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色游泳衣(五)
彭辉住的大杂院原是重梁高瓦的气派宅子,十一间房,院中有厕所、花圃、地窖,主人家五口人。解放后分配进五户,都是彭辉父亲一般的底层劳动者,一家分两间,主人家留一间、保留原来厨房。
院中安上公共水龙头,厕所花圃被拆,各家搭建小厨房,支塑料棚,家里杂物都摊在院里,迅速呈现衰败之相。
彭家分配的是用人房和洗澡间,洗澡间拆去浴缸、水管,留下地面和四壁瓷片。小时候的彭辉和妹妹爱极了这些瓷片。
整条胡同原都是好宅。深处一院是清末二品官旧居,京城名宅之一,分配给一位军方首长。加建警卫班房和车库,增高围墙,远望不露屋脊。胡同里老人评说,墙压顶,不吉。
成了玩家后,出门要避邻居。黄昏倒垃圾,彭辉最晚出来。垃圾车前还剩个人,四十岁脸,二十岁瘦条身材,头发梳得根根清晰,等彭辉近了,低语:“想看《勇士的奇遇》?明天下午一点,电报大楼前等,别迟到。不准点,就没这事了。”
他倒了垃圾,行向胡同深处。
胡同里从未见过,墙压顶宅子出来的?
次日下午一点,彭辉等来辆吉普车,至燕山一块集训营地。营地有做报告的小礼堂,支着银幕。下午三点半,二百名受训警卫入场,彭辉看了电影。
法国女人有失检点,每一位都敞胸露怀。法国国王没品至极,碰上女人求他办事,便直言要肉体交换。挨了耳光后,国王原地不动,任由女人跑开——这还有点玩家风范——之后国王喊手下去抓,再次没品……
礼堂内笑声雷鸣。彭辉想到妹妹,她要在,该多高兴。回京路上,中年人解释,法国电影虽然品位低下,但能破除高密度训练造成的精神压力。如果保卫首长的是一群疯子,首长岂不是很危险?两害取其轻,法国的低俗可以容忍。
彭辉生了心事,没搭话。在电报大楼前给放下车,中年人嘱咐:“明天下午一点,你还等在这。我也许来,也许不来。”
次日,中年人来了。车兜一圈,不出所料,开进墙压顶的宅子。宅中大厅候着位女生,与彭辉同龄,询问他看片观感。中年人安排上汽水后,即退出。
彭辉:“那是我要对玩家们说的话,事关机密,没法告诉你。”
女生:“我先讲我的,如果你觉得价值相当,再跟我交换。”向东一指,“关于海那边。”
彭辉:“台湾?”
“不,美国。”
女生递给他一本不印书名的灰皮书,非出版物,小范围阅读的敌情资料。内里是凯鲁亚克《在路上》全译,后附最新作品《荒凉天使》节选。她介绍,大批美国青年正仿效书里人物,祸乱美国。
《在路上》为美国找出路,试了吸毒、滥交、流浪、假装黑人、假装墨西哥人等多种活法。结尾说美国完了,那些都不是出路,出路可能是中国禅宗。美国青年爱其丰富多彩,乐于接受“美国完了”,对他给的出路不太认真。
《荒凉天使》开章,凯鲁亚克宣称自己在荒凉峰上开悟,与一千四百年前禅宗祖师达摩的开悟一致,他下山了,去改变朋友和遇上的一切人……
“打倒美帝国主义”是时代号召,女生想出了办法,寄生活费让凯鲁亚克活下去,作用超过洲际导弹。《在路上》已搞垮美国青年,如按《荒凉天使》路数,美国发展为禅宗国家,更方便我们战胜它。
与她的雄才大略相比,“打败大院子弟”的目标显得渺小。不好再藏私,彭辉讲出《勇士的奇遇》对他的战略启发。
没品的国王是插曲,故事主线为:招兵处派人在民间假扮看手相的,给出“你能当上校,你能得封地”的预言,诱人当兵。一个浪荡子听到“公主会爱上你”,毅然参军。后发现是骗局,但坚持“公主爱我”,最终立下战功,娶了国王义女。看相假话,一一成真。
浪荡子的反面是山本五十六。山本年轻时考察美国军事,形成“打不过”的想法。他成为海军统帅,必带领日本走向灭亡。不是他想对了,而是他这么想了,这是一个想什么是什么的世界。
参观军博的玩家们,也在设想日后的失败。唯一的挽救之道,是带他们多看几遍《勇士的奇遇》。
女生被逗笑,模仿片中法语用词:“亲爱的彭辉,是你想再看一遍吧?”随即严肃,“这是一个想什么是什么的世界——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你怎么敢否认客观规律和因果关系。”
彭辉:“客观规律是大脑总结的,你能记下的东西如此之少,你怎么能相信大脑?”
女生冷笑:“因果关系呢?”
彭辉:“你洗完一件衣服,又洗另一件,两件衣服有什么因果关系?并不是这件让另一件诞生,也不是这件让另一件脏的。”
女生提高音量:“请你来,是想象你是个有趣的人,不是要听低级的诡辩。我一时想不出驳倒你的话,但你肯定不对!”
彭辉:“你请我来,是想见到一个跟你不同的人。见面后却因为跟你不同,发了火——又是一件没有因果关系的事。”
女生淡去怒容:“你拿什么证明,这是一个想什么是什么的世界。”
彭辉:“拿你证明。请仔细回想,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否你事先都曾想过?”
女生瞪他一眼,闭上,很快睁开:“太可怕了……我没法一件件回想,但肯定有意外、偶然、外来事件,世界是客观存在的!”
“意外、偶然、外来——都是你想出来伤害自己用的。客观存在——为什么你要发明出一个你控制不了的东西?训练出一匹能把你摔死的马?”
女生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随即伸手,热情四射:“如我所想,你真的有趣。我叫阮辛基,很高兴认识你。”她的一握,男人般有力。
她父亲唯一的出国经历,是访问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回来后给俩孩子改名,赫尔成了她哥哥的名、辛基成了她的名。
中年人咳了声进厅,表示已超预定时间,可结束谈话。阮辛基送到厅门,止步在门槛内,临别又问:“我听说,一个心狠手辣的玩家四处求人看一部喜剧片,苦求不得——把我逗乐,才有了这次见面。这个因果关系,你不能否认吧?”
彭辉:“听说,引发不了一件事,是一切造成了一切。硬要说起因,各国历史、微生物、物理化学、凯鲁亚克都是你我见面的起因。”
阮辛基愣住,缓过神后,又闪过道凶光:“我不会安排那么多人去看电影,玩家改不了必败心理,便打不过大院子弟——这很客观。你说过的话,不能不承认吧?”
“我的话不管用,在你的世界里,任你怎么想。”
彭辉被吉普车送到电报大楼,之后走回胡同。
三个月内,阮辛基听到彭辉带领众玩家在紫竹院公园、灯市口大街跟大院子弟打了两场五十人以上的群架,玩家大胜,缴获飞鸽牌自行车、铜扣皮带、美军匕首、日军军刀、苏军刺刀……
阮辛基扪心自问,虽然一直想的是玩家被大院子弟狠狠教训,但总觉得彭辉打赢会更有趣。现实真是随我所想?
她第二次接见彭辉。
之后,彭辉失踪八天。找疯了南北城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