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分道扬镳之后,男人和女人都在想些什么?
京余难以成眠,她像一只刺猬般在被子里蜷缩起来。
她知道睡眠不足会严重影响第二天的决策能力,反应迟钝,神思倦怠,理性告诉她应该抓住黎明即起前的每一分秒,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静静地听杏仁核分泌褪出的褪黑素像潺潺溪水般淌入神经。
她不断的从床上翻身而起去搜罗一切可以助眠的物件,她先在人中处涂了一点徐延去年从巴斯给她带来的薰衣草助眠膏,后来犹觉不够索性涂满了两侧太阳穴,插上香薰加湿器,戴上真丝眼罩,默忆着睡眠专家尼克 利特尔黑丝尔的睡眠环境建议,一项一项的去打勾,一项一项的去符合。
现在她整个人和整个房间都是薰衣草味的了,可京余耳边还是BELL INN酒馆里现场乐队余音袅袅的低音提琴。
“你还太年轻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之前的愉快气氛急转直下,荡然无存。京余感觉到自己内心又什么东西悄悄碎裂了一角。
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她反复的复盘,尽可能客观的去分析,菲利普已经32岁了,希望进入一段以组建家庭为目标的认真关系,这是一个成熟男性正常的想法,这种想法甚至可以说是传统而高尚的,这表明一个个体的完全成熟,他愿意承担责任。她忽而感到抱歉,抱歉自己如此年轻,还没有做好稳定下来的准备。可能真是这种不稳定的因素在他的统计学模型中拉低了这整段关系的分值,让她成为了一个没有希望的高风险投资。
凭什么呢,她也可以很理性,她可以演的比他还要理性。用所有的刺都不动声色地扎向他,而她自己柔软的地方却快要痛死了。
是什么让菲利普恪守了绝对理性呢?
如果她再美艳一些呢?如果她的腿再长一些,长相再成熟一些,不要总是稚气地被别人当成高中生,烫着卷曲的头发,就像在Club里装成红裙飘飘的那样。如果她能够拥有第一眼就使得所有男性脑中都充满多巴胺的能力,他作为一个雄性动物还会在那个诱人的酒馆里合着诱人的爵士音乐与她大谈统计学上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吗?
他会不会二话不说就答应所有条件,像帕里斯不顾一切的劫走海伦?
京余翻身用枕头蒙住自己的头,所有的感情问题最后都会无可避免的被引向对自我本身的质疑,是不是我不够有吸引力?是不是我不值得被爱?这种想法像是灼烧神经的小火苗,一旦牵起就使得无数痴男怨女痛苦不已。她幻想菲利普心中存在一架天平,他将和她交往与理性思考的分量一同放上两侧称了一称,于是在这场博弈中京余的那一边输的一败涂地。
他已经说了自己想要得到一个有保障的未来,在计划中他可能会有一座三层楼带花园的典型西式小房子,身边站着一个德国女人,她可能会比他矮一点,但绝对不能像京余一样矮到仿佛只有他身高的一半,他不用每次环境稍微嘈杂一点就得弯下腰把耳朵凑近才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他强壮的右臂里会有半夹半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会随他妻子一般金发碧眼。
他的妻子不用非常美丽,但脸颊两边一定有健康的红晕,一副强壮的身体,自信地笑着——像一个多山的德国地区能够毫不费力操持家务的牧羊女。她不会充满不着边际的幻想,每天为菲利普也为他们的孩子解决一个又一个实际的问题,保证他出门去上课前永远有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衫,而孩子体面整洁又乖巧。她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妻子,和她组成的家庭就像是在风浪中搭上一艘结实且轻巧的橡木船,无法预测的命运海域里总是能够化险为夷。他病了她会端上加了姜汁的蜂蜜茶,他失业了她会毫无怨言地裁剪开销,总之他们的家庭生活是经得住任何未知风险的,菲利普的统计学模型一定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
哪里像她呢?沉迷于年轻的花火,和朋友们派对狂欢大呼小叫,追逐荷尔蒙在Club里朝男人媚眼直抛。菲利普心里一定默默的算过一笔账,假如那个晚上她遇上的不是他而是詹姆斯、安德鲁或者别的什么人呢?她一定抛下他就走了,她的确太年轻,并不是能够同舟共济的人,一个充满了不稳定因素,无法预测的混乱体。
在菲利普出现前非常享受单身生活的京余,自己都对自己升腾起一种失望。
天知道她有多想得到他。
但他是一个每条边长都严格相等的正方形,不论命运把他投掷到哪里都能四平八稳的站住阵脚。而她却是一个脆弱的圆形毛线球,滚到哪里算哪里,而且这还是上帝心存怜悯未有下手太重,否则她会立刻散架,变成一团自己都聚不起来的毛线。
京余抱紧自己仅有的“在读博士生”的头衔,企图用社会标签来掩盖她只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她的人生就像进入了滞待,回顾过去与她同期毕业的大学同窗,大多进入企业单位,有些一毕业就结婚生子,要算出孩子的年龄,京余只需要回想一下自己三年研究生再加博士生生涯。
怪不得自己得不到他,她首先就不是个合适的婚姻考虑对象。也许菲利普还会在心里嘲笑,她只合适那些心理年龄层与她相近的朋友们一起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是怎么想?他会怎么想?
京余闭着眼睛痛苦地在床上蜷曲起来,满脑子都是菲利普的脸正露出或嘲笑或讽刺或居高临下的表情,每一张脸都是冲她而来。心理学还是斗不过统计学,她期期艾艾的反复推演,希望红裙和啤酒能够暧昧的团起一点点氤氲,这显得她像一个招数百出,拙劣勾引的想吃唐僧肉的妖精,而他只看数字,只跟随逻辑,根本不受客观环境的影响。
京余在脑中抽丝剥茧的回忆,分辨每一种感情,每一一个情节,像带着啤酒瓶底眼镜的研究者站在录影带前。但记录下来的每个体验就是负面而消极的,羞愧、脆弱、自尊降低,还有最让她痛苦的是她的防线堤坝被开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她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堵住逐渐喷薄的爱与欲望。
京余和菲利普没有以后了,这是他们共同理性决策的事。她只有在深夜里才能承认自己想尖叫,想扔东西,想去他的理性。她任由千丝万缕的思绪汇成茫茫无际的波涛,在黑暗里把她沉入腥咸的海底。
终于,她迷迷茫茫地睡了一会儿,手机的内置闹钟忽而响了。鲨鱼摆动尾巴,擦过京余湿冷的梦。
她向水面浮起来,在白天得堵住那缺口,表演正常,好像水族馆里人人观赏的巨大玻璃鱼缸,而她住在无望的鱼缸里。
京余去上课,今天是总结会,研究生们组成小组总结上周电梯试验的心得。她给他们不同的方向去写一份报告,从众心理的存在本质、从众心理对现代社会的影响、从众心理的优势、从众心理的劣势……
她任由他们热闹的自由讨论,自己装作在看朋友圈,实则盯着手机发呆。
她帮菲利普注册的微信还是老样子,头像是微信初始的灰色人形,一个面无五官的人形。唯一一条朋友圈也是那天晚上在她注视之下发的。
“你好,我叫菲利普:)”
京余还记得他缓慢艰难地用九宫格键盘拼汉字的样子。想来社交媒体真是神奇,作为现代人类延伸的一部分器官,你总无法揣度对方发送这条文字是以什么样心情或处于什么情景之下。
但这条消息不同,以后即使菲利普走到天涯海角,这条已经存在的信息诞生的那一刻也是与她永远链接的。
“学姐?”
那个总是爱出挑的陈子靖和爱梳哪吒辫的黎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
“快下课了,我们小组的报告大纲已经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其他小组的也收过来?”
京余点点头,谢过他们的好心。她完全不在状态,研究生们一定也能察觉到她与菲利普之间发生了变化。
当他们把最后一份大纲也交到她手中之后,黎湉给她递来了一瓶罐装咖啡。
“学姐,你看起来好累啊,要好好休息呀。”
京余开了个玩笑,两只手凑近下眼眶,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袋快要掉到胸上。
两个研究生接茬地笑起来,笑完之后陈子靖开口道
“我们这个星期三打算办一个海盗主题的趴,一起去Clubbing,京余学姐要没事的话一起来呀。”
她缺乏睡眠的钝重脑海里突然抛出Bell INN里那夜的影像。
You are too young.
“好啊。”
京余带着一种报复得逞的痛快淋漓,反正那个男人怎样都不会是她的了。她还不如就做一个灯红酒绿的年轻人,让他去稳重的夜夜孤灯。
陈子靖和黎湉可能也没想到她会答应的如此干脆,二人又没话找话说了几句,直到可以顺理成章的道别离开。
在走之前黎湉的手伸过来握了一下京余的手腕,她可能还记得京余在电梯里被露阴癖攻击时把她护在身后的一刻,所以对她生出超越对普通导师之外的喜爱。
“学姐你那么优秀,不喜欢你的男人都是gay。”
京余知道这是基于情感而不是理性的护短行为,但感念于此,也拍拍黎湉的手背。
一朵云原来是没有重量的,直到遇见他之后京余就像是变成了心事重重的灰色。恨与无奈的交织,每次见到他只想拽住领带压到墙角不顾一切的索取一个长吻,在深夜幻想自己挑破一切的直面对方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被爱,但骄傲就是去伪装,京余用尽了毕生的知识去假装不在意。
你究竟如何看待于我?亲爱的。
她忽而怜悯自己起来,觉得像一个被蔓延的胡思乱想缠绕住的傻瓜。十年心理学寒窗苦读,最后左不过在无望暗恋前成为一个绝望寻求答案,却又装作不在乎答案的傻瓜。
在Bell INN门前分手之后,菲利普并没有怎么想,他裹起大衣乘上有轨电车回到家。
他喜欢有轨电车,轨道代表着永远的稳定,只要车厢还在,电没有断,这条线路就可以风雨无阻地一直重复,精确地运送每一个人到达他们想到达的站台,却又从不谄媚的送人直达目的地,乘客下车后各散而去,电车只是骄傲的固守着自己的轨道,日复一日的重复。
他回到家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从怀中口袋找出钢笔,手指有些颤抖地拧开笔帽,菲利普今天已经喝了两杯四百毫升的啤酒了,目前的情况是不合适再进行统计学计算的。酒精在胃部发酵,熏蒸到大脑的神经回路。
但他还是列出一个算式,先从内曼-皮尔逊的算法开始吧。不,标准算法的P值太过悲观了,还是换贝叶斯流派比较给人希望。光线还不够,再把台灯拧亮一点。
他先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矩形,矩形边写上“京余”两个字,然后陷入长时间的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锐利的钢笔无法分割这个矩形,没办法提出任何假设,所有思想总和只有空白。他怎么可能算出一个二十几岁年轻姑娘身上存在的无限可能?这就和那个自大的哈佛教授企图模拟出未来世界发展的模型一样愚蠢。统计学是逻辑,但绝不足以掌控整个混乱的宇宙。
何况她还是如此复杂善变,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而自己的一生就像眼前这个空白的矩形,边是边,直角是直角,是所有图形里最乏味,最无趣的矩形。想要算出他的所有面积,只需要长与边乘一乘就算了解。而她是最复杂最无法预测的,是一群数学家追着猜测了一百六十年的黎曼猜想。无数人葬送在她的山脚下,她可能本身并不想被验证被征服,只是存在在那里享受着所有人的焦灼。
菲利普痛苦的闭上眼睛,解决这样的问题其实只要一个思维导图就够了,把所有的情形分成可能可不可能,然后一步一步根据逻辑画下箭头和方框。他运用所有统计学方法去推测可能性,甚至做了一个SPSS的图表,数据是京余主动与他目光接触的次数,与交谈过程中微笑的次数。自从电梯试验之后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画出一个小小的超越平均值的高峰。但最近他的数据开始变得不够准确,因为菲利普会经常沉醉在此片刻,而忘记去统计这些眨眼即逝的瞬间。
他预测到事情再接着进行下去的话自己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概率会越来越爱这个姑娘,即使如今决定不再与她进行感情上的发展,他都无法自拔到在深夜穷尽思绪,像一个卑微的乞求者般跪在统计学的大门前祈求一点点有希望佐证。
这只是他一学期交换项目而已,过完这一年众人归位。是啊,他能对京余许下什么承诺呢?她如何不会在他简单枯燥的生活中耗尽所有的灵气,然后幡然醒悟整个选择都是一场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不能忍受这段感情开始之后会面临惨淡收场的可能,墨菲定律告诉人们有些可能会发生偏差的事,注定会发生偏差。
统计学统计学统计学,渺茫的概率,疯狂的博弈,混乱的希望……
菲利普合上钢笔,洗澡睡了。
他梦见自己是一只闯进圣诞节礼品店的棕熊,他的家是寒冷广阔的黑森林。温暖的小木屋中孩子的欢笑和燃起的炉火像是一座松木味的天堂。他忽而被架子上一只玻璃风雪球深深迷住,这个小小世界里有晶莹剔透的白色颗粒,和正在堆雪人的红色衣裙小女孩。
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掌,想让美丽的风雪旋转起来。
菲利普收紧手指把它握起,但只听清脆一响,风雪球碎了,是他尖锐的熊爪不小心嵌进了玻璃里。水流出来,小女孩脱离了底座,睁大眼睛呆滞僵硬的朝他微笑。
他知道自己笨重庞大的身躯不应该去触碰任何美丽脆弱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