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游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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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色游泳衣(六)

二次相见,阮辛基说:“为打倒美帝国主义,我要扣你六十三天。”凯鲁亚克在荒凉峰待了六十三天。三个月内,她组织翻译,拿到《荒凉天使》全部译文,要彭辉逐字研究。

彭辉说他有自己的荒凉峰,是某警局的小黑屋。所有的开悟都一样。凯鲁亚克向读者保证自己所悟和达摩祖师所悟一致,他也可向她保证,他的所悟和凯鲁亚克一致,不必重复凯鲁亚克的历程。

她:“不行。”

清朝官员的旧宅建有二楼,当年习俗,女眷要住楼。彭辉腰里的刀被搜走,挂上脚镣,入住二楼,开窗可望见座深灰色教堂,如凯鲁亚克在荒凉峰上望见的霍佐敏山。

译文写道:“霍佐敏山,它红褐色的峰顶真有力。我把新鲜的雪带回家,拿着桶又出去,像个日本老妇人。我为壁炉拾木柴,这一刻,全世界都是我的下午。”

一日三餐由警卫送,宅里中年人会在晚饭时现身,说:“哎呀,是这些菜啊。”含笑关门。

第七日下午,中年人终于进屋。询问彭辉读书心得,打开笔记本,画下乐谱似的速记字符。“荒凉峰上,常有位朋友现身跟凯鲁亚克聊天,但这位朋友人在纽约,荒凉峰上的是什么人?”彭辉问。

中年人答得很快:“什么人也没有,大脑幻觉,我们管这个叫白日梦,大漠、孤岛上的战士也常发生。”

彭辉:“凯鲁亚克知道是幻觉,但他认为,幻觉里的朋友和在纽约的朋友没有区别,我们在世上认识的人,原本都是我们想出来的。”

中年人停笔,显得具有经验:“他得去301医院,很快能好。”

彭辉:“凯鲁亚克的说法,很容易证明。你在梦里遇见的一切人、一切事,不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中年人:“可那是梦呀。”

彭辉:“你怎么知道现在不是梦?人在梦里都觉得真实。”

中年人恍了神,收笔出屋。五分钟后,进来位军医和六名警卫,加戴手铐,携彭辉去301医院检查。

晚饭时,中年人现身陪吃,笑言:“守海岛的战士四个月才受不了,关你七天就崩了——我觉得不可能,玩刀的人会这么弱吗?既然没有精神问题,以后都是哲学问题。以后请叫我二常。”

阮辛基父母在南方调研,带走机要、日常两套秘书班底,他作为第二日常秘书留守。“二常”是阮辛基对他的称呼,他有名字,从无法接受到习以为常,用了一天。

二常:“我在世上遇到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是我想出来的——这一哲学观点,我无条件接受。之后是什么?”

彭辉:“凯鲁亚克说,活在当下。”

二常:“珍惜活着的每一分钟!既然一切都是我创造的,那么就没什么可怨的——凯鲁亚克逻辑清晰!虽然我没经过哲学思考,但这就是我的人生态度呀。”

彭辉:“错!既然你遇上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是你造的,再玩下去,就没劲了。你没见过的人、没想过的事,才是当下。”

二常:“明白,寻找不同!这就是美国青年背包流浪的原因,上路即是当下。”

彭辉:“错!上路的新鲜感,令你觉得一切都不一样,最终会发现,路上出现的新人新事,还是你想出来的,你仍在自作自受的游戏里。写出《在路上》以后,凯鲁亚克认识到寻找的欺骗性,才会一个人待在荒凉峰。”

二常:“什么是当下?”

彭辉:“我上班。我打人。我种地——主谓宾构成了人类历史,如果把谓语、宾语去掉,没了行为与目标,还剩下什么?”

二常:“我……”

彭辉:“‘我’就是当下。只有‘我’存在,而不是拿‘我’去发生什么。‘我’只有一个,凯鲁亚克宣称自己的开悟和达摩祖师的开悟一致。他的‘我’和达摩祖师的‘我’是同一个,每一个人的‘我’都是这一个。”

二常:“我跟你怎么可能一样?我受过什么苦,你知道吗?”

彭辉:“当然不知道,‘我’跟事无关。你必须是某件事吗?你舍不得你受的苦吗?”

二常“哎呀”一声,似心绞痛,快步出屋。

次日中饭,二常来陪吃,笑言:“跟上了你的思路!我有过只剩下‘我’的时候。”他父亲过世,悲到极点,突然一切似跟他没了关系,孤零零、轻松自在的感觉,舒服极了。可惜想到亲戚们都在,得哭了,顿时打回原样。

彭辉:“不会只有这一次,‘我’时常浮现。”

二常说出他的苦,他是俄语翻译出身,从小活在哈尔滨的俄罗斯移民区,染上追求浪漫的致命伤。二十二岁来京城工作,和一位有夫之妇偷情被抓,早早断了前途。三十二岁迎来转机,正值中苏论战,翻译人手紧张,临时调他译一篇俄文社论。得阮辛基父亲赏识,问这种人才为何闲置。

得知原因后,阮父笑言:“没有性欲,哪来的才华?”调他进自己的秘书班。终于有女人愿嫁他,机要秘书代表阮父参加婚礼,揭秘阮父对他的评价,引得新娘红脸,来宾爆笑。他笑出泪,觉得三十二年人生是场游戏,在场的人那么的不真实……

在俄国小说里看过这种描写,他以为是文学情调,不知道是“我”,错过了。如果“我”再出现,该怎么办。

彭辉:“凯鲁亚克说,停在‘我’的存在感上,就行了。”

二常:“之后,会得到什么?”

彭辉:“你一直都得到你想要的,从没亏过,别再要了。”

二常:“怎么可能?我没得过浪漫!”

彭辉问浪漫的定义,二常:“很难描述。可以为之付出一切,毁灭自身也值得的事。”

彭辉:“你得到了呀。被处分、被闲置,你满足了自己定下的标准。”

二常甩筷子站起,要骂人的架势,开口却是:“嘿……再给分析分析。”

彭辉:“没有性欲,哪来的才华——机要秘书当着新娘说这话,你什么反应?”

二常显出怒容:“机要秘书水平太低,说话不分场合……他冒犯我,但我反觉得舒心。”

彭辉:“因为这句话是你想的、你写的台词。停在‘我’的存在感上,会发现一切都是你编的戏。你永远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成什么,你是彻底满足的。既然得到如此轻易,不如试试不要。”

二常坐下,愣了半晌:“差点被你蒙了,我活得如此痛苦,人绝不会想要痛苦。哈哈,你说的不成立!生活是人与人相互影响、相互对抗造成的,这世上有他人,我们是在与他人的角斗中,创造了历史和性格。”

彭辉:“错!你想要痛苦。人在夜里那么喜欢做噩梦,说明受苦受难是人的嗜好。没有他人,你梦里的他人都是你。”

二常再次沉默,许久后说:“嗯,不要了。停在‘我’上,然后呢?”

“这还不行?这就够了。”

“什么也不做……凯鲁亚克怎么说?”

“本是他的话。”

二常掏出笔记本,展开速记,叹息:“这种人生观太灰暗,但让美国青年什么也不做,倒是有利于我们的青年。小伙子,你提供了一份有价值的情报,可以离开了。”

出宅时,阮辛基没露面,送给彭辉一把芬兰匕首,送彭辉妹妹一套香港产女性内衣。彭辉在电报大楼前下车,被1路公共汽车上的佛爷发现,没走到家,即有玩家赶来相聚,听了八天里出的事。

紫竹院公园、灯市口大街的两场群架,玩家遵守“打人不打脸”的默契,让大院子弟好鼻好眼地回去。但有一玩家的武器是将半片砖头裹在书包里抡着打,砖头飞出,砸裂一位大院子弟眉骨,破了相。

彭辉是群架主将,这笔账算在彭辉头上。破相孩子家有一把美式手枪,朝鲜战场带回,他哥哥拿着进城,要崩了彭辉。

玩家们抢的美军匕首、日军军刀、苏军刺刀,都是大院子弟的父辈纪念品,从家里偷出来耍的。传闻一位父亲大怒,要亲自抢回来。

八天后,大院子弟动武升级被遏制,定下调子:小孩打架不准用枪,小孩打架大人不管,小孩打架可以多打一会儿。

她扣他,是先得了大院情报,与凯鲁亚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