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裸贷风波
“这已经是我市近三个月来发生的第6起特殊类诈骗案件。”
杨霖按动着手中的遥控笔，将幻灯片从前一页的金融类案件统计数据向后翻，画面上出现了一张女孩的照片。她的整个面部被打上了马赛克，在场的人看不清她具体的容貌。但从面部的轮廓可以依稀地辨认出，这应该是个五官清秀、容貌姣好的女孩，年纪不会超过25岁。
然而，面部只占到整张照片的一半。女孩的一只手握着一张卡片大小的证件举在胸前，证件的细节和女孩的身体同样被条纹状的模糊效果隐去，从轮廓和样式看，这应该是一张身份证，而在身份证的下方，是女孩的胸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整个会场瞬时由原先的死寂变成了闹哄哄的景象。
“我之所以称之为特殊类，”杨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是因为这类案件有个时下非常流行的统称，叫裸贷。”
人群中的骚动越发激烈。
所谓裸贷，是指借款人在和一些非银行类的金融机构进行借款时，以借款人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替代借条，从而获取贷款的交易行为。
这一类贷款的借款人多为在校读书的女大学生，手中的零花钱不够了，需要添置个新手机了，出去旅游购物没钱了……形形色色的贷款用途金额小开销高，无法从银行这样的正规渠道获取贷款，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联系那些标榜为快速放款、利息优惠的网络贷款平台。
显而易见，放贷机构多是不合法的地下放债公司，混杂着裸贷这样的贷款行为，并且利息高得吓人。当借贷人发生违约时，放贷人便会以公开裸体照片和与借款人的父母、校方、同学、亲戚联系为要挟逼迫借款人还款。
可以想见，一旦发生借款逾期，法律意识淡薄的女大学生面对将自己裸照牢牢把持在手的催收人员，将会是怎样一番痛苦景象。
“照片里的女生姓叶，24岁，就读于本市的师范大学。她因为做微商缺少启动资金，在国内某裸贷平台上贷款3万，对方提出的要求是，必须上传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
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唏嘘。
“这种照片放在这样的场合是不是有些不雅啊？”一个严厉的女性嗓音，清亮而不满地回响在会场中。杨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会议桌远端的位置上，一位中年妇女义正词严地说道。
她一头大波浪的棕黄色卷发，穿着标准的工作制服，手上戴着个精致的玉镯。尽管已是40多岁的年纪，仍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抱歉，金行长，让您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对不住。”杨霖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他认得眼前这位叫金娟琴的当地信用社女行长，也知道她家中有一个年纪与画面中的女大学生相仿的宝贝女儿，去年刚刚参加完高考，并以优异的成绩被上海的重点大学录取，此刻想来是想到了自己在上海读书的女儿而对这PPT中的女孩产生了同情吧。杨霖随即把PPT切换到下一张空白的页面，继续介绍道：“在座各位银行的朋友们试想，金行长一个与这女孩并无瓜葛的陌生人看到这样的案件都会心疼。可以想见，一旦贷款出现问题，这些受害的花季少女的家庭会经历怎样的痛苦。”
“可是发生这样的事件是学校、公安和金融监管机构需要引起重视的，跟我们银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另一家银行的与会代表有些不满地嚷着。他说话粗声粗气，似乎是在表达浪费大好时光参加这次联席会议的愤慨。在场的很多人都下意识地点头称是，现在已经是初夏的六月时节，对于银行来说，等同于期中考试一般的半年度业绩核算即将到来。在这样繁忙的关键时刻，这群银行大佬从各自的岗位上抽身出来，听公安人员就这样看似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案件侃侃而谈，刚才的质疑引起了在场很多家银行代表的共鸣。
这是在赢州市城市信用社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举办的，银行与公安就风险防范所召开的联席会议。摆着长条桌的会议室座无虚席，参加这次会议的除了公安经济犯罪侦查科的警员杨霖，还有本市各家银行的分管行长和银监会的高层领导。近年来，随着各类金融类诈骗案件在我国的持续升温，各省市纷纷召开由公安、银监会、人民银行牵头的防范金融诈骗风险的联席会议，希望能从银行这个层面防范各类金融诈骗案的发生。
“这桩案件，看似和银行没有直接的联系，但经过我们公安干警深入调查，事实却并非如此。”杨霖手中的遥控笔轻轻一挥，幻灯片朝后翻了一页，一张略显模糊的彩色照片出现在大家眼前。画面中的场景看似是一家银行的一楼办事大厅，半圆形的前台接待处，一个身着粉色连衣裙、扎着马尾的少女正半趴在前台的大理石桌面上，看她的身体姿态好像是在向前台咨询着什么。而前台里一名穿着白衬衫戴着红色欢迎绶带的银行员工，头也不抬坐在凳子上。
画面的右上角一串数字“2016.04.12.15∶38”，显然这是一串时间的刻度。
“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杨霖清了清嗓子，遥控笔射出的红外线光点落在了画面中的女孩身上，“这是一张我市某银行柜面大厅的监控录像截图，画面中的女孩正是本案的借款人小叶，她于2016年4月12日的下午3点38分出现在这家银行的大堂。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她从银行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就在网上申请了裸贷。”
台下跷着二郎腿的几位与会者不由坐直了身子，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下意识地整了整胸前的西装扣子，质疑道：“杨警官，你是在暗示这个女孩的裸贷案与这家银行有关吗？”
“不是暗示，而是有确凿的证据。”杨霖的声音洪亮了起来，“我们网监的同事查找到了小叶的微信聊天记录和个人日记。根据其中的记载，小叶在前一天的晚上联系了裸贷机构，第二天下午，她去了银行，目的是想要咨询一下，这样的放贷机构是不是真的，可不可以在上面借钱。”
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灰暗而无奈起来：“而画面中那名始终低着头的银行大堂经理不耐烦地告诉她，银行不受理她这样还没工作的小客户，至于网上的那些贷款机构，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
在座的很多银行女职员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杨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缺钱这种事情，大概不好意思跟家里人和同学开口，一个学艺术的女大学生，对借钱贷款还没有基本的概念，在她的认知世界里，并不知道裸贷的操作是否违法违规。她只知道，银行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专家嘴里说出来的话肯定没有错。于是，当天晚上，她就在那个平台上申请了贷款。”
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们正襟危坐，仔细地聆听着后面发生的事情。“后来，这个并不懂得经商的女生，几个月的贷款利息便高达8万多元。偿还不起，贷款机构威胁要公开她的裸照信息，找到学校和父母。她心理压力太大，精神崩溃，最终于半个月前，从老家的阳台上跳楼自杀。”
杨霖平静地陈述完这件令人惋惜和愤懑的事。他努力不将感情因素掺杂其中，脑海中却仍不时地闪过他目睹的那一幕幕场景：小区地面上飞溅的血迹，女孩母亲哭天抢地的哀号，贷款机构叫嚣着合法无罪……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就算是这样，仅凭这个女孩的一面之词，也不能证明这起案件跟银行的工作人员有直接的关联吧？”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众人纷纷不满地回过头去。一个不到四十岁的青壮年男子在长桌的末尾满不在乎地嚷嚷着，似乎在替画面中那名没有对普通大众尽到解释义务的银行职员开脱。
的确，在事后公安的案情分析中，银行工作人员的不作为和少女的香消玉殒确实没有直接的联系。但要从逻辑上推演，大堂经理的不作为从客观上成了少女铤而走险的助燃剂。
“单就这起案件而言，确实没什么直接的联系，”杨霖强压住内心的盛怒，愤愤地将按钮按了下去，大屏幕上的幻灯片又前进了一页，“但下面这起案件，你觉得有没有联系？”
他的语气中充满着杀气，眼中两道寒光，直直地射向了刚才说话的中年男子。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一句无心之言会换来杨霖这么大的反应，不由打了个冷战，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发这么大火干吗”，随即躲开了杨霖的直视，逃避似的将目光投向了大屏幕。但几秒钟之后，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是一段微信的聊天记录截屏，大概是为了保护隐私，聊天双方的微信名字都被隐去了，却隐不去聊天内容的触目惊心：
“磊哥，在吗？”
“在，又有好生意介绍了？”
“是呀，这次是个女大学生，21岁，肤白貌美。”
“是吗，她想贷多少？能成不？”
“大概两三万吧，看她的样子要得挺急的，有戏。”
“行吧，你把她的手机号发来，我让下线跟她联系看看能不能行。老规矩，事成之后，分你10%的佣金。”
“得嘞，谢磊哥，她的号码是……”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刚才那位雷厉风行的金姓女行长愤愤地问道。这样粗鄙低俗的对话显然让她很是愤慨。
在场的人也纷纷议论起来，他们看着这段没来由又有些暧昧的聊天记录，纷纷交头接耳，会场一时间变得喧闹不已。
“这是不久前我市经侦支队参与调查的另一起金融案件，牵扯出一名混迹多年的资金掮客，我们于上月的18号依法将他逮捕，从他的手机里，我们找到了这段聊天记录。根据他的交代，通过介绍，他联系上了一个想要贷款的在校女大学生，并把她推荐给做裸贷生意的下家，最终这个女生在裸贷平台贷款2万，他从中收取了中介费。与之前那个案件不同的是，这名女生的下场好一些，家里人凑齐了利息钱最终还上了贷款。但是，据这名资金掮客交代，这个聊天截屏中将女大学生的信息及联系方式透露给他的人……”
杨霖顿了顿，似乎是欲言又止，他的语调变得低沉而缓慢，迎着台下那一双双好奇而疑惑的目光，怅然地说出以下的话：“是本地一家银行的一名客户经理。”
会议室一片哗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明白眼前这个身材中等、体格瘦削的年轻警察所表达的含义。如果说第一起裸贷案是银行大堂经理的无心之过，那么在第二起裸贷案中，银行工作人员所扮演的，则是彻头彻尾的策划者。
“不仅如此，据我们掌握的线索，这名客户经理利用职务之便，长期与本地的各个民间中介机构和资金掮客合作，将大量的客户信息透露给它们并从中牟取暴利，在侵犯客户个人隐私的同时，严重扰乱了本市的金融市场秩序和社会安定。”
杨霖清楚地记得他们从银行里将那名客户经理拷走的场景。那个刚过35岁就秃了顶的精瘦男子一脸的茫然和惊恐，苍白的脸上透着无辜的神色，却掩饰不住双眼里一丝狡黠的余光。从他的保险箱和电脑里，杨霖搜出了大量他与中介合作、利用职务牟私利的物证：
一笔笔收取客户返点的账目被做成精细的报表，一份份推荐给中介的客户隐私资料按照性别和年龄被有序分类排放，每一条现金或者转账的收支都被清晰地记录在案，保险柜里摆放着的十几个同一家银行的网上银行U盾则表明他在明目张胆地代理客户进行资金的划转操作。而最让人愤慨的，是他在电脑里保存着大量女大学生裸贷的照片和联系方式。
“这样的人渣是哪家银行的？怎么早没有查出来！”没等杨霖介绍完案情，那位金行长又扯开了喉咙大声地质问道。在场的其他人也是义愤填膺，这样有伤风化的恶性事件祸起于银行内部，祸起于老百姓放心地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存进的金融机构，这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
“我们在事后也对他的直管领导进行了传唤讯问。其实这名客户经理和中介的合作由来已久，他所在银行的内部审计人也有所察觉。只是碍于他手中握有的客户资源和不错的业绩，他的直管领导始终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在机构的全面审计也对此有所隐瞒，才让他在操作上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造成了今天这样难以收场的局面。”
杨霖的言语中透着无奈，他知道这样和资金中介有过合作的客户经理在某些银行里大有人在。他们和潜伏在各个社会阶层的资金掮客一起，用常人不可察觉的手段腐蚀着金融市场。
时钟的指针划过了下午5点，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这场原本枯燥乏味、走过场的公安与银行的联席会议，在两起裸贷案的刺激下变得意义重大起来。信用社的女行长金娟琴甚至亲自将杨霖送到了门口，一面控诉这个世态炎凉的复杂社会，一面表态似的承诺将加强员工风险防范意识。
杨霖配合地寒暄着，心里却有种如释重负后的空洞。虽然实际案例的现身说法暂时引起了各个银行本想草草了事的大佬足够的重视，但仅仅一场说教警示的联席会议，又能让以盈利指标为第一要义的这些人，树立起多少的意识和决心？
他并没有振奋的快感，却突然想起了去年兴庆银行的那个案子。他是那么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么穷尽自己所能想要揭开谜底，那么不眠不休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研究着看似铁一般坚固的证据链，却始终没有下文、没有结果……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把陷入沉思的杨霖拉回到现实中。他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同事佟洲，对了，这个调去做民警的家伙不是说好来接自己的吗，怎么还没到？他接起了电话，里面传出了佟洲急促的声音：“霖哥，不好意思不能去接你了，刚刚接到报案，兴庆银行发生了聚众闹事事件，可能有黑社会参与其中，我得赶去现场看看。”
兴庆银行？又是这家兴庆银行！
杨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往上涌，他来不及多想，对着手机话筒简单说了句：“我也过去看看，咱们到那里碰头。”
他匆匆挂了电话，提起手提包快步向兴庆银行的方向奔去。一边跑，他的脑海中一边闪过一年多前那位故人，清澈的双眼、秀气的容貌以及满脸的哀怨和求助……
他加快了步伐向前奔去，把呆立在原地不明所以的金行长丢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