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村寒疫
云梦岛距石爬子村有二百余里水路,乘百草门特制的双桅快帆,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龙云舒站在船头青藤大旗之下,远眺云梦泽大水,泽上烟波浩渺,别是一番壮阔景色。此番姬仙媛率人去往石爬子村,龙云舒返回武当山,皆需从云梦泽西岸登陆,正好顺路同行。
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悦耳的低鸣,众人循着望去,见轻缓起伏的波涛中,一道血红色的背鳍露于水面,朝着帆船的方向快速游来。它身后拖着长长的一道水尾,看起来体积应是不小。
“小白,我在这里!”姬仙媛朝着远处兴奋挥手。
那水中之物听得她的呼唤,接连发出阵阵悦鸣,而后,一股水柱骤然喷出,竖直射起七八尺高,在空中散落成一朵硕大的水花,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龙云舒看得惊奇,眼瞧着那红鳍越来越近,随后水花一翻,一物猛地跃出了水面。
它体长近丈,呈纺锤形,吻部狭如尖锥,尾鳍弯如新月,光滑的皮肤直接裸露在水中,并无鳞片覆盖。它全身大部都是如雪的白色,仅有背鳍是鲜艳的红色,似一柄浸血钢刀由白身上斜透而出,对比分明,带着一种纯洁而邪异的美。
它在湖面上翻腾跳跃,频频发出悦耳的鸣叫,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是……什么鱼?”龙云舒问道。此物他首次见到,只觉它动作优美、长相可爱,忍不住出口询问。
“龙少侠,这便是你见识不足啦!”身旁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开口回道。她个子不高,长得娇巧机灵,声音清脆如黄鹂啼柳,“此物名为血鳍豚,虽有鱼之形、却无鱼之实,故而并非鱼类!”
答话之人名作“柳儿”,是姬仙媛的贴身药童。所谓药童,乃是百草门中专门负责各项与药材相关杂务的职位,大多只具备基本的辨药识草、询病看诊的能力。此人因自幼追随姬仙媛,耳濡目染,医术不俗,早已超过了一般医师的水准,地位也在诸多医者之上。
龙云舒心中不解,问道:“有鱼之形、无鱼之实……此话怎讲?”
她本就等着龙云舒发问,此刻见问题出口,立时清了清喉咙,笑吟吟道:“龙少侠,您且听好了!这世间之物种类何止亿万,但其出生方式无外乎有四种:一曰胎生,如人,由母胎成体而生;二曰卵生,如鸟,由卵壳成体而生;三曰湿生,如虫,依湿气受形而生;四曰化生,无所依托,只由天地孕化而得。按此归类,血鳍豚与一般鱼类迥然相异,它们在母豚体内成形,属胎生生物,出生时便有二三尺长,靠吸食母豚乳汁存活,直至能够自主捕食鱼虾。”
“此物着实稀奇!”龙云舒抱拳谢道,“在下受教了!”
“那是自然!”柳儿一脸得意,道,“我们云梦泽一带水物丰富,这血鳍豚,更是此间独有,你在其他地界,可是无缘见识呢!”
她正说着,那血鳍豚突地从船侧水中跃出,它人立着,伸出两只胸鳍扒着船帮,朝着一旁姬仙媛频频点头鸣叫,一双眼睛竟似带着笑意。头顶一朵红色的荷花刺绣,精致传神,光泽鲜亮。
姬仙媛俯下身子,双臂环住它的头颈,将脸颊与它的头脸轻轻贴在一处。它轻轻拍打着尾鳍,带起阵阵水花,将她的衣服打湿了大片,她也不气恼,只发出欢快的笑声。
血鳍豚与姬仙媛亲昵一阵,便重新滑入水中,隐去了身影。姬仙媛朝着它消失的地方挥手作别,半晌,脸上笑纹渐去,转而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血鳍豚长相可人,又通晓人性,故常常遭到猎捕,贩卖到杂耍艺人的手中,作为取悦民众的玩物。又因其肉质肥美,更成为达官显贵餐桌上的名贵食材。长此以往,此物日益稀少,整个云梦泽,怕也不足百头。”
龙云舒一阵黯然。
柳儿道:“小白年幼时,被渔民捕获,锋利的网钩在它的头部留下了一个直径寸许的深孔,小姐正巧撞见此事,便出钱将它买了下来。它当时奄奄一息,精神状态很差,伤口也感染严重,小姐经过四个多月的救治,才将它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也是我百草门有载以来,第一次有人通过水中给药,成功将一个濒死的水生物救活——不过,它的伤口虽然愈合,头顶的疤痕却难以消除,于是,小姐又专门研制出一款刺绣颜料,可长年浸泡水中不消融、不褪色,用这种颜料,在它的头顶绣下了一朵荷花,将那疤痕掩住。”
龙云舒叹道:“若天下人都能像姬姑娘这般善良纯真,世间该少了多少争战与杀戮!”
姬仙媛笑了笑,道:“人类也好,动物也罢,都是大自然的孩子,都应公平地享有生存的权利,我所做的,只是一名医者该做的事情罢了。倒是龙少侠以武止戈、惩奸除恶,才是真正的侠之气概!”
龙云舒道:“姬姑娘过奖了。”又道,“姬姑娘不妨直呼我名便好,‘龙少侠’这三个字,呼来呼去,总教在下觉得惭愧。”
姬仙媛抿嘴一笑,道:“好!那我便直呼你为云舒,你便也同我的朋友一般,唤我作媛儿吧!”
龙云舒尚未答话,却听一旁传来“呵呵”笑声,却是柳儿插言道:“媛儿媛儿,这名字可亲近得很呢!”
她语气中满是调笑,姬仙媛不由面上一红,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佯怒道:“我和云舒相识之时,你大概还在你娘亲的肚子里吹泡泡呢,倒调笑起我们来啦,没大没小的!”
“哦——”柳儿作恍悟状,“原来是青梅竹马哟!难怪……嘿嘿嘿……”
她笑声中别有深意,令龙云舒都觉面上一红,姬仙媛更是脸红得像块大红布一般。她气道:“小丫头讨打!”抬手朝着柳儿便打,柳儿却已笑着避开,朝着舱中跑远。
姬仙媛道:“小丫头不懂事,还望你不要见怪。”
龙云舒笑了笑,道:“权且当她童言无忌吧!”
如此,众人边说边行,双桅快帆乘风破浪,再不多时,便来到了石爬子村。
远远见得一大群人候在岸边,男女老少,怕是有数百人之多。此时正值七月酷暑,烈日当空,这些人却穿着厚厚的冬衣冬裤,裹着围巾戴着帽子,一副严冬腊月的打扮。
为首之人正是石爬子村的村正李元宝。
村正裹着一床大棉被,见到百草门的旗号,当真是见到了保命的救星,老远便挥手跳脚地招呼。船一靠岸,便抢步上前,接迎着姬仙媛道:“姬神医呀,您可来啦!您可一定得救救我们全村这几百口子呀!”
姬仙媛此前已向报事人了解过患病村民的症状,如今亲见眼前这般境况,仍不免皱起了眉头。这些人一个个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纵然穿着棉衣,仍止不住地打哆嗦,似乎冻得不行。视线放远,村子里房前街上,向阳处或坐或倒着许多人,他们晒着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棉褥,身体状况比面前这些人更有不如。
这般景象,龙云舒更是首次见到,跟在姬仙媛的身旁,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他原本打算回往武当山,但眼前这些病患,令他觉得情况很是蹊跷。
众人下得船来,周围村民立即围拢过来,将众人挡得严严实实,一个个面容愁苦,叫嚷着请神医救命,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姬仙媛道:“诸位乡亲莫急,我百草门在此,定会倾尽所能,为大家诊治疾患。还望大家配合一些,保持良好的秩序,便于我等开展诊断工作。”
村正闻言,扭回头大吼道:“都他娘的给我往后退!再往后退!谁敢比我靠前,就不给他治,冻死他个狗娘养的!”他故意骂得凶,以此来提高气势,然而嘴巴冻得说话都有些含糊,牙齿也打了颤,这令他的语调听起来颇为怪异。
村民们往后退了一些,噪音也小了许多,只满眼希冀地望着姬仙媛。
姬仙媛见人们的情绪稳定些了,才安排众医进行身体诊查,然后对村正道:“李村正,还请您详细与我讲讲,大伙儿是如何患病?”
村正紧紧地裹着被子,朝姬仙媛近处凑了凑,却一眼瞧见姬仙媛身侧的龙云舒,眼睛向下一瞄,正见龙云舒腰间缠着一柄龙吟软剑。那剑明晃晃的,正中央一条白龙,灵动传神,随着龙云舒一举一动,鳞身白光闪烁,好似飞腾纵行于云间。他先是一怔,而后骤然“噔噔”倒退两步,指着龙云舒惊诧道:“你是那个……妖怪!”
龙云舒一脸愕然: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被人当成了妖怪?他哪里想到,他先前从蛟腹中破壳而出的时候,腰间缠着的便是这柄龙吟剑,此刻村正见到这剑,自然将他与那蛟腹中的“妖怪”联系在了一起。
“李村正,这位是武当少侠龙云舒!”姬仙媛介绍道,“此番路过贵处,与我一并探察寒疫之事。”
“武当?”村正眨巴眨巴眼,上下打量着龙云舒,半晌才明白过来,急忙深施一礼,道,“原来是龙少侠,失敬失敬!”
龙云舒抱拳还礼,道:“还请村正与我等细说此间情况。”
村正点点头,忽一脸委屈,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巨大的蛟龙骸骨:“还不是因为吃了那蛟龙肉……”又哆哆嗦嗦地骂道,“那个天杀的水葬师,非怂恿我们吃这蛟龙肉,说是能延年益寿、祛除百病,现在可倒好,全都他娘的快见了阎王!”
龙云舒望向那具蛟骨,阔口獠牙,高额巨目,独角如锥斜指,一副凶悍狠厉相。想到自己竟是被这种怪物吞入腹中,不由得一阵咋舌。
“水葬师……”姬仙媛疑道,“这是个什么人?”
村正苦道:“唉,说是水葬师,实际上他就是一骗子、冒牌货!这老小子从昆州来的,整个一邪魔外道,神神秘秘的,你说我咋就信了他!”
昆州?姬仙媛闻言便是一愣。她想起了此前面见武当道尊时,道尊曾提醒过,要注意提防昆州无名教。这水葬师,由昆州不惜千里迢迢来至云梦泽,会不会和无名教有什么关系?想到此处,她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忽听一旁柳儿道:“李村正,你说你挺大个岁数,怎么这般糊涂?这蛟龙来历不明,昆州人让你吃你就吃?我家小姐还说让你们将它埋了呢,怎么不见你动静?”眼前大片的病患令她心气有些不顺,利用诊脉的间隙,回头怒怼。
村正老脸一红。
“柳儿!”姬仙媛轻斥道,“诊病非同儿戏,务要专心致志,怎还堵不住你的嘴?”
柳儿吐吐舌头,不敢作声。
村正红着脸,左右望望,而后拉着姬仙媛走到一旁,像是生怕被其他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道:“姬大夫呀,其实吧,我跟您说,这个蛟龙肉啊,其他人吃了,我其实还没吃……”
嗯?姬仙媛一愣。
村正干笑了两声,继续道:“我是寻思着吧,自己年老体弱,经不起折腾,有啥好东西先让他们年轻人尝尝,我吃不吃的也不打紧。他们若是吃得好,我再随便尝两口也不迟……”
他小声解释着,一脸单纯无害的样子。
姬仙媛摇头苦笑。
“可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又换作一张苦脸,道,“我这没吃蛟龙肉的,咋也得了这怪病?”
“也许,这种寒疫压根就不是通过饮食传播的。”姬仙媛道,同时示意村正将手臂伸过来,要为其把脉,“你有没有接触过蛟龙的血液,或者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一些令你觉得可能染病的东西?”
“这个……”村正小心翼翼地将胳膊从棉被里伸出来,撸开一小截袖子露出手腕,递到姬仙媛的面前,“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昨天晚上,确实遇到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姬仙媛探二指搭在了他的腕部。
村正道:“我这人呀,有个毛病,每天半夜总得跑几趟茅厕。这不昨天晚上,我半夜起身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冷得慌。我当时觉得奇怪,却也没太往心里去,然而出屋一瞧,您猜怎么着?外面竟然在下雪!”
“雪?”姬仙媛疑道,“夏日炎炎的,怎会下了雪?”
“是啊!”村正道,“一开始连我自己都不信!我老汉活了这一把年岁,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奇事!那些雪花啊,蓝闪闪的,借着头顶雪亮的月光,仿佛是天上的星星在稀稀拉拉地往下落,一落地便消失无踪。我身上落了几滴雪,只觉那雪花的寒气硬生生往骨子里钻,冷得让人直打哆嗦。我叫醒了老婆子,让她出门看看这等奇观,然而等她披衣服出去的时候,却见外面一切如常,连一丁点雪毛都没有。我被她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只当自己方才所见皆是幻梦,不成想今天早上起床,竟发现全村都染了寒疫。您说说,这寒疫和蓝雪花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姬仙媛静静听完了村正的讲述,最终摇了摇头。她习阅医书无数,实在未见过任何相关记载。夏日蓝雪本就是亘古未闻之事,若说这蓝雪花中携带了寒疫病毒,倒也勉强能说得通,然而单凭这一丝有限的信息便下此结论,委实有些唐突。
她脑中思考着,同时以指尖感受着村正的脉搏。她发现,对方的脉搏强壮有力,显示不出任何疾病的征兆,比一般年轻人都要健康。但对方的皮肤,却很是冰凉。
她知道,人体在抵抗某些病毒的过程中会有发热的现象,这个时候体温升高,人会感觉到寒冷。但村民所患的寒疫明显与上述情况不同。他们是身体变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他们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将热量抽走。
她一念及此,突然右手一晃,将一根银针捏在了指尖,蜻蜓点水般在村正无名指的指肚上一触,一滴血珠缓缓洇了出来。
“啊!”直到这时,村正才感觉到了刺痛,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痛呼,然而呼声未绝,他便张着大嘴,僵在了原处。
他看清了指尖的那滴鲜血,蓝色的。
下一刻,他如炸了毛的公鸡一般,号啕着从姬仙媛的手中挣脱出来。他甩开指尖的血珠,又用力地挤出了另一滴。
仍然是蓝色,和蛟龙血一样的蓝色。
“蓝毒。”姬仙媛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几不可闻。
村正的动作惊动了其他人,人们纷纷朝这边张望。当得知事情的缘由后,有人拔出匕首,忍痛在指尖割了道伤口,发现流出的血,亦是蓝色。
一瞬间,村民们像炸了窝一般,哭号叫闹声此起彼伏。
“姬大夫呀,我们这是得的哪门子妖病?”村正拉着姬仙媛的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您可一定得想想法子,救救我们这全村老小呀!”
其余人亦是跪倒一片,恳请神医救命。
“乡亲们切莫如此,快快请起!”姬仙媛赶忙将村正扶起,示意众人起身。她心中明白,村民们所患寒疫,与父亲所患疾病当属同种,父亲久病多年,亦无根治之法,这些村民又该如何救治呢?
她招呼众医,来至人群外围商议对策,众医皆摇头锁眉,不知从何着手。
村民们见这边久无结果,再次喧闹起来。姬仙媛心急如焚,想了想,迈步回到人群前,高声道:“诸位乡亲请放心,此种寒疫,我等已掌握了病理,相信倾我百草门之力,很快便能得出治愈之方。当下,我等将为诸位熬制驱寒生热之汤药,请诸位放稳心态,专心静养,切不可身心过激!”
她安抚着村民们的情绪,又开出配方,吩咐众医熬制汤药。她知道,这些汤药虽有驱寒生热之奇效,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还需向父亲禀明此间情况,她想。然而就在此刻,突听一声惊恐的叫喊,从不远处的湖边传来,循声一望,但见湖边那具巨大的蛟骨,正人立而起,双瞳蓝芒暴涨,悍如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