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报仇
夜幕沉沉降临，天空没有一丝光亮，好像要下大雨了似的，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日军攻入赤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原本守城的一股国民党军队在日军还没发起攻击前就听到了风声，早早地便逃之夭夭。日军攻入赤城后，在山本太郎的指挥下，进行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强子当长工的那家杂货铺那天很晚才打烊，他当时正和铺子里的伙计边吃晚饭边闲聊着。但是城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紧接着便传来炮弹隆隆的爆炸声，赤城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强子和铺子里的伙计当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近日一直传闻日军要攻城，但谁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所以几乎没有做任何防范，当一枚炮弹落到屋顶时，大伙儿才明白日本鬼子开始攻城了。强子只觉得两眼昏花，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晕了过去。
他趴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一阵吆喝声惊醒，他使出全身力气推开压在自己身体上的死人，然后慢慢从死人堆中爬了出来。
此时，天快要亮了，已经能隐约看见外面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房屋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差点使他窒息。他踩在死人身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左右摇晃着，趔趄了几步，按住墙壁才没有倒下去。他已经清醒过来，远远地看见不少人影正向这边搜索过来，他明白自己必须趁着夜色离开，否则等天一亮，那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骨，幸好没有受伤，加上对赤城的环境非常熟悉，所以非常顺利地避开了日军的眼线，然后往回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站住！”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远，路中间突然跳出来一群持枪的人，把他紧紧地围在了中间。他喘着粗气，本来就已经支撑不住，此时听到吆喝只得软软地收住脚步，慢慢举起手，心想这下完蛋了。
“强子？怎么是你？”
他听见这个声音时，这才瞪大眼睛看清楚，原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叫李三，他以前跟爹进山打猎时曾遇到过这个人。
“鬼子来了！”强子看到此人，好像看到了希望，说出这句话后，心里一急，终于支撑不住又晕了过去，然后他就被李三等人带回了山上，顺理成章地成了这股土匪中的一分子。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去看望过爹娘，因为宋子明立下了山规：凡是加入匪帮的人，从此以后必须和家人断绝一切往来。
宋子明当初立下这个规矩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一是担心成员家人走漏风声，再就是怕死对头拿他们的家人来要挟他们。
强子没想到那却是最后一次离开家了，他很想念家中的爹娘，却没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爹娘了。
“强子，把枪给我。”宋子明终于发话了，强子才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但他突然疯了一般，仰天嚎叫了几声，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滚出眼眶，恨不得把面前杀害自己爹娘的刽子手撕成碎片，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宋子明一把抓住了火枪，然后用劲往上抬起。
渡边正雄已经没了反抗的力量，就连想开口澄清事实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此刻只得等待死亡来临。但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多么希望对方赶紧一枪毙了他，让他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永远也不要再活在这片肮脏和充满杀戮的土地上。
但是枪一直没有响，直到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慢慢飘离身体时，脚下一软，整个人瘫了下去。
“李三，把人给我带下去好好看着，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宋子明眼中充满了决然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的李三狠狠地摔了一下手，然后愤然转身离开。
强子像被掏空了灵魂似的站在雪地里，眼睛里空无一物。
宋子明看着手里的那把火枪，然后拍了拍强子的肩膀道：“我暂时替你保管。”
强子听清楚了这句话，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宋子明离开，泪水又夺眶而出。
曾经当过私塾先生的宋子明虽然是匪首，却不是一介莽夫，而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他没有立即杀了渡边正雄，当然有着自己的打算。
他回到房间后，正拿着一本书看着，房门却被猛地撞开了。他知道来者是谁，所以头也不抬地问道：“他醒了吗？”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李三，宋子明太了解这个人了，早料到这家伙一定会找上门来，虽然先前当着众人的面没顶撞他，但对他这样的处罚结果却早已怒火填胸。此时李三拉开嗓门嚷了起来，“大哥，我不服气。”
宋子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才慢慢放下书，然后指着一边的座椅道：“坐吧。”
李三横着眼睛，就连坐下去的动作都充满了愤怒。
宋子明不会跟他计较，他太了解面前这个家伙了，虽然性子火暴，但性格耿直，从不拐弯抹角。他笑了笑，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三儿，我叫你好好看管这个日本人，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他现在情况如何了？”
“还没死。”李三说话时的语气仍然像吃了火药一样。
“唉，你叫我该怎么说你好？”宋子明叹息着放下书，摇了摇头，“我暂时留下他，自然日后有用，你会明白大哥一片苦心的。”
“大哥，你看见强子了吗？他的爹娘都被这个狗日的小鬼子害死了，他怎能不亲手报仇？”李三满脸涨红地嚷道，“换作是你，大哥你会怎么办？”
宋子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是当然，如果这个日本人真是害死强子爹娘的凶手，我们绝对饶不了他。但是，难道你仅凭那把火枪就断定强子的爹娘已经遭了毒手？你发现没有，鬼子在进攻山寨之后仓皇逃跑，他为什么没跑？你还说他是一个小军官，但为什么现在会弄得这么狼狈？这其中不存在疑点吗？我暂时留下他自有用意，如果他当真是日军的奸细，我们手里也多了一个人质，可以跟鬼子谈谈条件；如果他不是奸细，或者说这其中还遗漏了什么，我们岂不是成了乱杀无辜？”
李三被这番话说得呆了半晌，但马上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小鬼子中就没有好人，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地割下鬼子的肉。”
宋子明闻言又是微微一笑，他不想跟李三继续争论下去，知道继续下去也是毫无结果，于是叹息了一声起身说道：“好了好了，快回去看住这个日本人，记着我的话，他对我们还有用，没有我发话，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李三此时再也无言，只得鼓着眼睛像风一样冲了出去。
宋子明却陷入无尽的沉思中。自从鬼子攻入赤城，他也被迫拉着这支队伍转移到密云山，但兄弟们的生计却成了大问题，以前对付城里那些大户人家轻而易举，还附带干着劫富济贫的好事。但现在他们面对的可是日本人，日本人封锁全城，尤其是对他的这些手下，使用手段极其残忍，只要落到他们手里，无一生还。
但他仍然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去城里找食物，否则山上随时都将面临断粮的危险，那样一来，他们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但是他先后已经有四个手下兄弟命丧鬼子之手，唯一逃出来的也就只有李三。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粮食问题就像一把利剑插在他心口，随时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痛不已，却又无奈至极。
渡边正雄此时躺在一间四面紧闭，只剩下一扇小窗的房间里，淡淡的光线从窗口中透射进来，正好落到床边李三的脸上。
李三面前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火焰像蛇一样在他眼前跳跃舞蹈，他整张脸都绷得像上了发条似的，似乎只要稍微一松弛就会垮下去。他盯着渡边正雄那张脸看了很久，眼中的火焰逐渐和火盆中的火焰融在一起，瞬间便爆发了出来。
“二当家……”他刚一起身，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手下忙一把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他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狗日的，爷爷早晚要收拾你。”他冲躺在床上仍然没有知觉的渡边正雄呸了一声，然后夺门而出，却差点和站在门口的人撞个满怀，抬眼一看，见是强子，当即吼了几声。
强子萎靡不振地站在一边，却不开口说话。
李三吧唧了几下嘴巴，肚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坏主意，然后朝四周扫视了一眼，把强子拉到一边，沉声问道：“你当真想亲手为你爹娘报仇？”
强子狠狠地点了点头，刚才他就差点没闯进屋去，但一想到宋子明的吩咐，却又胆怯了，正在犹豫时才和李三撞了个满怀。
李三皱了几下眉头，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有没有这个胆？”
强子听了他的话还在发呆，李三心里一急，猛地踢了他一脚，冷声说道：“就料到你小子没这个胆，烂泥扶不上墙，算我没说，你爹娘的大仇也不要报了。”
他说完就装作要走，强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犹豫不决地说道：“大当家那里……”
“你担心个屁，有什么事我会摆平，待会只要你完全按照我说的做，保证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说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换作是大当家，他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强子的神经一紧，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爹娘的面孔，立即紧咬着牙关，使劲点了点头。
强子跟在李三身后重新走进了关押渡边正雄的房间，李三轻声咳嗽了几声，然后对另外两个看守说道：“你们俩先出去。”
两名手下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没听见我的话吗？”李三绷着脸，非常生气地质问起来。
“这……大当家要我们看着人……”
“看个屁啊，没听见我的话吗？去、去、去，赶紧滚出去。”李三打断了他的话，另外一人见状，只得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去。
“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不会有事。”强子对那两守卫说道，盯着他们出门后，才转过身来。
“关门。”李三盯着渡边正雄头也不回地说道，当听见关门的声音后，李三表情变得更加冰冷，立马说道，“强子，先斩后奏，抓紧时间，赶快替你爹娘报仇。”
强子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然后一步步逼近渡边正雄，但在离床沿不到一尺的位置站住了。
“怎么了，不敢了？赶快动手，他可是杀害你爹娘的大仇人，你想当不孝之子，想让你的爹娘在地下无法闭眼吗？”李三在一边趁机鼓动催促起来，强子的手却颤抖起来，他还真没这样杀死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是对手能反抗，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匕首刺出去，但是现在他却犹豫了，虽然面对的是杀死自己亲爹娘的凶手。
李三在一边干瞪眼，急得捏了把汗，咬着牙关沉声吼道：“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再等就来不及了。”
强子大口地喘息起来，突然双眼紧闭，猛地把匕首举过头顶，一咬牙，两眼一闭，正要使劲刺下去时，突然被一声怒喝吓得顿住了。
李三此时也懵了，他非常不快地哼了一声，然后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来者正是宋子明，他瞪了李三一眼，然后盯着还在发愣的强子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想造反吗？还当我是大哥吗？难道我现在连说话都没人听了吗？”
李三垂着眼一动不动地听着宋子明的数落，但不敢扭头直视宋子明那双凌厉的目光。
强子依然紧紧地握着匕首，目光盯着沉睡中的仇人，身体却不住地颤抖起来，在他的思想中，躺在面前的小鬼子已经死了。
宋子明冷冷地哼了一声，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要是再晚一步，这个日本人估计就死了。他太了解李三的个性，这家伙是一头倔牛，表面五大三粗，但有时候却会冒出一些鬼点子，所以当李三离开不久，他随后便出门尾随了过来。
“李三，这就是你二当家带头干的好事？”他走到强子面前，然后从他手上取下匕首，拿在眼前晃了晃，这才走到李三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要是我再晚来一步，你这复仇的计划是不是已经圆满完成了？”
李三心里有鬼，所以此时忙打起了笑脸，连连讪笑着说道：“大哥……你看我这不是带强子来……来想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吗？”
“哦？那这把刀呢？劈柴用的？”宋子明知道这家伙又想耍赖皮，但他并不急躁，他知道对付李三这号角色的办法。
“这……这个……大哥你不是交代要好好看管小鬼子吗？所以强子才带着刀来，是担心、担心有人会对他有不轨企图……”
“够了，有不轨企图的人是你吧！”宋子明打断他的胡搅蛮缠，然后回到渡边正雄面前，见他仍然睡得安稳，这才直起腰转过身面对着像冰雕一样的强子，见他那副样子，不禁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摇头道，“强子啊强子，你该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我并不反对你为爹娘报仇，仇当然要报，但也得等人醒来，把事情问清楚了再作决定嘛，你这样蛮干，万一杀错了人，不也成了杀人凶手？”
强子却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只感觉胸口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此时恨不得把面前躺着的人撕成碎片，直到李三推了他一把，这才回过神，但临出门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仇人。
“大哥，不就一小鬼子吗？你就让强子给他爹娘报仇吧。”李三此时突然大声嚷了起来，“狗日的日本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我们就是杀错一个又咋了？”
强子在一边抽泣起来，一想到惨死的爹娘，现在仇人在面前却不能报仇，他的心就不住地颤抖。
宋子明听了李三的话，沉吟了半晌，却感叹道：“你说得对，日本人对我们中国人欠下了血债，这笔账终归是要还的……你还记得鬼子来之前驻守县城的国民党军队吗？他们不也是中国人？但为什么还要杀中国人？所以坏人中也会有好人。”
宋子明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了，李三听了那话却顿住了，他如火的双眼中像被熊熊烈火点着了似的，一股剧痛击得他差点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