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市场、营销、文化,名企炼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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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 脆弱的蓝带

在年初就收到杰夫·约翰逊的来信。在西方学院偶遇后,我给他寄了一双鬼冢虎作为礼物,他在信中表示穿上它跑步之后,相当喜欢这款鞋。他太喜欢这双鞋了,其他人也喜欢,人们总是不停拦下他,指着鞋问他在哪里可以买到。

约翰逊在我们上次见面后不久就结婚了,他说,他的妻子已经怀孕,所以除了做社工外,还想要找点赚外快的方式,而鬼冢虎似乎比阿迪达斯更有前景。我回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担任“委托销售员”,也就是他每卖出一双跑鞋就有1.75美元提成,而每卖出一双钉鞋会有两美元。我当时刚开始招募兼职销售代表,所有人的标准费率都一样。

他即刻回信表示同意。

随后我们之间的信件来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在长度和频率上都有所增加。最初只有两页,然后是4页,再然后就是8页。最开始每隔几天才有一封,后面越来越频繁,几乎每天都有,信件投递口就像是瀑布一样,每封信件的寄件地址都一样:加利福尼亚州锡尔滩492号邮政信箱,邮编90740。然后,我就开始怀疑聘用这样一个人干什么。

我当然喜欢他的投入,同样他的激情也无可挑剔,但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投入太多激情和精力。在第二十封信或第二十五封信寄来的时候,我开始担心这个人是不是精神错乱,好奇为什么一切如此顺风顺水,好奇他什么时候将说完所有他急需告诉我或问我的事情,好奇他是否会用完邮票。

蓝带的二号员工,永远在倾诉

约翰逊似乎每次脑子里有什么想法时就会写下来,然后塞进信封。他写信告诉我,他一周卖了多少双鬼冢虎,一天卖了多少双;谁在哪场高中比赛中穿了鬼冢虎,最后的名次是多少;他想要扩大销售区域,不仅是在加利福尼亚,还想在亚利桑那州卖鞋,可能最好还包括新墨西哥州。他建议,我们可以在洛杉矶开一家零售店。他告诉我他在考虑在跑步杂志上刊登广告,问我有什么想法。他会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在跑步杂志上登了广告,反响不错。他会写信询问我为什么之前没有回复他的信件,会写信请求我给予鼓励,还会写信抱怨我之前没有回信给他鼓励。

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尽职的通信对象(我在全球旅行时给家里寄过无数封信件和明信片,我还真心实意地给萨拉写过信),而且我也总是想要给约翰逊回信,但在我抽时间准备写信时,总是会收到另一封信,于是我就不停地在等待。可能光是信的数量就让我望而却步,他的那种急切需求也让我不想再给他鼓励。好多个晚上,我都会坐在地下工作室的黑色皇家打字机前,把纸装上开始打字,“亲爱的杰夫”,然后就空白一片,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不知道首先该回答他的哪个问题,于是我就起身去处理其他的事情,然后第二天又会收到约翰逊的另一封信,或者可能是两封。很快,我就会有三封没有回复的信,每天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我让珍妮去应付约翰逊的信件。“好的。”她说。

结果不到一个月,她就把信件扔在我面前,情绪激动地说:“你付的薪水可不够付我的工资。”

有时,我不会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读约翰逊的信。但略读之后会发现,他会在闲暇和周末的时候卖鬼冢虎,他打算继续做自己的全职工作,也就是作为洛杉矶的社会工作者。我一直不太理解,约翰逊根本不是那种善于社交的人,实际上他看起来总是有点不愿与人来往,这也是我喜欢他的一点。

1965年4月,他写信表示自己打算辞掉社工的工作,虽然他一直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圣费尔南多谷(San Fernando Valley)的一个情绪抑郁的女人。他之前计划要去核实她的情况,因为她扬言打算自杀,但他首先打电话询问她,她是不是真的计划在那天自杀。如果是真的,他就不想要浪费时间和金钱一路开车去那边了。那个女人和约翰逊的上级都不认同他的方法,觉得这是他漠不关心的表现。约翰逊也的确如此。他不关心,在那一刻,约翰逊写信告诉我他了解了自己,也清楚了他的宿命。社会工作不是他的宿命,他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解决人们的问题,他更喜欢关注人们的双脚。

在内心深处约翰逊坚定地认为跑者是上帝的选择,如果方法得当、斗志昂扬、形式恰当,跑步就是一种神秘的练习,完全不亚于沉思或祈祷,所以他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召唤,要帮助跑者到达天堂。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围绕着跑者转的,但从未遇见这种转瞬即逝的浪漫主义。甚至跑步界的耶和华——鲍尔曼,也没有蓝带体育公司的二号兼职员工对体育抱着的如此虔诚的态度。

实际上,在1965年,跑步甚至不算是一种运动。跑步并不是广受欢迎的运动,但也不是无人问津,它只是一种常见的运动罢了。人们认为,出门跑上8公里是怪胎才会做的事情,可能只是为了燃烧、释放疯狂的精力。为了愉快而跑步,为了锻炼而跑步,为了产生内啡肽(endorphin)而跑步,为了更健康长寿而跑步——这些事情都是闻所未闻的。

人们特别喜欢嘲笑跑者。看到路上的跑者,司机会放慢速度按响喇叭,大叫道:“跑步还不如骑马啊!”然后,朝着跑者的头部扔过去一罐啤酒或苏打饮料。约翰逊以前就经常被百事可乐砸中。他想要改变现状,他想要帮助全世界所有被压迫的跑者,想要为他们带来光明,创建一个属于跑者的社区。所以他可能归根到底是个社会工作者,不过却只想和跑者社交。

但归根结底,约翰逊想要通过他想做的这些事情赚钱养家,而在1965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我身上,在蓝带体育公司,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希望。

我竭尽所能打破约翰逊对于这种想法的美好幻想,尝试各种方法来浇灭他对我和我公司的热情。除了不回信,我也不给他打电话,不拜访他,也从不邀请他来俄勒冈。我当然也从未浪费任何机会告诉他残酷的事实,在为数不多的回信中,我坦诚地表示:“虽然公司发展状态不错,但我实际还欠俄勒冈第一国民银行11 000美元……现金流是负的。”

他即刻回信询问是否可以成为我的全职员工。“我想要在鬼冢虎身上实现这一切,而且也有机会去做其他事情——跑步、学业,当然还有自己创业。”

我摇头表示不理解,我都跟这个人说了蓝带体育公司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正在逐渐沉没,他的回复却是请求得到一个头等舱位。

好吧,我想,即便我们的确落败,但好歹会有人与公司相伴。

所以在1965年夏末,我回信接受了约翰逊成为蓝带体育公司首位全职员工的提议。我们通过邮件协商他的薪水,之前他做社会工作者的月薪是460美元,不过他表示400就够了。我同意了,不过不太情愿,似乎这个要价过高,约翰逊又太散漫轻浮,而蓝带体育公司又太脆弱——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这只是暂时的。

作为会计师的我依旧能看出风险的存在,而作为创业者的我却也见到了可能性。所以我折中了一下,继续前行。

管什么银行,我想要的是狠踩油门一路狂飙

在此之后,我就完全把约翰逊的事情抛到脑后。我目前还要解决更大的问题——银行对我的表现不满意。

在第一年销量达到8 000美元后,我当时预测第二年会达到16 000美元,而银行方面表示这相当令人担忧。

“销售额增长率达到100%是令人担忧的事情吗?”我问道。

“对于你的净资产而言,你的成长速度太快了。”银行表示。

“这么小的公司怎么可能成长太快?如果小公司成长快,肯定是在积累净资产。”

“不论公司规模大小,原理都是一样的,资产负债表外的增长存在风险。”

“人生就是要成长,”我说,“公司就是要成长,你不成长就会被淘汰。”

“但我们不这么看。”

“你不能跟一个跑步运动员说你在比赛中跑得太快了。”

“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

银行的想法才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想这么跟他们说。

我所学到的理念就是,销售额持续增长,有赢利能力,再加上无限的上涨空间,就等于高品质的公司。不过在那个年代,商业银行与投资银行不同,它们目光短浅,只关注现金余额,希望你永远不要超越你的现金余额。

我一次又一次心平气和地尝试对银行解释我的鞋类业务。我说,如果我不保持上涨趋势,就没法说服鬼冢公司相信我是美国西部地区最佳的经销商。如果没法说服鬼冢相信我是最好的,他们就会找其他人来代替我。并且,这一切还没考虑与最大的“怪物”——阿迪达斯之间的竞争。

银行方面无动于衷。与雅典娜的劝说不同,他们完全没有把我的劝说当一回事。“奈特先生,你需要放慢增长速度。你没有足够的净资产来支持这种增长。”银行一遍又一遍地说。

净资产,我开始厌恶这个词,银行不停地使用它,它变成了一个调子在我脑海里不停播放,让我无法摆脱。净资产——我在早上刷牙时会听到;净资产——我在晚上上床睡觉时会听到;净资产——我甚至到不想大声提到这个词的地步,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具有真正内涵的词,不过是官僚的行话,现金的代名词,而我缺少的正是现金。这是对我的故意刁难。我把所有尚未确定进账的资金都直接投入到自己的业务中,这么做是不是太鲁莽?

我对现金余额置之不理,于我而言这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对这点始终都是需要持有谨慎、保守、明智的态度的,但“路边”根本不缺谨慎、保守、明智的企业家,我想要的是狠踩油门一路狂飙。

在一次次的见面中,我都或多或少保持沉默。银行所说的任何事情,我都最终表示同意,然后完全随心所欲地做自己高兴的事情。我会再次向鬼冢公司订购鞋子,数量是前一次的两倍,然后睁大双眼无辜地出现在银行,请求银行提供一份信用证来支付这笔贷款。银行总是惊诧不已:“你想要多少?”而我总是假装因为他们的惊诧而惊讶。“我觉得你看得出这是明智的……”我会虚与委蛇,协商磨合,而最终银行也会批准我的贷款。

在我把所有鞋子卖出去,再全额偿还借款后,我就会再重演一遍整个过程:在鬼冢公司下一笔大订单,一般是前一次的两倍,然后再穿着最好的西装去银行,脸上露出天使般无辜的表情。

处理我业务的银行家名叫哈里·怀特(Harry White),大概50岁,慈眉善目,嗓音就像是碎石在搅拌机里被搅拌时的声音,他似乎不太想做银行家,特别不想做我的银行家。他是在被迫的情况下接手我的业务的。我接触的第一个银行家是肯·柯里(Ken Curry),但在我的父亲拒绝成为我的担保人后,柯里就直接打电话联系他:“你只跟我说,比尔,如果这个孩子的公司出现问题,你还是会支持他的,对吗?”

“当然不会。”我的父亲说道。

所以,柯里决定自己还是不要参与父子之间无声的战争了,然后怀特就理所当然地接手了。

怀特是第一国民银行的副总裁,这个职位具有误导性,其实他没有太大的权力,上级时刻严密监视着、事后评论着他的一举一动,终极大老板其实是鲍勃·华莱士(Bob Wallace)。真正对怀特施压的也是华莱士,所以怀特才会对我施压。正是华莱士盲目追求净资产,对增长嗤之以鼻。

身材魁梧、表情凶狠、胡子拉碴的华莱士年长我10岁,但他却觉得自己是银行的青年传奇。他决心成为银行的下一届总裁,认为所有不良信用风险都是他和这个目标之间的拦路虎。他不喜欢为任何事给任何人提供信贷,但我的资产负债差额总是徘徊在零左右,所以他觉得我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灾难。只要一个季度的增速放缓、销量下滑,我的公司就会关门大吉,而华莱士银行的大厅可能就会摆满我没有卖出的鞋子,银行总裁的高位也会与他失之交臂。就像萨拉在富士山上说我是个叛逆者,华莱士也把我看作一个叛逆者,但他可没有任何赞美的意思。当然,回想起来,萨拉最后其实也没有赞美的意思。

当然,华莱士不会总是直接跟我坦白,而是通过他的中间人怀特来传达。怀特信任我和蓝带体育公司,但他会始终悲伤地摇头告诉我,华莱士已经做出决定,华莱士已经签署支票,华莱士不是菲尔·奈特的粉丝。我觉得怀特用“粉丝”这个词是恰当的、生动的,也是一种有希望的描述。他高高瘦瘦,之前也是个运动员,喜欢谈论体育。毫无疑问,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另一方面,华莱士看起来就像是个从不会踏上球场的人,除非是为了收回未能如期还款的器材。

如果告诉华莱士哪里可以扔掉我的净资产,他肯定会相当满意,会立刻冲出门,把我的业务转到其他地方,但在1965年,我根本无处可去。第一国民银行是小镇里唯一提供贷款的地方,华莱士清楚这一点。俄勒冈当时只有两家银行,第一国民银行和美国合众银行(U.S.Bank),后者已经拒绝我的请求。如果我被前者抛弃,那就完了(现在,你可以住在一个州,却在另一个州的银行贷款,没有任何问题,但当初的银行监管更为严格)。

同样,当时也不存在所谓的风险投资。一个具有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几乎无处可去,而唯一能去的地方也被那些趋避风险、没有丝毫想象力的守门人给紧紧看守住了。华莱士就是规则,而不是例外。

另一方面,鬼冢公司方面总是拖延装运时间,这使情况更加糟糕,更少的销售时间就意味着没有足够时间赚足够的钱来偿还贷款。而在我向他们表示不满后,对方也没有任何回复。即便是有所回复,他们也根本不理解我的困境。我不得不再次发送电报,着急地询问最新一批货物的装运动向,而我通常得到的回复就是令人发狂的敷衍:“还要几天。”就好比你拨打911,结果另一头的人却哈欠连天。

考虑到所有的问题和蓝带体育公司阴云密布的未来,我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找份靠谱的工作,一个在所有一切崩盘后还能依靠的铁饭碗。与此同时,约翰逊全身心投入到蓝带体育公司的工作之中,所以我决定扩大业务范围。

当时我已经通过了注册会计师考试的所有科目,所以就把自己的考试成绩和简历邮寄给几家当地的事务所,面试三四家之后,最终被普华会计师事务所[5]聘用。无论喜欢与否,我正式地、不可撤销地成为了一名持证上岗的会计师。我当年的纳税申报单没有把自己的职业列为个体户或是企业主,而是会计师菲利普·奈特。

会计艺术家海斯

多数情况下,我并不在意那些名头。对于创业者而言,我在蓝带体育公司的银行账户中投入适当的薪水,填补我的宝贵净资产,增加公司的现金余额。同样,与莱布兰德不同的是,普华会计师事务所在波特兰的分支机构是一个中等规模的事务所,相比于莱布兰德只有4名会计师,这家公司有30名左右,它更适合我。

这份工作也同样更适合我。普华拥有不同的客户,既有有趣的新创企业,也有知名的公司,事务所的客户涉及你可以想到的各行各业——木材、水利、电力、食品……在针对各类公司进行审计,探索其内在问题,分类再综合时,我也了解到了不同公司是如何存活或被淘汰的,公司是如何让产品畅销或滞销的,公司是如何卷入困境,又是如何摆脱困境的。我仔细记录着公司的成功秘诀和失败原因。

经过多次这样的过程,我了解到缺少净资产才是失败的主要原因。

会计师通常是团队合作,而最佳团队的领导就是事务所最好的会计师德尔伯特·海斯(Delbert J.Hayes),同时也是目前事务所的招牌。他身高1米88,体重136公斤,穿紧身、廉价的聚酯面料的西服。海斯的确拥有天赋、智慧和激情,当然胃口也不小。他认为,最令人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吃着特大号三明治,喝着一杯伏特加,但在研究报表时他不会做这两件事。此外,他的烟瘾也不小。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他都喜欢吸口烟,享受一番。他每天至少要抽两包烟。

我也认识其他资历、技能不错的会计,不过海斯在这方面确实拥有绝佳的天赋。在大量普通的数字中,他可以区分出美的原始要素,他就像诗人看待白云、地理学家看待岩石一般看待数字。他可以从数字中谱出狂想曲,找到通俗的真相。

还有神秘的预测。海斯可以利用数字预测未来。

日复一日,我望着海斯做着那些我从未想过可能性的事情——他把会计做成了艺术。换言之,他和我,和所有人都可以是艺术家。这是个绝妙、崇高的想法,我是永远都不可能想到的。

理智上,我清楚这些数字都是美妙的。在一定程度上,我明白数字代表着秘密代码,而在每行数字背后都蕴含着飘渺的柏拉图抽像的理型(form)。我的会计课程就曾教会我类似的事情。就像体育,田径场会让你特别尊重数字,因为数字代表你的成绩,不多不少。如果我在比赛中的表现不佳,可能是有原因的——受伤、疲劳、心情不佳——但没人在意。我最后得到的数字就是其他人会记住的一切。我们生活在这种现实之中,而海斯这个艺术家却可以让我真正地体会到。

唉,我开始担心海斯是那种悲剧性的艺术家,像梵高那样孤芳自赏的艺术家。他每天的一言一行、穿着品味都太过糟糕,在公司里也不与别人交流,而且还有各种恐惧症——恐高、怕蛇、怕虫子、幽闭恐惧,这些导致他与上级和同事的距离越行越远。

海斯最害怕的就是节食。虽然他存在各种缺陷,但普华本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海斯成为合伙人的,不过事务所无法忽视他的体重,无法忍受一个体重高达136公斤的合伙人。更可能的是,就因为这个令人不愉快的事实,海斯反而吃得更多了。无论如何,他的胃口惊人。

1965年以前,他的酒量和胃口差不多,也就是说他的酒量相当大,而且他还不喜欢独酌。只要一到下班时间,他就会坚持要所有他下属的初级会计师跟他一起喝酒。

他的话就跟他的酒量一样,一说就停不下来,某些会计师会称他为“雷姆斯大叔”(Uncle Remus),但我从来没有,也从来没有对海斯的滔滔不绝心生厌烦。海斯的每个故事都包含着某种商业智慧——什么才是公司运营的要素,公司的分类账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我经常在晚上自愿,甚至积极主动地跟着海斯去波特兰的酒吧,一轮又一轮地喝酒聊天。早上清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在加尔各答时更加虚弱,我需要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保证自己对普华还有一点价值。

不过当我不是海斯“军队”的小兵时,我还要到后备队服役(役期7年)。每个周四的晚上,从7点到10点,我必须转换角色,成为奈特中尉。我的部队里都是码头工人,我们经常会在仓库区驻扎,距离我收取鬼冢装运的货物的地方不过几个足球场的距离。多数晚上,我的弟兄和我会把货物装上船或是卸下船,会维修吉普车和卡车。我们经常会做体能训练,包括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和跑步。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带领大家一起跑6公里。因为我需要通过流汗排出跟海斯大喝一场后的酒气,所以就设定了一个相当可怕的速度,我慢慢地提速,自己和后面跟着的人都累得满头大汗。之后我无意中听到一个人在跟另一人说:“奈特中尉喊口令的时候我跟得挺紧的,却没听到他大口喘气。”

这可能是我在1965年里唯一的胜利吧。

后备队在某些周二晚上会有课程。教员会跟大家聊聊军事策略,这一点特别吸引我。教员经常会援引以前的著名战役,以此作为课堂的开篇,但都不可避免会偏离主题,开始聊起越南战争的问题。冲突愈演愈烈,美国不可逆转地深陷其中,仿若被巨大的磁场吸附住了。一名教员告诉我们要把个人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准备吻别自己的妻子或女友。我们将会“上战场,要不了多久”。

我开始逐渐憎恶那场战争。不单单是因为我觉得那场战争是不对的,而且觉得它完全是愚蠢、浪费资源的做法。我讨厌愚蠢和浪费。最重要的是,相比于其他战争,那场战争似乎与我贷款的银行采用相同的原则策略——作战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避免失败。万无一失的失败策略。

我的士兵也持有同样的感觉。在大家解散的那刻就都小跑着去最近的酒吧,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与后备队和海斯的轮番畅饮让我不太确定自己的肝还能坚持多久。

海斯会不时外出拜访俄勒冈各地的客户,而我发现自己通常是他拜访各地时所带的一部分。在他下属的所有初级会计师中,我可能是他最喜欢的,特别是在他出差的时候。

我相当喜欢海斯,但我也敏锐地发现在出差的时候,他完全不拘小节。与以往一样,他总是希望自己的支持者可以与他做同样的事情,你要是跟海斯喝酒就永远不会喝完。他会要求你跟他一样一杯接着一杯喝,就像计算贷方和借方账目一样,仔细地记着你所喝的每一杯酒。他经常表示自己相信团队合作,而如果你在他的团队,那你最好还是乖乖喝下那杯酒吧。

即便是半个世纪以后,在回想自己与海斯在俄勒冈的奥尔巴尼(Albany)出差,为钟华稀有金属(Wah Chung Exotic Metals)审计的那些场景,我的胃都会不禁收缩。在处理完数据后,我们每晚都会在小镇郊区喝上几杯。我同样模糊地记得在沃拉沃拉(Walla Walla)为冷冻食品公司鸟眼公司(Birds Eye)服务的那些日子,每天结束工作之后就在城市俱乐部小酌一番。沃拉沃拉禁酒,但酒吧会规避法律,称自己为“俱乐部”。城市俱乐部只需要一美元就可以获得会员资格,而海斯在俱乐部里声誉良好,不过后来因为我的不当行为,导致两人都被踢出俱乐部。我已不记得当时自己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相当可怕。我同样肯定的是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那时候血液里的酒精含量估计已经达到50%。

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吐得海斯的车里到处都是,还记得他轻声、耐心地让我把车清理干净。不过我还清楚地记得的就是海斯涨红的脸,他为我愤愤不平(即便显然是我的错),然后退掉自己在城市俱乐部的会员资格。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忠诚,这样不讲理、无根据的忠诚,我可能在那一刻爱上了海斯。在他说着数字背后深刻的寓意时,我对他是崇拜的,而在他对我特殊相待后,我才真正爱上他。

在一次出差途中,在两人深夜把酒聊天时,我跟海斯聊了蓝带体育公司的情况。他认为蓝带体育公司是有前景的,但同样也预见到了不可避免的失败。他说数字是不会骗人的。“在这样的经济条件下创办新公司?还是一家鞋类公司?现金余额还为零?”他懒散地摇着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表示不赞同。

但另一方面,他表示我也有一个优势——鲍尔曼,一个传奇合伙人,这绝对是无法估值的宝贵资产。

两头成熟的雄狮相见了

此外,我的资产正在增值。鲍尔曼曾在1964年前往日本参加奥运会,支持他所培训的美国田径队。他的两个跑步运动员比尔·德林杰(Bill Dellinger)和哈利·杰尔姆(Harry Jerome)都获得了奖牌。而在比赛后,鲍尔曼就会转换角色,变为蓝带体育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他和鲍尔曼太太前往鬼冢公司参观,让那里所有人都为其魅力所折服。成立公司时鲍尔曼提供的初始500美元资金正是来自鲍尔曼太太的圣诞节俱乐部账户。

两人受到了皇室般的礼遇、VIP级的工厂参观待遇,森本甚至把他们引荐给了鬼冢先生。当然,两头成熟的雄狮相见恨晚。毕竟两人都有同样的过去,感受过同一场战争,两人也仍然将每一天都当作一场战斗。鬼冢先生从不屈服于失败,这一点让鲍尔曼印象深刻。鬼冢先生告诉鲍尔曼自己是如何在日本的废墟中,在几乎所有大城市都还在美国战火的洗礼中时,创建自己的制鞋公司的。他的第一个鞋楦(一个篮球鞋系列)是通过把佛堂蜡烛的热蜡倒在自己的脚上才做成的。虽然篮球鞋根本卖不出去,但鬼冢先生没有放弃,他又把目光转向跑鞋,剩下的就是鬼冢虎鞋子的历史了。在1964年的奥运会中,每个日本跑步运动员穿的都是鬼冢虎。

鬼冢先生还告诉鲍尔曼自己是在吃寿司时突然灵感迸发,设计出鬼冢虎的特殊鞋底的。当时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木盘,上面放着章鱼脚,蓦然觉得类似的吸盘与跑鞋鞋底相结合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效果。自此他了解到灵感可以来源于平凡的事物,可以是你每天吃的东西,也可以是家里周围的各种事物。

鲍尔曼的实验

返回俄勒冈之后,鲍尔曼和新朋友鬼冢先生及鬼冢公司的整个生产团队保持着愉快的联络。他会提出新的想法和产品改进建议。虽然所有人双脚构成都一样,但鲍尔曼坚信它们并不是完全相同的。美国人的身体与日本人不同,美国人更高、更重,所以美国人需要不同的鞋子。在拆解十几双鬼冢虎鞋子后,鲍尔曼就找出了针对美国消费者需求的改进的方法。为此,他做了大量的笔记、草图、设计,将它们都提供给了日本方面。

可惜的是,他也和我一样发现不管你与鬼冢公司员工的私交有多好,一旦你回到美国,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鲍尔曼的大多数信件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即便有回复,也是语焉不详或表现出草率的不屑一顾。一想到日本人对待鲍尔曼的方式正是我对待约翰逊的方式,我整个人都觉得心疼。

不过鲍尔曼不是我,他没有把拒绝放在心上。就像约翰逊一样,在自己的信件没有任何回复的情况下,鲍尔曼就会写更多的信,使用更多强调的词语和更多惊叹词。

同样,他也没有停止自己的试验,他继续把鬼冢虎拆开,继续把自己田径队的年轻人当作实验小白鼠。在1965年秋季径赛季上,鲍尔曼每场比赛都会得到两个结果:一个是运动员的表现,一个是鞋子的表现。鲍尔曼会标注如何支撑足弓,鞋底如何抓地,脚趾如何被挤压,以及脚背如何弯曲。随后,他会把自己的笔记和发现结果寄给日本。

他最终有所突破。鬼冢公司按照鲍尔曼提出的意见制造出了更符合美国人需求的鞋型。鞋子内底柔软,对足弓的支撑力度更大,楔型鞋跟减少了对跟腱的压力。他们把原型发给鲍尔曼之后,他简直为之疯狂,要求对方提供更多此种鞋子,然后把这类试验鞋发给自己所有的队员,大家在竞赛中都所向披靡。

鲍尔曼总是以最好的方式看待一点小小的成功。与此同时,他也在测试运动万能药、魔法药剂,以保证自己的队员保留更多的体力和能量。在我还是他的队员时,他就说过运动员补充盐分和电解质的重要性。他会强迫我和其他人喝下他发明的药剂,那是一种由打碎的香蕉、柠檬、茶、蜂蜜,以及其他不知名的配料混合而成的恶心黏稠物。现在,在“修补”鞋子的同时,他还不忘捣鼓自己的运动饮料配方,虽然口感更差,不过效果更好。直到几年后,我才意识到鲍尔曼当时是在研发佳得乐(Gatorade)。

在他的“闲暇时间”,鲍尔曼喜欢思索海沃德田径场(Hayward Field)的地面。海沃德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使用传统的煤渣跑道,但鲍尔曼可不认为可以因为传统而放慢你的速度。只要是下雨天,尤金市(Eugene)的确是经常下雨,海沃德的煤渣路就会变为威尼斯的河道。鲍尔曼觉得橡胶制品更容易晾干、清理和保持干净,同时橡胶鞋会让运动员的双脚更舒服。所以他就买了一台水泥搅拌器,投入切碎的轮胎和不同类别的化学物质,然后花时间寻找它们混合的最佳黏稠度和构成比例。他不止一次因为吸入产生的“巫师”气体而患重病。头疼欲裂、明显跛行、视力退化,这些都是他追求完美的后续代价。

同样的,我也是在几年后才了解到鲍尔曼实际在忙什么。他当时是在尝试发明聚氨酯。

有一次,我问他是怎样在一天的24小时内安排好所有事情的。当教练、出差、做实验、照顾家庭。他咕哝了一下,好像在说:“没什么。”然后低声跟我说,除此之外,他还在写一本书。

“一本书?”我说。

“关于慢跑。”他生硬地说道。

鲍尔曼总是强调,人们有种错误的想法,那就是只有杰出的奥运会运动员才称得上是运动员,但他觉得每个人都是运动员。只要你身体无碍,就可以运动。而现在,他决心要把这种观念进一步推广,让所有阅读此书的人都了解这个观点。“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说。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教练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谁会有兴趣读一本关于慢跑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