了。嘿嘿,这个老蔡,你说他当初把这样的垃圾客户做进来干吗,弄得自己一身骚不说,还连累了大家,真不给行里省心。”
从五楼下到一楼的路上,刘松河把万隆公司闹事的前因后果都和江源简单地叙述了一遍,说是叙述,话到嘴边却总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他并没有发现江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对他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很是不屑。
沿着安全通道,江源跟随大部队从五楼匆匆向一楼奔去,推开木质防火安全门径直来到一楼的营业大厅。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聚在大厅门口,大声喧哗着什么。
大厅的尽头摆着一尊帆船雕像,象征兴庆银行上下同舟共济的美好愿景。
在这座城市开业的第八个年头,兴庆银行在赢州市老百姓当中已经挣得了足够的口碑。每天来存钱取钱办业务的顾客络绎不绝,渐入盛夏的一楼大厅常常人头攒动,氛围火热,即使打足了中央空调的冷气仍感觉热气腾腾。即便如此,你恐怕也很难想到这个大厅里能同时容纳下这么多的人,江源甚至觉得这里不像是银行,倒像是年关将近大军归巢的车站候车室。
他穿过隔着防弹玻璃的银行柜台,向大门口走去,看到防弹玻璃里面戴着丝巾正襟危坐的柜员们。清一色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眼神里透着惊恐和哀怨,一双双纤细娇嫩的手不安地揉搓着,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那些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人脸上也是同样的惊恐和好奇,他们或驻足张望,或向拥挤的人群奔去。其中有个从那群人中间挤出来的老太太慌慌张张地往反方向跑,一边跑一边用本地话冲着柜台的方向喊道:“出事了,出事了,这银行要关门了。”
她径直冲到柜台面前,拽起一个刚掏出钱准备往柜台里存的老大爷就要走。里面的柜员准备接钱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尴尬地只来得及说一声“请慢走……”,这两个神色慌张的老人家就飞快地向后门奔去,把柜员的后半句“欢迎下次光临”甩在身后。看这架势,他们大概是再也不会光临此地了。
“怎么会闹成这样?”刘松河惊讶地感叹,来不及多想,江源已经来到了人群边缘。
百十来个头戴安全帽、脚穿解放鞋、身着工作服、面容黝黑的民工聚集在这里,乌泱泱地将整个大厅的前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夹杂着叫喊声、谩骂声和些许哀怨的哭声,整个前门大厅乱成了一锅粥。
方才还在会议室里指挥若定的李云坤和他钦点的几位健壮的中层领导已经先行抵达了现场,正在和对方的带头人交涉着什么。对方显然情绪激动,他们以扇面的形状逐渐向李云坤他们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地攻击着。
这样在银行聚众闹事的事情并不罕见,江源还在上海民宏银行做客户经理的时候就目睹过。三年前,正逢“十一”国庆前夕,民宏的一名客户经理在上班途中撞伤了一位骑电瓶车的老人,送到医院抢救确认老人暂无生命危险后,他给部门老总打电话汇报。老总听说被撞的老者已经在医院抢救后便没有多放在心上,既没有按照流程上报行领导,也没有嘱咐客户经理多去医院探望伤者,只是宽慰了惊魂未定的客户经理几句,这位归心似箭的部门领导便赶在归巢高峰到来之前乘坐高铁溜回了老家,和家人团聚共度“十一”了。
却不想,隔天老人突然发病,经全力抢救无效后死亡。
愤怒的家属找到银行来理论,结果肇事的客户经理拒接电话,上级领导又在外地。悲愤交加的家属将气撒到了银行头上,在“十一”期间将花圈直接摆到了银行门口,一时间激起了千层浪。
微博上疯狂转发花圈摆在银行门口的图片,“民宏银行、杀人、花圈”作为关键词登上了热搜榜的首位。在国外年休的行长紧急中断了假期回到上海处理该事宜,却从此陷入了焦头烂额、交涉无果的死循环。
长期与钱打交道的生意人最怕晦气上身,素来信奉开门营业生财有道的银行自然也不例外。这样影响声誉的事故,对于注重形象的银行而言是极大的舆情风险。虽然行长和上层领导全力以赴处理该事件,历时一个多月,风波总算暂告一段落,家属在一番讨价还价后索赔离去,肇事的客户经理和未及时上报的直管老总也都分别受到了处分,但民宏银行在上海的发展仿佛跌入了怪圈,当季的储蓄存款暴跌,创下了历史新低,多笔大额存款客户宣布暂停与民宏银行的合作,人声鼎沸的营业大厅连着几个月空空荡荡,甚至不良贷款也在这个阶段中邪般频频爆发。民宏银行一蹶不振,资产质量严重下降,彻底跌出了上海银行业的领跑集团。在风波过去三年之久的今天,民宏银行还在为当年的舆情余波买单。
现在,临危受命的李云坤开启了霸道总裁的模式,只见他站在凳子上,拿着高音喇叭,大声向人群叫喊着:“大家静一静,我姓李,是现任兴庆银行的副行长,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大家坐下来一起解决,千万不要冲动!”他一字一顿地大声疾呼,尾音拖得老长,人群稍稍安静了些,似乎收到了效果。可随即便有领头的民工高声叫骂开来:“都是你们银行惹的祸,你们把万隆房产的贷款收回了,他们才没钱发工资的,快还我们弟兄血汗钱!”
“就是,银行都是吸人血的,这么多人到你们这里存钱,为什么没钱贷给公司?都是银行的不对!”
“你一个副行长没用,叫你们正行长出来说话!”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眼前闹哄哄的场面依旧没有得到控制。中气十足的李云坤还想和民工们来一次平等对话,哪知道民工兄弟们根本置之不理,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地一通谩骂,很快又把李云坤的气势压了下去。
李云坤这下可有些懊恼,常年混迹于银行领导班子的他,除了面对总行的领导和大客户时显得唯唯诺诺,近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难堪的事情。他有些不满地大声说:“你们都是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派个代表,跟我到会议室里谈,不要聚在这里……”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愣在了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前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就在他的前方,几个民工抬着一样东西从自动门走了进来,所有的民工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道,那样东西似乎很沉重,红黑色的木制曲线构成了一个柔线的矩形状。几个民工步履蹒跚地抬着它来到李云坤和众人的面前,重重地将之放在地上,厚实的木头接触到大理石砖,发出刺耳的响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在惊愕之余屏住呼吸,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竟然,是一口棺材!
“都是你们银行干的好事!”一个抬棺材进来的民工发话了,他把安全帽往地上一摔,指着棺材愤怒地喊道,“我们这帮兄弟在这里拼死拼活地打工挣钱,你们倒好,拍拍脑袋就把老板的贷款收了,工地在施工的时候突然断电,我这个表弟一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现在就这样躺在棺材里,你说该怎么办!”
其他的民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开始了谩骂,而银行这头的人则陷入了彻头彻尾的被动,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棺材吓到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答。个别的员工甚至撤退到了人群的外围打算悄悄开溜。的确,不管再怎么为这家银行抛头颅洒热血,发生这样性命攸关的事,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不管这个中曲折如何,农民工抬着棺材到银行来闹事,指责银行间接害死了农民工兄弟,这样的事一传扬出去,还不得满城风雨?
“怎么样,害死了我家兄弟打算怎么办?你们这个狗屁银行倒是给个说法呀!”刚才抬棺材进来的大汉又发话了,他嚣张的叫喊引来了农民工群体的一片响应。
李云坤朝那个说话的民工看了一眼,背后的肌肉立刻紧绷了起来,那人一米八出头,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看起来精壮有力又面带煞气,尤其是脑门上的大光头亮得晃眼,头发楂儿紧贴着头皮,并且隐隐泛着青光。李云坤愣了一下,问身边的风险部总经理周正勋:“周总,报警了吗?”
周正勋慌慌张张地回道:“报了,但是警察说这是民事纠纷,可能就派几个民警过来调节一下,现在是晚高峰,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到。”
“叫他们加紧过来,领头的那个不是民工。”
“啊,怎么可能?”在办公室里坐得快磨出茧子的周正勋恐怕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此刻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是民工,那会是什么人?”
只有经常刮光头的人,脑门上才会有这层亮闪闪的青光,而经常刮光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当兵的,另一种,是蹲班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