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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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不知道德里菲尔德夫妇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感兴趣,除非是出于单纯的好心。要知道,我可是个挺闷的小男生,不太爱说话,倘若我让德里菲尔德夫妇觉得我有一点儿有意思的地方的话,那么这种事也是在无意间发生的。或许是我那不可一世的派头吸引了他。我总给人家一种这样的印象:跟伍尔芙老小姐管家的儿子交往是在屈尊,而他可是被我叔叔称为寒酸文人的。当我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向他借他写的书时,他说我不会感兴趣的,我也就信了他的话,没再坚持。我叔叔一旦准许了我跟德里菲尔德夫妇出去,也就没再反对我跟他们继续交往。有时候我们一块儿去划船;有时候我们去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德里菲尔德会在那儿画上几笔水彩画儿。不知道是那个时候英国的气候优于现在,还是我年少时的幻觉,反正我隐约记得那个夏天,阳光和煦的日子总是一个接一个来,永远都没有间断。我开始对波浪形的、富饶而舒适的乡下有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我们走出去很远,从这座教堂走到那座教堂,做各种拓印,有黄铜纪念碑的,有身披铠甲的武士的,还有身穿僵硬的裙环裙[81]的贵妇的。泰德·德里菲尔德凭借着他对这种简单的爱好的热情,点燃了我心中的激情,我卖力地拓着。我曾骄傲地把自己辛苦劳作的成果拿给我叔叔看,我估计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管我的朋友是谁,只要我整天泡在教堂里,就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我们忙活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总待在教堂的墓地里,既不看书也不做缝纫,只是这儿转转那儿走走,四处闲逛,好像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没有一个确定的时间就会心烦。有时候,我从教堂里出来陪她在草地上坐一会儿。我们聊到了我的学校、我的学友、我的老师,还有黑马厩的人,有时候什么都不聊就在那儿干坐着。她称呼我为阿申登先生,这让我觉得很愉快。我想她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人,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大人了。别人一叫我“威利少爷”,我就烦得不得了。我觉得这是个很蠢的名字。说实在的,这两个名字我都不太喜欢,便花了很长时间琢磨别的更适合我的名字。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叫作罗德里克·瑞文斯沃斯,便用潇洒的笔体把这个签名写满了无数张纸,路德维克·蒙哥马利这个名字我也不介意。

玛丽·安跟我说的那些关于德里菲尔德夫妇的事让我震惊不已,我怎么都无法从这种震惊中恢复过来。尽管我在理论上知道人们结婚的时候干的那种事是什么,也能用最直白的语言把它讲出来,但说到真懂,我还是不行的。我觉得这种事真是太恶心了,我不是太相信。说白了,我知道地球是圆的,可心里头却很清楚,它是平的。德里菲尔德太太瞧上去是那么真诚,笑容是那么爽朗,举手投足间又透露着某种青春和天真的东西,叫我怎么都不肯相信她会跟那些水手们在一起“鬼混”,特别是像“乔治勋爵”这类粗俗下流、长相猥琐的家伙。她一点儿都不像我在小说中读过的坏女人。当然了,我知道她并不太讲规矩,说话的时候带着黑马厩口音,时不时地略掉H音,有时候她的语法又让我吃惊不小,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她。我算是看明白了,玛丽·安跟我说的那些话就是一堆谎言。

一天,我无意中向她提起了玛丽·安是我们家的厨子这事。

“她说她也在黑麦街住,就跟你家住隔壁。”我补充道,本以为她会说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她却笑了,蓝眼睛中射出了神采。

“没错。过去她常带我去主日学校。她真有本事,总是把我调教得安安静静的。听说她去牧师住的地方做事了。真没想到她现在还在那儿干。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真想再见见她,跟她聊聊过去的日子。记着替我向她问好,行吗?还有,让她傍晚出来散步的时候顺便到我家坐坐,我请她喝茶。”

听完这话,我吃了一惊。毕竟,德里菲尔德夫妇现在租住的这栋房子人家可是说要买下来的,更何况,他们家还雇着一个“杂役”。请玛丽·安去家里喝茶未免有些太不合体统了吧。我也觉得这事挺尴尬的。他们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哪种事该做,哪种事不该做。他们谈论过去发生的那些事的态度羞得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本以为他们从未想过要提起的。当初,我并不知道我周围生活着的这些人都是虚伪的,整天装出一副口袋鼓鼓、气度不凡的样子,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嘛。如今,回忆过去,我觉得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谎言,他们整天在一副尊贵的面具后面活着。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他们只穿着衬衫、脚放在桌子上的样子。下午,女士们穿着裙子出去了,而在此之前你连她们的影子也不会看到;他们过的是一种私密、刻板而节俭的生活,倘若你想去人家里吃顿便饭,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不过他们在招待宾客的时候却是另外一副样子——餐桌被堆积如山的食物压得都叫唤了。尽管家里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却仍把头抬得高高的,完全不去理睬。谁家的儿子娶了个女演员,他们也从不提及这场灾难,尽管邻居们都说这桩婚事简直糟透了,但他们当着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面小心地连剧院这个词都不敢提。我们都知道,租下“三面山墙”的格林考特少校的妻子是生意人,可她和少校都对这个有损声誉的秘密没有做出过任何暗示,尽管我们都在人家身后哼鼻子,瞧不上人家,可我们又太礼貌了,从未当着他们的面提过陶器这个词(格林考特少校的妻子那不菲的收入就是靠买卖陶器得来的)。做父母的一怒之下立遗嘱的时候只留给了他们的儿子一个先令的遗产,或是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就像我那嫁了个初级律师的母亲一样)再踏进家门一步,这样的事我早见惯了,我觉得这都是很自然的。让我感到震惊的,是听到泰德·德里菲尔德先生说他曾在一家餐馆做过服务员,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事。我知道他曾投身大海,那是相当浪漫的;我还知道书中所写的那些男孩子们经常这么干:历经一番惊心动魄的冒险之后,娶了个有钱的女人或者伯爵的女儿。但泰德·德里菲尔德曾在梅德斯通[82]赶过马车,在伯明翰一家火车售票点做过办事员。有一次,我们骑车经过“铁路纹章”时,德里菲尔德太太很随意地提起了自己曾在里面做过三年的服务员,就好像那是谁都有可能会从事的职业一样。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个地方。”她说,“在这之后我便去了哈佛沙姆的‘羽毛’。我离开那儿的原因是结婚。”

她笑起来,似乎很享受这番回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也不知道该向哪处看,我的脸变得通红。还有一次,结束一场浪漫的郊游原路返回经过芬尼湾时,因为天气太热,再加上我们口渴得不行,她便提议去海豚酒吧喝杯啤酒。她开始和吧台后面的姑娘攀谈起来。我吃惊地听到她说自己曾做过五年的服务员。酒吧老板过来了,泰德·德里菲尔德赏了他一杯啤酒,然后就听德里菲尔德太太说那位吧台姑娘无论如何也得喝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几个人一时间愉快地聊起了生意、员工宿舍和上涨的物价。与此同时,我也站了起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出门的时候,就听德里菲尔德太太说:

“我挺喜欢那姑娘的,泰德。她应该能成功。就像我跟她说的那样。这种生活很苦,乐趣却很多。你得留意一下周围的情况,只要有心,应该可以嫁个好人家。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订婚戒指,可她告诉我只是戴着玩儿的,因为这可以给那些小伙子一个撩拨她的机会。”

德里菲尔德哈哈笑了。她转过头,对我说:

“我做酒吧服务员的时候有过一段不错的旧时光。不过,当然了,这一行不能总干下去,你得为以后考虑。”

可是,一件更为震惊的事在等着我呢。9月份已经过去了一半,我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我整天想的都是德里菲尔德夫妇,可我在家里谈论他们的渴望被我叔叔打消了。

“我们可不想整天听你讲你那朋友的事,”他说,“还有别的更合适的话题可以说。可我觉得既然泰德·德里菲尔德生在教区,又差不多每天都能跟你见面,应该不时去下教堂。”

一天,我对德里菲尔德说:“我叔叔想让你去教堂。”

“行。咱们下个礼拜天晚上就去,罗琦。”

“我不介意。”她说。

我告诉玛丽·安他们去了。我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在那位大乡绅后面,看不到周围的情况,却能够从我旁边坐在过道对面的人们的一举一动上感觉到他们也在里头。第二天,一有机会我便问玛丽·安是否看见他们了。

“看见啦。”玛丽·安阴沉着脸说。

“那你后来跟她说话了吗?”

“我?”她突然发怒了,“你给我滚出去!从我的厨房里滚出去!你怎么整天来烦我?你整天碍手碍脚的,还让我怎么干活儿?”

“好啦,”我说,“快别生气啦。”

“真不知道你叔叔为啥让你跟他们这种人整天黏在一块儿。她的帽子上可是戴满了花儿呢。我觉得她真不要脸。现在去玩吧,我正忙呢。”

我不知道玛丽·安为什么生气。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德里菲尔德太太。过了两天,我碰巧去厨房拿些我想要的东西。我叔叔家有两个厨房,一个小的,是用来做饭的;那个大的,我估计是为拖家带口的乡下牧师和宴请周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专门建造的,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玛丽·安会坐在里头做些针线活儿。8点吃晚饭,我们准备吃些冷菜,这样一来喝完茶以后玛丽·安就没什么活儿了。快7点了,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今天该轮到艾米莉出去散步了,所以我以为会发现玛丽·安一个人在厨房里头。可当我走上走廊时,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还有放声大笑的声音。我猜是玛丽·安的什么人来看她了。屋里亮着灯,灯罩却是墨绿色的,这样一来,厨房里差不多就是漆黑一片了。我看到桌子上放着茶壶和茶杯。玛丽·安正跟她的朋友喝晚茶。我开门的时候,交谈声停住了,就听有人说:

“晚上好。”

我吃惊地发现玛丽·安的这位朋友竟是德里菲尔德太太。见我一副惊呆的样子,玛丽·安笑着说:

“罗琦·甘顺道过来跟我喝茶,”她说,“我们正在聊过去的日子。”

玛丽·安被我发现她现在这副样子,有点儿害羞,可她的害羞远不及我。德里菲尔德太太又向我展开那种天真淘气的笑容,整个人显得极为自然。不知为什么,我注意到了她的穿着,我猜想是因为我从未见她穿得这么庄重过。淡蓝色的面料,腰部紧紧的,袖口开得很高,长裙下摆上饰有荷叶边。她头戴一顶大大的黑草帽,上面扎满了玫瑰、树叶和蝴蝶结。很显然,这就是星期日她去教堂的时候戴的那顶帽子。

“我想啊,要是继续等下去,等玛丽·安来看我,非得等到世界末日不可,所以我就想最好还是我过来看她吧。”

玛丽·安难为情地咧着嘴笑了笑,脸上并未露出不悦的表情。我要了我想要的东西,就赶紧走了。我走进花园,漫无目的地游荡。我走到砾石路上,隔着门朝外张望。夜幕降临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个人溜达着过来了。我没太注意他,可他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在等什么人。起初,我还以为是德里菲尔德,刚想出去,就见那人停下了脚步,点着了烟斗,原来是“乔治勋爵”。我感到纳闷,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与此同时,我猛然想到他是在等德里菲尔德太太。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尽管有黑夜做遮拦,可我还是退进了灌木丛里。我又等了几分钟,就见侧门开了,玛丽·安送出了德里菲尔德太太。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在砾石路上响起来了。她走到门口,把门推开。门开的时候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喀嚓声。听到门响,“乔治勋爵”赶紧蹿到了这边,还没等她出来,就溜了进去。他把她拉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轻轻笑了笑。

“别把我的帽子弄坏了。”她小声说。

我离他们还不到3英尺远,生怕被他们发现。我真替他们感到害臊。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足足抱了她有一分钟。

“去花园怎么样?”他说,声音还是那么低。

“不行,那男孩在那儿呢。咱们去地里吧。”

他们顺着门边过去了,走的时候他还搂着她的腰,然后两人便消失在了夜色中。现在我的心跳得正厉害,都快要无法呼吸了。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事告诉别人,可这是个秘密,我必须把嘴封死。这真是个重要情况,我的身体因为兴奋而战栗着。我慢慢走到房子跟前,从侧门溜了进去。玛丽·安听到有人开门,便问:

“是你吗,威利少爷?”

“是我。”

我朝厨房里瞧了瞧,玛丽·安正把晚饭放进一个托盘,准备端进餐厅。

“罗琦·甘到这儿来的事我不会向你叔叔吐露半个字的。”她说。

“哦,别说。”

“我觉得很惊讶。听见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就发现罗琦·甘站在那儿了,可把我给吓呆了。‘玛丽·安,’她说,我还没缓过神来,她就把我的脸亲了个遍。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把她让进来了。她进屋以后,我没别的办法只好请她坐下一块儿喝茶。”

玛丽·安很着急地为自己开脱。她毕竟说过德里菲尔德太太的不少坏话,如今看到她俩又说又笑的,我肯定觉得很奇怪。我不想表现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便问:

“她也没有那么坏,对吗?”

玛丽·安笑了。尽管她有着一口坏牙,可她的笑容是甜美而动人的。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叫你不得不喜欢她。我要说的是她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她足足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她亲口告诉我她那条裙子的料子是13英镑11便士1码买的,我就信了。过去的事她都记得: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我是如何给她梳头的;喝茶前我又是怎么叫她洗她的小手的。知道吗,有时候她母亲会带着她到我家跟我们一起喝茶,那时候,她长得很漂亮。”

玛丽·安开始回忆过去了,皱皱巴巴而又好笑的脸上流露出了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

“唉,”她停了一下接着说,“说实在的,我觉得她比别人也坏不到哪儿去。她的野心只是比大多数人大了些,我觉得那些责备她的人一旦逮着机会是不会比她好到哪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