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潺潺流水浮出人生的坚冰
——王安忆小说人物妙妙与阿三的悲剧探源
王安忆中篇小说《妙妙》写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农村女孩妙妙初中毕业后由父亲的好友帮忙进了头铺镇招待所做临时工。妙妙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她有着非凡的哲思:所有的新潮时尚都是离经叛道。她还有远大的理想:做一个北京、上海、广州的现代青年。因此,对偶然住进招待所的北京摄制组,心活了,眼亮了,也感觉理想近了,似乎北京就在眼前,不自觉地将自己献给了摄制组的一个小角色。北京摄制组很快就走了,小角色留给妙妙一台吱吱呀呀的小收音机,也留给她无尽的空寂和忧伤。这是她奔赴理想的起步,更是她用青春填充别人无聊空间的开始,悲壮又浪漫。相继,她又填充了已考上大学的初中同学孙团的无聊暑假和县计生委有妇之夫何志华的失眠长夜。妙妙不是欲望女孩,她决绝地拒绝过和她的理想不相符的张业和小发。这两位吃不着葡萄必言葡萄酸,添油加醋地宣扬了妙妙的丑闻,这对身居八十年代农村的女孩来说,无疑断送了她的未来生活。
妙妙身无长技,没有出众的智慧,也没有受过良好教育,更无贵人相助,她只能凭自己的身体为她的理想铺路,悲哀的是这种付出无济于她的理想,而鲜活了别人无聊的空间。她终于有所醒悟:“用鲜血和生命也换不来美好灿烂的明天!”
我们再来看王安忆的另一个中篇小说《我爱比尔》中的人物阿三。阿三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上海,和妙妙相比,她有很多优势:她聪颖,受过很好的教育,是艺术院校绘画专业的大学生,身怀长技……可她的悲剧如妙妙的翻版:用青春的身体去铺理想之路,嫁个老外——出国。为此,她的第一滴血流给了在画展上认识的一个叫比尔的美国使馆青年,这之间没有胁迫,没有诱惑,充盈其间的是自愿和主动奉送,为此,她丢掉了学籍。这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就是丢掉了一辈子的铁饭碗和社会身份。她为了吃饭,给毛巾厂画千篇一律的图案,给人家孩子做家教。比尔驻华期满,走了;走了的比尔,给阿三留下遥不可及的思念和无尽的忧伤,也留给她一口流利的英语。阿三凭着出众的智慧在绘画市场正打拼得小有名气的时候,遇到了法国画廊的小老板马丁。血脉的传承和耳濡目染的熏陶使得马丁有着过人的艺术见识,点破了阿三绘画的“死结”,无意间摧毁了阿三多年经营的绘画“建筑”。阿三再也画不成画了,生活无以为继,无以为继的阿三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混迹于老外出入的大堂里,寻找生活的依据,成了专为老外提供色情服务的一员。终于有一天,阿三被警察叫停,进了劳教所……
妙妙和阿三相比: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大都市;一个天资平平,一个智慧超群;一个初中生,一个大学生;一个身无长技,一个画技出众;一个连客房的临时工都做得勉强,一个连当小姐、坐监狱都出类拔萃……可是她们的悲剧如出一辙。王安忆的笔是怎样将这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别人看的呢?
理想是生活的主题,更是文学的主题,理想的设置以及追逐理想的途径不得不慎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一个身无长技的农村少女,立志过北京、上海、广州现代青年的生活,这的确让人惊诧,我不忍将好高骛远、愚妄、可怜这样的词放在妙妙身上,可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表达;相比起来,大学生阿三,说起来就爽快多了。阿三以爱比尔来达到出国的目的,为此,她献出自己,丢掉学籍,荒废画艺,这与梦想飞上蓝天却拔掉羽毛之荒唐有何区别呢?这就植下了她们悲剧的根源。
理想的目标涂上了虚幻的光芒,使她们虚妄的理想显示出悲剧色彩。妙妙最理想的目标是摄制组的那个跑龙套的小角色,他在妙妙心中光芒四射,这种光芒不是本体发射的,而是妙妙虚幻的,又由于心理幻化作用使这种光芒变得真实而又强烈,直至左右了妙妙的心。阿三何尝不是如此呢?她无非是重蹈了那个老话题:外国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这圆和亮也是阿三心理虚化的结果。
理想追逐之虚幻显示了悲剧姿态。妙妙身无长技似乎成了她用青春身体追逐理想目标的理由;其实不然,阿三高智商,受过高等教育,有绘画专长,她为什么还要用青春的身体为她的理想铺路呢?
我之所以将王安忆的这两个中篇小说放在一起来读,是因为它们给人的启迪、人物的命运轨迹、小说展开的动力、结构布局都相类似,堪称姊妹篇。就小说的推动力来说吧,心理流程行云流水,是“被自身的重量愣拽着的,停不下来”。我曾和一位文友说过,当代中国不知哪位作家在把握人物心理上能赶上王安忆。王安忆的人物心理有着多重作用:作家刻画人物传达情思,推动行文,营造氛围……这正践行了她自己的小说观:用现实材料建筑起心灵世界。
小说的语言细腻绵密,氤氲如潺潺流水,沁人心脾,透人肺腑,就是这潺潺的流水浮出人生坚硬的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