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乐极生悲
南家茶庄假冒群芳最骗取购销契约案公开审理的结果是:南家茶庄向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当众道歉并补偿五千两银子后,一干人等当场释放。
这件事带来了连锁反应,本来南家茶庄准备卖给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的“群芳最”被全部退货,品鉴过这款茶的人都知道该茶的品质虽担不上群芳最的美名,但与南家茶庄别名奇兰香还算相符,比之“江西乌”更是稳居上风。因群芳最货量本就供应不足,大货又被同文行拿下,不少洋商争相购买南狄的茶。而南狄屡遭败绩也需要尽快出货回款,所以将价格压得比应家武夷茶更低,一时间形成了群芳最代表高端产品,南狄的茶代表物美价廉的格局。因江西乌回国后能卖到天价,现今南狄开的销售价又低于应家武夷茶,所以不少洋商想要退订应家茶庄下一季的武夷茶,拿回现银购买南狄的货,甚至订购南狄下一季的茶。他们已连续多日围堵在应家茶庄广东分号,要求解约。
自大清对外开埠以来,应家茶就需提前下定,而且契约中均有如定货方不履行契约,定金不予退还的条款,洋商的做法让应秀气得直咬牙。但这样的洋商不少,一律拒绝又会得罪太多人,对茶庄日后的发展不利,愁得应秀日日哀声叹气。在洋商连续折腾了几天后,应昱来了。
“宗主,他们闹着要退回定金……居然有人要退我们应家的茶……八辈子都没见过的事,这、这可真是新鲜了。”应秀气得话都说不顺溜了。
“秀叔别着急,这事情我来处理。”
应秀指了指摆在一边的鼓。一个小伙计机灵地跑过去击鼓。鼓声过后,聒噪的人群安静下来。庞承光扶应昱站在桌子上,两手抱拳朝应昱举起开腔道:“诸位请静一静,我应家茶庄的宗主应嘉有话要说!”
众人一齐看向应昱。
“诸位请放心,虽然你们与我应家茶庄所签契约里有定金不退的条款,但我今日同意将所有定金如数奉还,而且日后除托底合作商外,应家也不再与普通合作商签契约。应家只用茶说话,随行就市、买卖自由,想要继续与我应家合作的是朋友,不想与我应家合作的也是朋友。因为,我相信总会有再度携手的一天。下面,想要解除契约的请到后堂排队,我们会当场解约,并当场奉还定金!”
潘振承和安德烈鼓着掌走上前来。潘振承刚要说日后应家所有的茶品由同文行全部包销,陈继东就抢上前来。他令随从将他举到另一张桌子上打着拱手说:“应宗主好气度、好胸襟,您尽管放心,今日解约之订单,由我安顺行全部接手!从今日起安顺行将与同文行共同进退,包销所有的应家茶!”
此话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安顺行的总经理用盘子托着厚厚的一沓银票走到应昱面前。
陈继东比了个请的手势,“应宗主请验收银票。”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让十三行其他掌柜和他们的洋客户们犯难了,均感觉贸然解约恐怕会被陈继东赚便宜。一个掌柜问自己的客户:“要不,咱们先看看再说?”
那洋商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陈继东直截了当地替他拿了主意。
“别看了,南狄的这批茶贩回去,能卖出比应家武夷茶更好的价钱是一定的,所以解约比不解强!至于下一季,应宗主刚才已经说了,不再接受普通客商的预定,想合作的赶早,而我最早,”他指了指自己总经理手中的托盘,“银票都备齐了。所以这里边没你们的事了。你们还是赶紧去后堂排队,这样能早点放工,回家歇着去。”
陈继东话虽不中听,但说得在理。一个掌柜“切”了一声后,带头往后堂走,想要解约的人陆陆续续都跟了上去。
站在人群中的张福全恼怒地走上前低声责问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现在安顺行的大股东可是咱们王爷,你不优先卖咱们茶庄的茶,反倒卖别人的茶,你什么意思?”
陈继东鄙视地斜睨他一眼,“你懂个屁!”
“嗨!”
“自康熙二十四年起,我们老陈家就在广州口岸做生意了,八十多年从来没见过应家茶不赚大钱的,南狄只做出一款低端茶你们就要退掉应家的订单,这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是什么?”
“你……”
陈继东大大咧咧地说:“做生意你们不行!老说广州人杰地灵,知道指的是什么吗?”
张福全没好气地问:“什么?”
陈继东走上前揽住潘振承的肩膀,手在他二人的胸前比划了一下,“这就叫人杰地灵!”
潘振承被逗乐,不好意思地推开陈继东,他正要说话就看到有人鼓着掌走过来。
“应家茶是不是一定能赚到大钱我不敢说,但广州人杰地灵一说里包括二位在内,应某深以为然!”
“爹!”应昱惊喜地叫了起来。
潘振承有一刻的怔愣,鼻子还有些发酸,他刚想迎上前去,就看到陈继东的小身板又抢到他头里,还一把抱住了应安。
“应安兄弟呀!好久不见,可真是想死我了!”
应安拍了拍陈继东的背说:“多谢陈掌柜信得过我应家茶庄!”
陈继东放开应安得瑟道:“必须信呀!在大清不信应家茶庄,就没有茶庄可信了!”
应安道:“可是南家的江西乌挤占武夷茶市场已成事实,陈掌柜真不怕被应家拖累吗?”
“哪就能拖累了?世界市场有多大?现在咱大清才占了多少?这么好的应家茶都不能卖出去,朝廷还要咱们十三行来作甚?打开市场,搞活流通,咱十三行就是干这个的!”
知道陈继东根底的人均感慨地点头,陈继东如若不是早年被边振海榨掉八成股份,近年又被鸦片和酒色掏空身子,安顺行在外贸行业中绝对不只是今天的地位。张福全恨恨地瞪了陈继东一眼转身走了。
安德烈张开双臂,咧开大嘴笑着迎上去跟应安拥抱,“安!哈哈!好久不见,你一向可好!”
“我很好!安德烈,你呢?你好吗?”
安德烈拍着应安的背无声地大笑,“我很好!我和小应安,我们是好朋友!”
终于轮到潘振承了,他走上前握住应安的两手,“老三!”
“潘大哥!”
应安原在广州时甚有人缘,相识的十三行掌柜、经理等人纷纷上前问候。广东分号的人也出来向应安问好。看着应安被众人围着问长问短,应昱委屈地对庞承光说:“……那是我的爹!”
众人散去后,老朋友们聚在广东分号叙旧。美智子为大家泡了南家茶庄的江西乌。但大家都不喝,只是静静地看着应安品鉴。应安凝神静气地喝完一泡茶后将杯子放下,看到众人都看着他便笑一下,“挺好。”
潘振承、安德烈、陈继东都是人精,从应安轻松的表情都看出此题有解。
应安问女儿,“小十二,你有何筹谋?”
应昱说:“南家江西乌品质自然无法和群芳最比肩,只不过在同档茶品中还算物有所值,看来是时候给它找个对手了。”
这个解释比应安的笑容更明了,安德烈等人听后都欣喜地互相传递眼神。
应安又问:“那在销售策略上呢?”
应昱还没来得及说话,庞承光就抢先说道:“这个简单,只要斗茶分出公母,小十二就能让南狄知道这大清外贸的茶叶江山姓应,他想在这儿混饭吃,得随夫姓。”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陈继东为自己暗暗喝彩,潘振承虽才干出众,但当初就是凭借着垄断应家茶大货才独占十三行鳌头的,现在他走的就是潘振承的老路,虽非创举,但领先十三行其他掌柜,将来在世界贸易舞台上他也会成为重要一角……哈哈哈!
应家茶被解约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频频接到手下汇报事件进展的和亲王却一直云淡风轻,他用狼毫舔了舔南狄磨的墨,在宣纸上写下隶书“南家茶庄”和秦小篆“奇兰蜜韵”几个字。
“明日把南家茶庄的招牌换了吧!用这几个字。”
“奇兰蜜韵……”南家茶庄别称奇兰香茶庄,但代表茶品是碧螺春,所以原来的招牌下加刻的是一枚碧螺春印章,现在改成奇兰蜜韵吗?南狄忍不住问道:“王爷,那碧螺春印章放在哪儿?”
“碧螺春?大清的碧螺春现在还以南家为代表吗?”
“……”
“你做的新茶就叫奇兰蜜韵吧!以后主打这个,碧螺春能做多少是多少,不必强来。”这一任的海关监督是皇兄的心腹,他到广州来解救南狄的事情经过,海关监督必会上报皇兄,南狄与他的关系一旦让皇兄知道,南狄再有轻举妄动就会引起皇兄的注意,他不能再纵着南狄了,必须与之划清界限。而且他出来这趟收获丰厚,就南狄那点本事,面对应家茶庄难有大作为,那些股份也就没多大意思了,所以南狄可以放弃了。
“……可是碧螺春我们毕竟做了多年,在大清有市场基础,放弃了岂不可惜?”
“南狄,我大清物华天宝,理应百花齐放,如举国上下仅碧螺春一种茶,那岂非作茧自缚?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有些夸大,但皇上如若知晓有人恶意抢占市场,天下间怕也无人担当得起呀!”当年他令南狄抢占大清市场,确实出过一封请各省官员行方便的手喻,可他没想到南狄会动用江湖势力,而各省官员为攀上他的船也不惜为南狄制造冤狱,这些事情年代久远,而且只要他还在位就没有人敢翻出来,不过以后就不同了,南家和应家同时引起皇兄的关注,再造次板子就会打到身上了。
南狄听明白了,和亲王这是说要对南家茶庄放手了,其实这件事不是自现在开始的,从应家茶庄重回大清茶业界起,归附南家的茶庄就有人不断变节改投应家,但和亲王一直视若无睹,估摸着那时候他就下了决心。南狄暗自叹气,他这天下第一大茶商帮宗主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了。
“……奴才明白了,不管怎么说,奴才都要感谢王爷不远万里前来相救。”
“谢谢小玲吧!是她求的本王。”
“奴才知道的。”
“我在你茶庄的股份,转给小玲吧!”
南狄不知道和亲王心中的算盘,一听此话心里发慌,这么说王爷是不再管他,要将他推出去任人宰割了?
“她身子骨不好,你得了空多去看看她。”
南狄颤颤兢兢地应了一声,“喳!”
和亲王放下笔背着手走到窗前,“有一点你尽管放心,虽然本王不再插手南家茶庄的事,但也不会让人欺负你,毕竟小玲是我王府的人。”
“多谢王爷!”南狄抹了抹额角浸出的汗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和亲王还愿意护着他就好,自他依附和亲王,为了经营好茶庄冲锋陷阵,起早贪黑二十载,也是累了。
第二天和亲王在广东各级官员的夹道相送下启程回京,看着回程队伍中多出来的十多辆马车的礼物,他惬意地半眯起眼睛。此时师爷骑着马追上来汇报:陈继东昨日在应家茶庄承接洋商全部退茶,日后应家茶基本上就由同文行和安顺行两家包销了。和亲王先是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接着更舒服地窝进车座里,这才叫经商大才,南狄不如!至于应家……他抛弃了南家,应家也就气不着他了;而那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不久,南家茶庄在全国的分号都换了新招牌,奇兰蜜韵取代了碧螺春,而且南狄也学着应家,不再专注自家传统产品,只要是能赚钱的茶,他都想做。
自应家茶庄重新打出招牌,福建省内原来归附在应家茶商帮名下的中、小茶庄三天之内就全部回来了,应家茶商帮重回昔日荣光,其它分号接收的茶庄总数更是超过了福建一倍。福建以外的茶庄暂且不算,仅是福建一省能收到的上等鲜叶就足够击垮南狄的奇兰蜜韵,只是如何定价不好拿捏。
应安问女儿:“昱儿,人说适合自己的就是好茶,所以我们下一季一定要把茶叶外贸市场的主导权牢牢把握,不然让客官喝惯了嘴,再想攻破就不容易了。”
“嗯。”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应昱开心地挽着应安的胳膊享受天伦之乐,没心思想别的。
“你觉得如何定价为好?”
应昱不答话,只是将头枕在爹爹的肩膀上,闭着眼瞎走,任和风吹拂,凭暗香盈袖,听黄莺鸣啼。到底能不能长大?应安在她脑门上点了两下,“说。”
“这有何难?外贸市场定购应家茶指定应家茶庄全部自产茶,应家茶商帮全部特级茶,一级茶。奇兰蜜韵的品质相当于应家茶商帮的一级茶,这种品质的鲜叶数量最大,下一季咱就用茶商帮群芳最一级茶跟他斗,品质要略高于奇兰蜜韵,价格却要略低,数量上要保证供应,这样就能牢牢把控住中端市场。”
应安欣慰地笑了一下,“我儿正解。对应家而言现在的外贸市场不再固若金汤,咱们以后再出新茶品,一定要配齐品级一次性占满市场。”
“爹爹说的是。”
“说起来应家能重见天日多亏了端木大人。”
一听到爹爹说起端木沉晓,应昱立即直起身子,很用力地点点头,“嗯!”
“他是你朋友?”应安试探道。
“是!”
“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很好看!很仗义!”
这是什么评价?难道喜欢一个男孩子不应该是说他对我很好,很看重吗?应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儿,端木沉晓对女儿的心思不能再明显,但她懂没懂?其实,应昱的想法与他人有所不同,她觉得选择人生伴侣,仗义是很重要的品质,唯有肝胆相照才能生死相随,这一点端木无人可比。
“爹,广州诸事完毕,咱们爷俩又要各奔东西,我舍不得你!”
应安笑着斥责道:“撒娇!我跟你一起去云南。”
“啊?不……不用弄得那么隆重吧!”应昱有些急了,边境局势不稳,她可不愿意爹爹陷入危险之地,“小小的云南,有我和四叔就可以了。”
“应家茶都被退货了,我在泉州还能呆得住?”
……那倒是的,武夷茶是应家一百多年的拳头产品,被人退货爹爹绝计不肯,定是要扳回来的。应昱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作甚?”
“先调配出足够三、五年用的普洱茶配方,备好后云南分号就交给你大堂哥管,我要把几兄弟聚在一起,重振应家武夷茶!”
“云南分号业务量很大的,仅职员就八百有余,我大堂哥能行吗?”
“昱儿,你都当四年宗主了,他们也该成长起来。你要信任他们,也要给他们机会。”
“可是……”应昱不是不信任堂兄弟们,而是不想让爹爹去云南,于是继续抵制,“我们去云南一时半会回不来,家里的秋季茶要怎么办?交给应远吗?”幸好还有应远这个二把刀可以用来搪塞,应昱心中暗自得意。
“你六姑姑回来了,创制新茶她没本事,但照着茶谱做却是一丝不苟,没问题的。”
六姑姑应宛蓉是个厉害的,能管事,应昱苦笑一声,“这位姑奶奶怎么回来了?”
“她回来看看,我就把她留下了。”
应昱认命地转移话题,“明日跟陈继东签契约,他在明珠大酒楼安排了宴饮,太累容易醉,要不你早点歇息?”其实爹爹不累也同样容易醉,但他年纪渐长,早点歇息总是好的。应安答应一声,父女俩亲热地一块往回走。
第二天明珠大酒楼被陈继东包下,酒楼很长脸地摆出了几十道当世名菜。拿下应家五年的契约,十三行各大掌柜和多个大洋商前来捧场,就连海关监督、广州知府等官员也拨冗前来,陈继东好不开心。他忙前忙后,杯来斛往,两只眼睛一改平时的浑浊,变得贼亮贼亮的,嘴咧到耳根,笑声一直没有停过。虽然应昱是宗主,但这种场合应安不愿意女儿参加,所以他代表应家茶庄与潘振承结伴前来。潘振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老三,你有没有感觉陈继东今天有些奇怪,他平时没这么精神的!”
“是吗?”应安多年未到广州,并不了解。
“他鸦片瘾很大,停不了多久就得抽两口,要不然鼻涕眼泪都会漏出来,可他今日神采奕奕的,这不正常。”
应安不知道陈继东的常态,没太在意。席间他走出包厢去方便的时候,发现隔壁的一间小包厢门半开着,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透出来。陈继东不是包下整间酒楼了吗?怎么还会有其他客人?应安好奇地往里面看,只见昏黄的灯光中一个身形袅娜的年轻女子背对着他站立在窗前,身上的淡紫色纱裙随着微风轻轻扬起,绰约多姿,宛若秋花,应安愣愣地看着她,良久竟莫明地轻唤出声:“月儿。”
那女子转过身来。应安一看之下赶紧退后一步作了个揖,“对不起,夫人,在下认错人了。”
那女子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还了个万福礼。应安茫然若失地转身离去,这样都能认错人,看来自己真是老了,他在廊下踱步,最后竟忘记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了。在转悠了小半个时辰后,应安往回走。在路过那间包厢时,他本打算目不斜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脚刚跨到门前,就下意识地转头望去。一看之下他愣住了,只见陈继东偎在那女子怀里吸大烟,那女子一手扶着陈继东,一手帮他扶着烟枪。
“老爷,吸一口就行了,不能多,多了会坏事。”
“再来一口!再来一口!”
“再吸怕‘升仙’,还有客人呢!”
陈继东恋恋不舍地松开烟枪。
应安突然感觉那女子失了魔力,也想起自己为何出来了。当日宴饮散席已是子夜,应安虽不胜酒力,但有潘振承保驾护航,也只是有几分薄醉。在回去的路上他随口问道:“席间我去方便的时候,看到陈继东溜到边上的小包厢偷偷吸大烟,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在侍候他,那是他什么人?”
“噢……定是他新纳的九姨太,好似唤作吴巧巧,他很喜欢这房小妾,去哪儿都想带着。”
“九姨太……什么样的人家舍得让女儿这样嫁?”
“不是嫁的,是买的。”
“买的?”
“那女子是穷苦出生,先是被父亲卖掉抵债,几经辗转流落到南京的妓馆,后来又被陈继东买回来。”
应安怜悯地叹了一口气,跟潘振承聊起别的,不再关心九姨太的事。
第2天,应安因为宿醉的原故起得稍晚了些,本以为潘振承已到同文行去了,没想到潘振承也晚了,正在餐厅跟应昱和庞承光说笑呢!
潘振承看到他笑着打招呼,“老三你起这么早,还以为你要睡到午时呢!”
“薄醉而已,没那么严重。”
应昱亲热地握着他的手引他到身边坐下,再为他盛了一碗粥。
“爹,吃这个。潘伯娘亲自熬的,很好吃。”
应安喝了一小口,夸道:“嫂子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潘振承有些得意地笑:“她又没什么事干,整日想着给我弄吃的,手艺自然会有些长进。”
应安莫明地生出感慨:只有自己孑然一身,是个福薄之人。看到身边正为他布菜的应昱,他又想到:算了,有女万事足,这辈子就这么样吧!
管家匆匆进来汇报:“老爷,安顺行的陈大掌柜昨天夜间没了。”
随着庞承光的一句“什么?”众人皆惊讶地瞪着老管家。老管家说:“我派人去问了,昨日散席后陈大掌柜直接回了家,夜间就感觉不爽利了,可他家里人以为不打紧,今晨才派人去请郎中,结果郎中还没到他就没了。郎中说是鸦片过量。”
众人皆感唏嘘。潘振承默默良久后问道:“老三,你有没有注意,昨日陈继东吃了不少药丸子?”
“是吃了。”
“哎……估计那也是鸦片,他除了偷偷跑出去吸,还吃,没准就是这么过量的。”
庞承光客观地说:“其实他的身子骨早就不行了,鸦片过量应该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他没了,会影响安顺行与咱们的合作吗?”
“应该不会,”潘振承摇摇头,“他早就决定把家业传给大儿子,而且他大儿子也在洋行管事两年多了,能接班。”
应昱问:“就是他洋商里的那个阿大吗?”
潘振承说:“就是阿大!贱名好养活,陈继东一直这么唤他。”
应安对女儿说:“阿大之聪明不输他爹,做事情还有章法,是个人才。”
潘振承也认同地点点头。
如此,应昱便放下心来,“那咱们等参加过陈大掌柜的丧礼再走?”
应安答应道:“好。”
陈继东在十三行算是个排位中等的掌柜,但为着安顺行跟和亲王挂上钩的缘故,不少官员前来吊唁。陈家的丧礼办得庄重肃穆,阿大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正如潘振承所料,出了二七,安顺行就恢复营业,阿大正式接下大掌柜的职位。随后阿大代表陈家,给参加过父亲丧礼和送过奠仪的人回礼。给应家茶庄回的礼物还特别重,阿大说他会履行父亲与应家茶庄签定的契约,请应家茶庄仗义相扶,继续支持安顺行云云。应昱一听更放心了,于是她决定两日后取道云南。
广东的降雨量本就大,这段日子来自海洋的水气如风潮席卷而来,暴雨不辨东西横扫全城。虽如此,应安还是到英吉利商馆去了,安德烈明天就要前往澳门,随后从澳门启程回国,一别万里,不知下回相见将是何年何月?所以应安想再跟他小聚一回。当天晚上二人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才算将想说的话都说尽。气候恶劣,安德烈想留应安在商馆住宿,明日再去。但应昱受了风寒,应安放心不下,坚持要回去看她。安德烈只好将他送上马车。
马车前后的灯笼是昏暗街道的唯一光明,暴风骤雨中应安的车夫催马速行,想尽快回到潘家花园。此时街道深处传来一阵马蹄,“站住”的喝斥由远而近。一道黑影突然横冲过来撞到马车上,吓得车夫赶紧勒马。
应安撩起车帘急声问道:“怎么了?撞到人了?”
车夫下去查看,口里大呼冤枉,“此人是自己撞上来的!”车夫一脸晦气地扶起被撞倒的人,询问道:“可有伤着?”
不料那人却用力一推车夫,往前方跑去。
“站住!”几骑来到车前,领头的人用马鞭一指被撞者大声喝道。
应安撩起车帘发现来人是阿大,而被撞者蓑衣竹帽看不清脸,但依身形判断应是个女子。
那女子看了看周围发现无法逃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义正严辞:“阿大,我可是你的庶母!你雨夜相逼意欲何为?”
“你既是陈家的庶母,为何出逃?”
“如若不是你每日像防贼似地盯着我,我能逃吗?”
“那你告诉我,你几次三番,鬼鬼祟祟地进入我父亲的居室,想干什么?”
应安撑着伞走过来,借着车灯他看清那女子是九姨太,因为刚才撞到马车,她的脸被蹭破,现正往下滴着血颇为楚楚可怜。阿大看到应安后赶紧下马上前来作揖,“叔,怎么是你?”
应安答道:“我刚好路过。这是怎么了?”
此刻陈家九姨太吴巧巧的蓑衣下背着一个竹篓,竹篓的最下边用油纸包着陈继东走私鸦片提给边振海回扣的账册,这就是她在陈继东死后出入他的居室和趁着雨夜出逃的原因。在陈继东去世那夜吴巧巧曾见过应安,虽不知他是何人,但既受邀请必然有头有脸。吴巧巧又见阿大忌讳此人,心生一计,她哽咽着说:“你爹没了……我心里难受……想到他的屋子坐坐,这样也不可以吗?”
应安一听便用责备的语气叫了一声,“阿大!”
自陈继东死后,不断有下人来报:吴巧巧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他爹的屋子,像是在找什么重要东西。加上现在吴巧巧又雨夜出逃,阿大便觉蹊跷,所以带人拦劫。但当着应安的面,他不好造次,便软下腔调说:“九姨娘,是儿子唐突了,请九姨娘原谅则个。我爹没了,但我们还是一家人,我自会为你养老送终,请跟我回家吧!”
吴巧巧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陈府的夫人们平时都嫉妒我……还欺负我没有孩子……你跟她们也是一样的,我不回去,我要回安徽老家……我要回去找我爹。”
跟在阿大身后的阿二不认识应安,再加上身为陈继东嫡出的次子他素来骄横,从没将谁放在眼里。被大哥从床上扯出来淋雨,身上冷、心里气,他不耐烦地说:“大哥,少跟她啰嗦,看看她有没有偷什么要紧的物件,没有就放人!她回不回去关咱们什么事?少一张嘴吃饭总比多一张嘴强。”
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应安先是不满地瞪了一眼这个纨绔子弟,再同情地看向与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吴巧巧。
吴巧巧呜咽一声跪到地上,将蓑衣解开,把背上的竹篓扔到地上,两手摁着地面放声大哭,“老爷呀!您还是带着我一起走吧!我没法活了……”
而随着竹篓掉到地上,“汪”地跳出一条纯白的哈巴狗。此时天上一声雷鸣过后,又亮起一道闪电,那狗受到惊吓,倏地逃得无影无踪。
吴巧巧倾着身子向前伸手哭喊道:“儿呀!你也要离开娘吗?”
阿大和阿二面面相觑。
应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喝斥道:“阿大!”
阿大难堪地说:“对不起,让叔看笑话了。”
“阿大,你爹已经没了,就让九姨娘按她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你们毕竟是小辈,过多为难实在不该。”
阿大沉吟了一下说:“阿二,九姨娘既是不愿意要咱们孝敬,那就随她吧!不然爹在泉下有知,也会怪咱们的。”
阿二看了一眼竹篓底部,发现里面只垫着些稻草便利索地上马,“大哥说的是,回吧!”
阿大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应安:“那九姨娘……”
“我送她去前方客栈歇息,明日她想去哪儿,由她。”
“那就有劳叔叔了。”
阿大等人走后,应安将吴巧巧扶起来用伞遮着她,“走吧!我送你一程。”
吴巧巧赶紧将竹篓捡起来,抱在怀里。当她看到应安的伞全部遮在她头顶,而自己淋着雨时,信任地点点头。
“夫人,您的狗跑了。”
吴巧巧抹掉脸上的雨和泪,“不必管它,它自会找来的。”
狗不在意,背狗的竹篓却紧抱不放,应安深深地看了吴巧巧一眼,朝自己的马车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