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冷水浇头
“夫人,现在还开门的客栈没几家了,您想去哪家?”在车上,应安递了一条干净的布巾给吴巧巧,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她,“披上,别着了风寒。”
吴巧巧连声道谢并接了过来,“还有两、三个时辰天就亮了,去客栈怪破费的,我就不去了。先生只需在十三行边上的那条街放我下去就行了。”
“……好。”
来到吴巧巧指定的地点,应安将伞和衣服都送给她,还令车夫侍候她下车。吴巧巧走后,车辆转头前行。可是走了没多久,应安又觉得将一名弱女子这般丢下,实在不妥,便又令车夫回头。
“回去接上那位夫人,送她到客栈吧!一会儿你帮她把房钱付了。”说完这句话,应安觉得怪怪的,陈继东的九姨太,体已钱再少也不至于为了省几个银钱,而冒险呆在雨夜里。
车夫答应一声回到那条街,在应家茶庄的屋檐下找到吴巧巧。应安下车走到她身边问:“夫人,您这是要找应家茶庄的人?”
吴巧巧想了一下点点头。
“那您为何不敲门?您与他们哪位相熟?”
“我跟这里边的人不熟,但我是应嘉少爷的奴婢。”
“啊?这……应家的人我都熟,我怎么从没见过您?”
吴巧巧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安徽黄山人,在安徽的时候已经被应嘉少爷买下来当奴婢。他当时忙着打理茶庄的事,没能带上我。现在陈掌柜的不在了,我想回来侍候他。”
从安徽到南京再到广州,她居然又遇到了自己女儿,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应安笑着摇摇头,扣响了门环。良久茶庄的守夜伙计出来开门,看到应安大吃一惊。
“三爷,您怎么来了?快进来!”
应安朝吴巧巧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去把美智子叫醒,让她拿套干净的衣裳来给这位夫人换上。夫人您放心,应家茶庄里有不少女孩子,您今晚可以跟她们挤一挤,待明日我会让应嘉到这里来。”
吴巧巧欢喜得千恩万谢,“谢谢三爷,真是太谢谢了!您……认识应嘉少爷?”
“认识,放心吧!”
一会儿美智子披着衣服小跑过来。应安嘱咐她照顾吴巧巧后,转头看到吴巧巧紧紧抱着那只竹篓,思忖着必是贵重物件,又吩咐道:“给这位夫人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如若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去打扰她。”
吴巧巧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应安。
第二日未时,受了风寒的应昱被爹爹从床上强拉起来,带到广东分号,进门时头昏眼花的,她将头枕着爹爹肩膀上不满地嘟哝,“爹,你在雨夜里捡到我的丫头,你真的没有弄错吗?”
“没有!”
“哎哟!”应昱呻吟一声整个人都挂到爹爹胳膊上。应安正要说话就看到吴巧巧站在树下,天然带水的杏眼痴痴地看着应昱,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儿。
吴巧巧走上前行礼,“十二少,我是吴巧巧,您曾经在黄山救过我。”
应昱“啊”了一声抬起头眯着眼睛瞧半天,认出吴巧巧,“噢,九姨太,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啊……嚏!”
吴巧巧赶紧说:“呀!屋外凉,您快进屋吧!”
“对对!”应昱扯着爹爹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她朝吴巧巧招招手,“来呀!”
进到屋里,应安坐在椅子上,应昱坐在他身边,毫不客气地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吴巧巧走进来,在她面前跪下。
“陈掌柜的没了,奴婢没有可去的地方,想回来侍候少爷。”
“你快起来,地上凉!”应昱朝她招手,刚招完手就又打了一个喷嚏。
“少爷不答应让我回来,我就不起来了。”
“有商量!起、起!啊……嚏。”
吴巧巧闻言正在起来,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应昱一下就笑了。
此时茶庄里新买回来的小丫头捧着一碗姜汤水进来递给应昱。应昱端起碗正要喝,看到站在一边的吴巧巧,便倒了一半进茶桌上的杯子里,再递给她。吴巧巧刚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喝,应昱就又打了个喷嚏,逗得吴巧巧“噗”的笑出声来,可是才笑了两声,她自己也打了一个。应昱指着她“哈哈”大笑。吴巧巧非常愉悦,笑容中有幸福、有羞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应安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应昱招女孩不是第一次,这九姨太恐怕要伤心了。
应安不忍看吴巧巧对女儿一往情深的样子,但应昱那样子他又不放心,想尽快带回去歇着。此时那个捧姜茶的丫头又端着一壶大红袍送进来。应安便将视线转到那丫头身上。应昱静静地看着他,在那丫头走后,她在应安身边坐下凑到他脸前问道:“爹,喜欢那个女孩?”
爹?吴巧巧有些惊讶地看着应安,心道难怪此人如此卓尔不凡,温文有礼,原来应嘉的美好是承自他。
应安则想起别的事情来,“我正要问你呢!你买那么多漂亮丫头塞到我屋里,是想干嘛?”
“我那不是想孝顺你,想你娶房小娘有个伴吗?有喜欢的吗?”
“那我现在教你一个道理:百孝不如一顺。”说完应安恨恨地屈起手指在应昱脑门上弹了一下。
应昱怪叫一声,捂着痛处嚷嚷,“风寒都让你弹走了!”
吴巧巧笑得花枝乱颤。随后应安出去了。吴巧巧将应昱请到自己歇息的房间,揭开竹篓的底部。应昱伸头一看,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吴巧巧从最底层拿出油纸包着的几本账册递给应昱,“这是边振海的犯罪证据,我在陈继东的寝居里找到的。”
风寒之事被顷刻忘却,应昱惊讶地瞪着吴巧巧。吴巧巧嫣然一笑,“上回在酒楼里听到你和庞爷说起,我就上了心。”
“巧儿,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应昱激动地上前一步握着吴巧巧的胳膊。吴巧巧的腮边泛起浅浅的桃红。
几天后应昱的风寒好转,一行人启程前往云南。这段时间缅甸军犯边愈发频繁,入境后不仅对土司勒索钱粮,还掳掠青壮年劳力。面对侵略者,经过一年多抗击斗争的应家茶庄云南分号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有端木沉晓的亲自练兵和指挥,又有燧发枪和一门土炮,应家茶庄在战场上不仅从未吃过亏,还能帮着官府护住茶市,所以云南的茶产业所受波及不大。
在路途上庞承光告诉应安:端木沉晓长期驻守思茅,引领百姓抗击缅甸军,不仅自保有余还竖起一道屏障,使迤东道其它地方成为大后方,在逆境中促进迤东道经济和人口双增长。庞承光的话里有赞誉,有崇拜,但这些话在应安听来却是既感佩又忐忑。感佩的是有此等好官是大清之福,百姓之福,忐忑的是他这次到云南来除了办茶庄的事,还想考较端木沉晓,看是否能将女儿的终生托付,可是端木的差事这般危险……成为女儿的良人真的合适吗?
到了云南分号后,应安与应健兄弟俩好些年未见,有不少话想说,当天晚上二人便如儿时那般,睡在一张隔着长几的床榻上,闲聊到天明。他们回忆了幼年的趣事,回忆起年少时的功课,以及兄妹八人在父母膝下的幸福时光。在闲聊中应安问应健是否与端木沉晓相熟?
应昱十八岁了,再不定亲年岁就大了,应健听到应安这般问,立即猜到他的心思,便笑着说:“很熟,我们分号的人都很喜欢端木。”
“老四,你刚才说他亲自带着官兵守卫茶市,他是站在最前头吗?”
“那是一定的呀!老百姓和衙门里的差爷对端木无不叹服,都说他不仅为民谋利还身先士卒……”应健得意地压低声音,“他们说在历任迤东道台里无出其右!”
“……如此说他的差事也算不得好……”
应健感觉有些不妙,“……比起那些方便升官发财的官位,是……差一点……”应健想帮端木美言几句,便劝道:“三哥,端木很在意昱儿的,如不是为了昱儿,他不会到迤东道当官。孩子的生活是他们自己的……”
“不到迤东道?那不就在拉萨咯?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呃……三哥,我觉得端木很难得……”
应安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老四,睡吧!”
自己的哥哥自己懂,别的事应安都好说话,但一撞上应昱的事他就不怎么讲道理,谁多说话他跟谁急,应健也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睡了。
一旬过后端木沉晓又接到缅甸军将要入境劫掠的消息。自应安到普洱府后,诸事繁忙,他还没能抽出空去请安。此次正好护卫百姓并拜见应安。端木沉晓匆忙赶到普洱府,启动保甲机制,层层传递消息。衙役们忙前忙后,将百姓组织起来,带到山中避祸。待安顿好大家,并叮嘱应昱不得随意走动后,端木沉晓与庞承光汇合,准备打一场伏击战。
“炮摆在那儿,用草盖着,”端木沉晓一边走一边指着一个绝佳的埋伏点,周掌柜答应一声,转身走了。端木沉晓用手指划了一个圈吩咐道:“年青、腿脚利索的伙计都背着竹篓在这片山头采茶,伏击点摆在那里、那里、那里,还有那里!要让整个茶山都在燧发枪的射程内。”
“好咧!”应健答应一声带人去办了。
“庞爷,伙计逃跑的小道要隐蔽,你躲那儿盯着,看到缅甸贼进入包围圈就敲锣。”
“放心!”庞承光看着端木沉晓指的地点答道。
“庞爷,你若是一敲锣,缅甸贼必定会发现你的位置,那时候箭可就都冲你去了,你别冒头!”
庞承光豪气地“哈哈”大笑,“省得的!”
端木沉晓也笑了:“我知道你没问题,但还是想提醒一下。哎,庞叔,上回你请了些江湖义士来帮着守茶山,那都是些什么人呀?”思茅同知上次把官府的火药私下转卖给庞承光,还把一门坏了的土炮作为添头,端木沉晓到任后就申请吏部将那个同知撤换掉了,但考虑到应家茶庄已是云南第一大茶庄,财富比被缅甸军勒索的土司还多,应家一旦遭洗劫对云南民心稳定极为不利,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打算追回那门炮,但江湖义士还是要问的。
庞承光猜到端木沉晓迟早要问及此事,所以早就做好准备,他先“呵呵”地笑了两声才说道:“小时候家里穷,我娘把我过继给我表舅,后来我表舅和表舅娘得了疫病没了,我就参加了一个安徽的杂耍班子,一路卖艺回老家找我娘和我大哥。那个戏班子有一后生加入了快刀门,混来混去,现在混成副门主了,上次我就是请他帮的忙。”
快刀门?端木沉晓知道这是一个靠贩卖私盐和暗杀开宗立派的团伙,团伙里有不少人被官府通缉。这些人虽不便结交,但端木沉晓思忖着庞承光原是江湖人,他同情江湖人也是情理之中,再说庞承光整日跟应昱在一起,日子过得安稳富足也不会干什么不法之事,加上庞承光又是长辈,自己多加置喙总是不妥,便笑道:“现在咱们自己能守,以后就不要麻烦别人了。”
“省得的。”庞承光本来有些紧张,一听这话又放松了。
“我还真担心你请的是白莲教、天地会那种人。”
“……不是!我不认识那些人!”庞承光只觉得手心出汗,需知他那杂耍班的朋友就是天地会的一个副堂主,在江湖上大名鼎鼎。那家伙想拉他进天地会,但他现在过得挺好,对造反无兴趣便拒绝了。只是朋友间的情义尚在,上次那人是主动提出帮忙的,他着急带应昱走,就应了。这种事他不敢告诉端木沉晓和应昱,端木沉晓是官身,本就有围剿天地会的责任;而应昱觉得现在是盛世,百姓过着安稳的日子,不该被破坏。
缅甸军要再度入境抢劫的消息来自马帮,在端木沉晓等人做好准备后,缅甸军果然踏足车里土司辖区。早有准备的边民在迤东道衙役的组织下,成群结对地进入山中躲避。一年多来这样的事情不少,已躲习惯了的百姓为活跃生活,边走边卖小吃,“饵块饼”、“抓抓粉”、“洋芋粑粑”等吆喝此起彼伏,一个大爷还不辞劳苦地用驴拉车,卖过桥米线,惹得笑声一片。于是前山是应家的青壮伙计采茶作饵,后山里犹如春游,光是把簸箕放在箩筐上打牌、下棋的就好几摊,打红薯窑的、放风筝的到处都是。
缅甸骑军到来,看到茶山上四处散落着青壮男子,兴奋地包抄过来,还拿出大网想抄一大手。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山上就金鼓齐鸣,小伙子们撒丫子便跑,排着队往后山冲。缅甸军急了,拼命催马,结果第一排全部掉下陷阱;第二排反应快的悬崖勒马,跟后一排撞在一起被马踏死踏伤者无数,反应慢的重蹈覆辙,前仆后继。当调整好队形的缅甸军终于进入茶山时,又陷入新的包围圈,朝他们飞来的不仅有箭矢,还有燧发枪。而采茶的青壮早就跑了个精光,一个也没落下。
缅军头领环视地形心觉不妙,正准备喝令撤退时,一枚炮弹从天而降,将他的几个亲兵炸得灰飞烟灭。他脸色大变高喊一声后打马狂奔,其手下纷纷跟上,退出茶山。
端木沉晓看到战斗稳操胜券后将指挥权交给庞承光,自己到后山去找应安了。应安到来后,他还未曾见礼。而在山上庞承光对着那门土炮骂骂咧咧,“你这什么准头?你这样的怎么好意思叫炮!”
周掌柜一指逃跑的头领,“庞爷,他们想溜。”
“想溜?”庞承光拔出两把燧发枪,吆喝道:“有枪的都跟我走!”
在后山,端木沉晓朝应安作了个揖,“应宗主,晚生有礼了。”
应安打量着较几年前更成熟、稳重的端木沉晓,觉得与女儿很配般,便多添了几分好感,心里想着这样的后生错过太可惜,便忍不住考较起来。于是他从端木沉晓的出生问起,事无巨细逐一盘查,他又当爹又当娘的,不问清楚不能放心。端木沉晓亦步亦趋地跟在应安身后,恭敬地回答他的所有提问。二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走到前山脚下。此时落在最后的一队缅甸军从他们跟前狂奔而过,端木沉晓下意识地将应安护在身后。而庞承光带着一队人马在后面呐喊追击,斗志如钢锐不可挡。
端木沉晓冲出去叫道:“穷寇莫追!”
庞承光杀得性起,哪里肯听。而跟在庞承光身后的众人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看庞承光不理会,他们也没有停下来。此时前方逃跑的小头领回头一看山脚下赫然站着一个“四品官服”,不由分说拔出燧发枪就朝端木沉晓射击。在端木沉晓感觉不妙就地卧倒时已来不及,子弹打中他的肩胛,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用未受伤的手拔出藏于靴内的燧发枪,连续击毙五人。
应家茶庄的人未看到端木沉晓受伤,只看到敌人陆续倒下,兴奋地催马狂追,御着滚滚尘埃一往无前。端木沉晓只能将手放入口中,吹哨唤马。“蛟电”闻声赶来。端木沉晓大叫一声:“应宗主您赶紧回到后山,跟大家在一起。”说完就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应安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雷,当他从藏身的大石头后面走出来,看到端木沉晓刚才站立的地方积着一小滩血时,“啊”了一声连退几步。他定了定神往前方走去,进入刚才的战场,看到了陷阱里的惨烈和残酷,白着脸疾步往回走,他想着女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是他的全部,端木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如不能给女儿一个安稳的未来,便不能算是良配。
“蛟电”是千里良驹,但因为肩膀受伤,马儿每跳跃一次端木沉晓就感到肩膀被撕裂一次,不得不放慢速度,所以当他追上庞承光等人的时,已临近清缅边界。
“庞叔!”端木沉晓大声呼唤,但他已精疲力竭,声音发送不远,更何况还被“达达”马蹄声掩盖,无奈之下他拔出燧发枪朝天示警。有人在背后开枪着实将应家茶庄的人吓了一跳,他们回头一看是端木沉晓纷纷勒马停下。端木沉晓朝他们招招手后,滚下马来。
庞承光吓得跳下马冲过来,他抱起端木沉晓焦急地问:“你受伤了?”
“不能追了,再追会没命的。”
“这……”庞承光看着前方一个矿主率领土练团队,追得缅甸军屁滚尿流,怎么也想不明白端木沉晓为何要这般说?
端木沉晓着急地催促道:“去,去拦住他们!”
“这……可他们未必肯听咱们的呀!”
“去!”说完,端木沉晓就昏了过去。
庞承光抱着端木沉晓心中不无遗憾,指着两个年轻伙计吩咐道:“叫他们回来!”
那两个伙计答应一声去了。庞承光解开端木沉晓的衣服帮他包扎好伤口,再让人扎了个担架,抬上他回去了。
当端木沉晓被抬进应家茶庄,正在配茶的应安急忙上前查看,只见端木沉晓面如白纸还起了高热,整个人昏迷不醒,肩头上虽包扎好,但仍能闻到脓血的腥味。应安一边吩咐请郎中,一边配了可以缓解的药茶令人灌进端木的口里。普洱府弹丸之地,无甚好郎中,来了几人下的都是消炎解毒的药,但端木沉晓的肩膀里明显有弹丸,不取出来定然是好不了的,另外他已高烧多日,再烧下去脑子恐会受损,只怕要废了。正在为这个孩子痛心之际,应安走进病房想再为他把把脉,却看到应昱将端木的手贴在颊边,默默地落泪。为了安慰女儿,也为了少亏欠端木沉晓,应安咬咬牙令庞承光寻来鸦片给端木沉晓服下,再按牢他,自己便割开了端木沉晓的肩膀,取出弹丸。在他又配好消炎良血的汤药和外敷药后,走出病房,已是汗湿重衣。虽然他略懂些药茶、医理,但如此“刮骨疗伤”却是平生第一次,他心有怯意,但却不得不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在冰窑门口支张床把端木大人抬到那儿去,垫盖都要暖和。还要派人一直守着,有什么事速来唤我。”
应昱答应一声,赶紧招呼大家一起动手,把端木沉晓安置好。
几天后,端木沉晓的高热渐渐降下来,应昱喜得连忙去禀报爹爹。一走进应安的屋子,她就欢快地叫起来,“爹!爹!”
“端木好些了?”应安坐在屋角,声音沙哑而疲惫。
“他的高热退下来了,爹,你真厉害。”
应安朝女儿招招手,“来,爹有话对你说。”
应昱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缓缓说道:“昱儿,端木是个好官。”
“嗯!”应昱面露喜色,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起高热多日,只怕脑子已经受损,就算醒过来也有可能……糊涂了。”
应昱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地揪了一下,生疼!
应安握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女儿,端木是个好人,爹很欣赏他,也很佩服他……只是,他虽与咱们家亲近,但咱们到底是商旅之家,士农工商,咱们是最底层,以后咱们对端木大人要多些敬畏之心才是。”
应昱有些懵了,“爹,你何出此言呀?”
“爹是要跟你说说你的亲事。你年纪也不小了,咱们家虽卑贱,但薄有家资,回头爹托潘伯帮忙疏通,也捐个三品官,这样你便也是官家的女儿,再加上咱的家业,你的样貌和学问,想寻什么样的姑爷都不难,爹相信,你一定会富贵安稳一生的。”
应昱明白爹爹话里的意思,她站起来报怨道:“可是端木……爹!”
应安愣愣地看着女儿,“昱儿……”
应昱噘着嘴说:“我去照顾沐沐!”
应安站起来低声喝道:“昱儿!”
应昱手搭在门槛上却没敢打开,但她也没有转过身去。父女俩发生了自应家罹难后的第一次争吵。
应安语重心长地说道:“昱儿,爹知道你中意端木,但你可知端木身上中的是燧发枪?”
应昱知道,但她默不出声,因为她知道爹爹要说什么。
果然,应安说道:“那日参加陈继东的宴饮,爹听到海关监督大人与广州知府大人闲话,他们说大清已经收复准噶尔。你可了解当今圣上的脾气?”
应昱叹一口气,从那些官员口中,她知道乾隆爷喜欢被人称为“天朝上国大皇帝”,他还喜欢自称“天朝统驭万国”“天朝抚有四海”这些都说明他自负又傲慢,她点点头。
应安说:“你既知道他的脾气,自然会猜到他不会容忍缅甸此等弹丸小国连年侵扰大清?所以清缅一战是迟早的事。端木虽非武官,但作为迤东道台,与出征的军士差别是不大的,而他中的是燧发枪……你可曾想过,缅甸军为何会有燧发枪……”
应昱知道这意味着缅甸有欧洲军士,或者有欧洲军士提供的军备,而燧发枪对大清的长矛大刀,那不是战争,那是单方面屠杀……但她是不能舍弃端木沉晓的。
看到女儿如此,应安就知道她什么都懂,但就是不肯听他的话。他痛心地坐下来两手撑在额上叹息道:“昱儿,自从你娘和你弟弟没了……爹活的就是你……没有你,爹活不活都无所谓的……”
应昱身子一震转过身来,“爹……你对女儿来说也是一样的,女儿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应安以为应昱肯听他的话了,便欣慰地放下手。应昱看到爹爹的眼眶已有红意,走过去揉着他的肩膀说:“我要么带着你一起嫁,要么招上门女婿!”
带着一起嫁是不可能的,大清没这规矩,而端木沉晓身份贵重,是不可能当上门女婿的。应安以为女儿肯听自己的话,欣慰地说:“这是你说的,不许耍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端木沉晓这些天总感觉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不时为他换药。当他感到那人用嘴为他吹伤口的时候,他知道是谁了。他闭着眼睛往床边摸索,握到了温暖柔软的小手。
“昱儿。”他睁开眼睛对上大棉被里闪金耀绿的明眸,满足地笑了。
“醒了?”应昱心疼地看着他,“要喝水吗?”
“好。”
应昱卸下捂紧自己的棉被,小心翼翼地将端木抱起靠在床头,再拿来一床被子捂紧他,这才走到外边端一杯温水进来递到他唇边。他就着她的手喝下去,“昱儿,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没有烧糊涂,应昱只觉得鼻子发酸,“别这么说。你需要好好补一补,我熬了人参鸡汤,去给你端来?”
端木沉晓握着应昱的手不放,“一会儿再去,我想多看看你。”
应昱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与他十指相扣。端木沉晓幸福得叹气,只希望岁月停止,芳华永驻,“昱儿,我这辈子已舍不下你了。”
想到爹爹的话,应昱有几分难过地“嗯”了一声。
“……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应昱看着他期待的眼神,觉得心脏裂开一个缺口,有甜蜜、幸福、酸楚缓缓地往里流动。她握紧端木沉晓的手并慎重地点点头,“嗯!”
端木沉晓将她的右手捧到唇边,虔诚地在掌心落下一吻。
吴巧巧自跟上十二少一行的队伍,就很少见到“他”。在行程中,她被安排在十二少的车上,而十二少则在应安的车上。到了云南后,除了缅甸军入侵那天她在人群中看到“他”,之后就再也见不着,伙计们说应宗主很忙的,总是在各个山头跑。应安看她好似闲不住,就让她到工场帮忙,他们配茶时让她帮着秤茶、记录和试茶。跟着应安能增长不少见识,而且云南分号也有些女伙计,出来做事总会多些人说话,所以吴巧巧虽一直想念十二少,但日子总算好过了些。她已不指望能跟着十二少了,只要能经常看到“他”,她也就心满意足了,正在胡思乱想时,冷不丁有个人在背后唤她。
“巧儿。”
回头一看竟日思夜想之人,吴巧巧欣喜地站起来,“少爷,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茶配得怎么样了?”
“前几天配了几个又好又便宜的,这几天主要配高端茶。”
“噢,有水吗?渴死我了。”
“有,我去给你端来。”吴巧巧笑盈盈地走出门去,很快就端着一杯水回来,在递给应昱之前还吹了几下,“有一点烫,你慢点喝。”
应昱正一手拿着一块茶饼作对比,“那你再吹吹。”
“哎!”
吴巧巧把水吹凉后,递过去。此刻应昱手上又抓着两把散茶,放下后感觉手上有茶粉不干净,便直接将嘴凑过去。
“再来一杯。”
“哎!”
喝完两杯水,应昱就跟着随后到来的庞承光走了。吴巧巧依门看着“他”挺秀的身型,风流潇洒的步履,只觉得脸红心跳,全身发热。只是,此后她再也没有见到“他”。
一个月后,分号的院子来了一位金相玉质,英姿飒爽的青年官员,那官员身后还跟着一支长长的队伍,队伍里的人手上都捧着金贵的器物。这是来向应健家的姑娘求亲的吗?吴巧巧跟女伙计们一起看热闹,还给她们解释那些金贵的器物都叫什么,能值多少银钱。青年官员进到内堂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脸上分明是不甘和无奈。吴巧巧感到奇怪,被拒绝了吗?这后生哥挺好的呀?还是官身,应健为什么不同意?
“巧儿,你们在看什么?”
吴巧巧转头一看,一个既明艳动人,又清俊风流的女子站在她身后问。吴巧巧愣住了,世间怎会有如此典则俊雅的女子?而且还这般面熟。她赶紧施了一礼答道:“有人来求亲,好似被拒了。”
“求亲?拒了?”
那女子从人群中穿出去往外追:“沐沐……”
“刚才那位女子是谁,长得真真好看!”吴巧巧惊奇地问。
一个女伙计莫明奇妙地答道:“十二少呀!”
吴巧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是十二少呀!我们宗主。除了她,谁能生出这般模样?”
吴巧巧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往后退了两步并重重地靠在柱子上,难以置信地追问:“十二少是女子?”
“当然!噗!你以为她是男子?哈哈哈……我刚来的时候也以为她是男子,我还在想这样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儿才配得上。”
吴巧巧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那……那大家为何唤她十二少?”
“她是三爷的独女,与男子一般可继承家业,打小就被当成少爷养的,在应家男孙中排行十二。”
“……天呢!”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淋得吴巧巧又懵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