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险恶的地洞
天越来越黑，冬天的气息迅速将我包围，那忽闪着翅膀的火光亮得更耀眼了。它停下来在原地盘旋，似在等待着什么。等我一走进它的光里，它又慢慢向前飞去，并时不时停留在地面不平处的上方。每次我向上望，它似乎都变得更大一些，同时为我投下一片随形的影子。它看上去明显是一只鸟羽蝶，飞起来跟燕子有相似之处。它的翅膀非常大，几乎长成正方形，上面闪烁着彩虹的各种颜色。惊诧于这一美妙的奇景，我完全被吸引住了，结果被一块低矮的岩石绊倒，一时眼冒金星。等我恢复过来，那小生灵在我头上盘旋，发射出一束耀眼的光芒，那光里有不同的层次，还有一些我从没见过的颜色。我爬起来继续往前，眼睛一刻不能离开那闪光的小东西，以至于没有看脚下，结果又踢到一块石头。我怕再次摔倒，便干脆坐下来望着那小小的荣光，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想把它握在手心的强烈渴望。让我窃喜的是，它居然俯身向我降下来。开始很慢，随后越来越快，接近我的同时变得越来越大。我仿佛感到这宇宙的宝藏正在把自己贡献给我，于是我伸出手握住了它。但就在我捉住它的那一刻，它的光芒熄灭了，一切又陷入全然的黑暗中。它像是一本带硬封壳的已死的书，冷冰冰地、厚重地躺在我的掌心。我把它抛向空中——却只听到它跌落在荒原某处的声音。我把脸埋进手掌，无声地坐着，沉浸在痛苦之中。
可那寒冷是如此刺骨，我因为害怕被冻住，于是站起身来。就在我站定的一瞬，我开始感觉到一道微弱的光线。“它又活过来了吗？”我叫道，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希望穿透了我的心。呀，不是！那只是月亮的边缘在平直的地平线上投下的热烈而锐利的一瞥！她赐予我光亮——但不是指引！她不会在我上方盘旋，也不会在我跌倒时等着我！她只能给我一个无从知晓的选择！
月亮露出了整张脸，慢慢地升起来，我渐渐能看清周围的情形。在月亮西边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行低矮的山丘划破了地平线——我便向着那里进发。
可是在我到达那儿之前，将要度过一个怎样的夜晚！那月亮好似知晓什么，一直怪怪地盯着我。她的眼光真的像冰一样冷，可又显得饶有兴趣，至少可以说是好奇。她可不是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那个月亮。她的脸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她的光芒则更为奇特。也许那光芒是来自另一个未知的太阳吧！每次我抬头望，都会看见她好像在用尽全力地盯着我！一开始我有些气恼，就像因为同胞无礼的举动而气恼一样。但我很快就发现，或者说感觉到，她的凝视里有某种令人疑惑的怜悯：我为什么在属于她的夜里独自在外？之后我终于明白，在这世界醒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当时就是醒着，而且无法控制！
我步履不停，渐渐走出了荒原，双脚踏上裸露的海绵般柔软的土地，那土壤就像干燥的粉末状泥煤。令我惊愕的是，脚下的地面突然一下升了起来，随即像地震击起的涟漪那样在我眼前展开，在低矮的月光下投下阴影。那涟漪向远处滚去，我的眼光一直追随它；但就在这时，那涟漪里的一道浪高高升起，缓缓地向我的方向袭来。在离我一两码远的地方，浪头破碎，从里面翻滚跳跃出一只形似老虎的动物。它的嘴和耳朵上还有一块块的霉渍，闪动的眼睛里好像燃烧着火焰。它向我冲过来，露出白利的牙齿，无声地怒吼着。我被这一奇景惊呆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感觉不到勇气，抑或恐惧。结果那只动物转头朝向地面，又一头冲了进去。
“那个月亮让我的脑子不正常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我的旅程，“这里除了幻象还有什么生命？梦就是这些幻象组成的。我其实是穿行在一场虚空的展览中！”
于是我努力让我的心不被恐惧的潮水淹没，并不知晓其实我不愿信任的那个月亮，正是帮助我抵挡幻象的防护墙；而那些我误以为是幻象的情景，其实就是现实。是月亮的光线在控制着怪物的进退，否则我在这可怕的土地上根本寸步难行。“我可不会被那些不过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东西吓倒！”我自言自语道，可又感觉走在这样一片海域之上，下面有那样的“鱼”在嬉戏，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正这样想着，离我一两步之遥，一只虫子的头开始慢慢从土里钻出来，那个头大得就像北极熊的头，长得也很像，红色的脖子上还有一圈白色的鬃毛。它拼命扭动着，并随之展开它极长的身子，看上去触目惊心，可我却不敢把我的视线移开。当它的尾巴也露出地面时，它仿佛已精疲力尽似的躺在地上，但马上又以微弱的力气翻滚扭动着向泥土中钻去。
“它是靠死人活着的吗，”我想，“它是不是不能伤害活人？如果它们是嗅到猎物的气息而出来的，为什么又没有伤害我？”
我现在知道，其实是月亮使他们动弹不得。
我整夜前行，沿途各种面目可憎的生物对我虎视耽耽。其中一些颜色鲜艳的身体使他们显得更加形状可怖。有一条巨蟒从头到尾都长着色调灿烂明亮的羽毛。
最终我总算习惯了它们这种看似恐怖实则无害的现身，开始沿路欣赏那些各不相同的奇形怪状的生物来消磨时间，完全没有想到我能多活一刻都要感谢那凝视着我的月亮。虽然她的光芒并不那么耀眼，但可以驱散邪恶，让我安然前行。因为光就是光，即使它只是经过无数次接续的反射后最后射出的一道光！如果当时我知道，当月亮的光不再照到这个受诅咒的地方，若我还身处那些邪恶生物的范围内，即刻就会成为那些残暴生物随意处置的玩物，我的双脚还会那样快速地带我走过这躁动不安的大地吗？那时我将身处一堆扭动的可怕生物之中，每一个都真实得跟之前看上去的一样恐怖！无知又愚蠢的我，看着那疲累、肃穆又焦急的月亮沿着头顶那逐渐延长的弧形落下，心中却只有对走失路的不安和恐惧——而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路可走失。
我越来越靠近目标中的山脉，月亮现在离群山的轮廓也不远了，这时，那无声的翻滚停止了，地洞也静静地大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看到一位女士从这松软的土地上缓缓走来。她周身飘浮着一层白雾，雾气时而聚拢，汇集成外衣的形状，时而被她脚后跟随的风儿吹散。
她是如此美丽，但她的美里又含有一种深刻的高傲和痛苦，以至于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所见。她来回走动，徒劳地想要捉住那层雾，裹在自己身上。她动人的脸庞上，那双眼睛却像死亡一样无神；在她身体左侧有一个黑点，她会时不时在那上面按一下，好像那样可以抑制她的痛苦或疾病。她头发几乎长至脚踝，有时风会把那头发和罩在她身上那层雾吹到一起，它们如此融为一体，使我分不清哪儿是头发，哪儿是雾。但是当头发自然垂下时，便会在月光下放射出淡金色的光。
突然间，她双手按在胸口，倒在了地上。雾气从她身上升腾，消散在空气里。我向她跑去，可是看到她在痛苦中那样扭动挣扎的样子，我惊骇地停住了脚步。只短短一刻后，她的腿就迅速脱离了她的身体，转眼变成了一条条巨蟒。她的手臂变成了大蛇，像是在惧怕什么，也很快从肩膀上溜走了。接着从她的身体里飞出一只像蝙蝠一样的东西，待我定睛再看时，她已经不见了。眼前的地面像暴风雨中的大海一样剧烈起伏着，我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于是向身后的群山奔去。
当月亮落到其中一座山峰背后，将我留在它的阴影中时，我已经来到了山脚下的上坡路。一声声绝望、令人心悸又充满怨念的叫喊在我身后此起彼伏——这是继那些死去的蝴蝶跌落后我听到的唯一声响。我的心于是像狂风中的旗帜一样颤动。我转身看到很多黑漆漆的生物正跳跃着向我追来，就向一个山脊的顶端走去。月亮还在那里发着光，好像故意停留在那里，好让我能保护自己。很快我走进了月光中，爬得越来越快。
当我正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想要往上攀爬，只听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脚下喘气。最前面的那个发出一声带着贪婪恨意的低吼，向我扑来，我们同时冲进了月光里。月亮闪出一道愤怒的亮光，那扑在我身上的东西就变成一块没有实体的斑点，从我身上落下。这时我终于找回了力量，转身面向其他怪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向月光里，又一个接一个惨叫着跌落山下。我抬头看到，也许只是出于我的想象，月亮圆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终于爬到山顶，月亮远远地发着光，慢慢沉入低矮的地平线下。空气纯净又充满力量。我往山下走了一小段，感觉这里暖和一些，便坐下来等日出。
月亮已完全落到地平线以下，整个世界又变得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