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邪恶森林
我很快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我又爬上山顶,回望我走过的路:我在月光中穿过的那个地洞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眼前这平静宽广的领域真的曾经充斥着那些贪婪得要将人吞噬的生物吗?
我转回头望着我将要踏上的这片土地。它看起来像是一片广袤的沙漠,远方只有一处显现出不同的颜色,那可能是一片森林。没有任何人或动物出没的迹象——烟、尘或影子等。晴空万里无云,也不见薄雾遮住任何一丝云流动的边缘。
我向山下走去,向我想象中的那片森林进发:那里也许有活物,在这个世界里什么活物都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出现!)
当我走到那片平原,目之所及全是岩石,有的平坦有凹痕,有的圆,有的尖——显然这片宽阔的地方曾经是一条河的河床,无数河流曾在上面冲刷过,现在却一点湿气也没留下。有些沟渠里长出了干的青苔,还有些石头上长出了几乎跟它们自己一样硬的地衣。那曾经“充溢着潺潺流水的嬉笑喧哗”[42]的空气如今一片死寂。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走到那块颜色不同的地方——发现它的确是座森林——一路上我没有穿过哪怕是一条有成形迹象的小溪流!可是那一整个阳光耀眼的正午,我好像都在幻听,耳边明明响起很多条溪流的流水声,使我几乎不能相信眼前所见的是正好相反的景象。
当我离开那片河床,正要进入森林时,太阳正升上地平线。在树顶之下,它的光芒透过柱状的树干,展现出一个神圣阴影构成的世界,正等着迎接我。我之前还以为这是一片松树林,但其实里面有很多不同种类的树,有些跟我认识的非常相似,有些则全然不同。我躺在一株正在开花的貌似桉树的枝干下,它的每朵花都有着硬硬的花萼,像极了一个头骨。花萼的顶端会像盖子一样升起,让里面泡沫状的花髓从花杯里流泄而出。在那弯刀似的叶片投下的阴影里,我的眼睛不断向森林更纵深处探寻。
然而没过多久,这座森林的门窗就开始关闭了,同时关上的还有所有的走廊、过道和空旷的空地。夜幕降临,即刻尾随而至的还有刺骨的寒冷。我再一次感到,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我要如何才能使我的读者感受到那种强烈的鬼魅气息?
我头顶的这棵树,还未等生发出旁的枝叶就直直地向上升去,但它主要的枝干弯得很低,低得像要把我罩在里面,这时我正靠着它光滑的树干,借着短暂的黄昏的光线,任眼睛在这慢慢消失不见的森林中漫游。不久,在我目光漫无目的的漫游中,眼前这一片各有姿态的繁茂的绿色,正在变成或看似——或者干脆说呈现出——其他物体的形状。一阵轻风吹来,旁边另一棵树的主干在风中前后摇晃,所有旁的枝干也同时左右摇摆;每一条细枝、每一片树叶都跟随主枝和旁枝的晃动一起摇晃。在那些树叶的阴影中,有一群狼正拼命地要挣脱巫师手中的绳索,就算灵缇犬都不会像它们挣扎得这么疯狂!随着风变得越来越强劲,群狼的动作显得更栩栩如生,我也怀着愈加浓厚的兴趣看着它们。
而另一片绿荫,生长得更繁盛更紧密,依我的想象所显现出来的是一群装饰华丽的马从马圈中探出头和前半身:它们不停上下伸缩着脖颈,显得有些不耐烦。随着愈吹愈烈的风打破它们上上下下的律动,把它们吹得左右摇晃,这种不耐烦也愈演愈烈。而它们长着怎样的头啊!那么瘦骨嶙峋,那么怪异!有些几乎只剩下头骨,其中一个根本就是骨头撑着一张皮!还有一匹没有下巴的马伏得低低的,看上去说不出地疲惫,但又时不时高高地直起身好像要放松一下嚼子。在马群之上,一根树杈的尽头,飘浮着一个立着的女人,她以一种傲慢的姿态挥舞着双臂。眼前这些树丛所呈现的画面是如此清晰逼真,我不由地从起初的惊讶转为不安:如果这些看上去真实的画面战胜了我的理智,那会怎么样?然而黄昏转暗,风住了,每一个形状都被锁在这夜色里,我睡了过去。
当我开始觉察到远处传来的响动时,周围还是一片黑暗。那响声仿佛是带着疑惑急匆匆地赶来,其中还混杂着微弱的叫声。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仿佛某个数量庞大的群体聚集在一起发出的嘈杂声在整个森林中回响。那声音很快从四面八方逼近,而我好像就躺在这延伸至整片树林的骚动的中心。我纹丝不动,生怕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发现。
这时月亮终于向森林移来,慢慢地照进林子里。随着她第一道光线的照耀,那些骚动的音量也越来越大,变成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而我这时也开始看清周围模糊不清的形状。月亮逐渐上升变得越来越亮,与此同时,嘈杂声持续变强,周围的景象也渐渐清晰。一场激烈的战斗在我身边打响。狂躁的叫喊、愤怒的吼声、突然爆发的冲撞、持续的打斗,所有这些跟清晰可辩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涌进我的耳朵。咒骂声和口号声,怒吼声和嗤笑声,大笑声和嘲讽声,神圣的名字和憎恨的嚎叫,全汇集到一起,混乱地互相渗透、合为一体。骷髅和幽灵在这异常疯狂的混乱中混战。剑穿过幽灵的身体,他们只是颤栗了一下。棍棒击打在骷髅身上,狠狠地将他们打散,但其中没有一个倒下或停止战斗,只要他们有一个连接两根骨头的关节还能动。地上四处散乱地堆着人和马的骨头,骷髅们一边打斗一边将脚下的骨头踩出断裂的咔嚓声。骨瘦如柴的白马四处乱闯,随处可见踏步而行或腾云驾雾的战马,这些无法摧毁的幽灵正狂怒地四下掠取。武器和马蹄相互碰撞并破碎,骷髅和幽灵嗓子里发出的叫喊,使本已震耳欲聋的音浪愈发强烈,那嘈杂声里还能听到关于这场战争的各种口号,有好的有坏的,就是这些不同的观点催生了任何世界都会有的冲突、不公和残酷。最神圣的语言与最饱含恨意的攻击同时发出。被谎言扭曲的真理在来回的标枪和骨肉横飞中被抛来丢去。每一刻都会有人背叛他的同伙,比之前更疯狂地去搏斗,嘴上还依然叫嚣着“真理!真理!”。我还注意到有个人永远在旋转,四面八方地乱打。两个打到精疲力尽的人会并排坐下来休息片刻,然后起身再继续激烈搏斗。没有谁蹲下身去安抚那个倒下的人,也不会迈开一步放过他。
直到太阳升起,月亮才收起她的光芒,整晚我都时常瞥见一个——在那些为争斗而苦的人群之上随意走动的女子,她有时出现在这片战场,有时在那片,并伸出一只手煽动战争的继续,另一只则插着腰。“诸君生为男子,当相互撕杀!”她高声喊道。我看见她死灰一般的眼睛和她侧身的那个黑点,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这就是死者之间的战争,也是那天我躺在树下时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
就在日出之前,森林里掠过一阵风,一个声音响起:“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43]”话音刚落,成千上万争斗中的人无声地倒下。当阳光望进森林,他看不到任何尸骨,只有这里那里残留的干枯枝桠。
我起身继续我的旅程,穿过这寂静的土地所能孕育出的最寂静的森林,因为太阳出来时晨风停了,树木也静默无声。没有鸟儿歌唱,没有松鼠、老鼠或鼬鼠的身影,也没有一只迟到的飞蛾闯入我的路途。可我一路上还是非常小心地控制住自己,不敢让眼睛落到树林里的任何形状上。而且我好像一直听到锄头、铲子和骨头碰撞的微弱声响,我的眼睛可能随时正望着某些我看不见的事物!白日的审慎悄悄告诉我,也许数以万计的幽灵正等着通过我的想象力出现在我面前。
下午过去了一半,我走出树林,发现眼前又出现一个干涸的水路网。我开始还以为自己偏离了预想的轨道,走反了方向。但我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同时立刻得出结论,我现在是到了同一条河床的另一个分支。我马上动身穿越这片河床,到日落时已到达一条宽阔水渠的底部。
我坐下等月亮升起,这时困意袭来,我便在青苔上躺卧下来。头贴到地面的那一刻,我听到奔流的溪水声——各种动听悦耳的流水声,那如熔岩般流淌的音乐旋律听来像隔着面纱一样缥缈,它将我催眠,带我进入一个无梦的梦境。当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能清楚看到这沟壑丛生之地的大部分地方。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树阴下,只剩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某种野生动物的毛皮。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树影渐渐消失,仿佛是夜里从岩石中缓缓溢出的黑暗又被岩石吸去了。
在那一刻之前,比起活人来,恐怕我都更热爱我的阿拉伯马和我的那些书,可现在我的灵魂终于开始渴求人的出现,甚至开始渴望见到传说中这个陌生世界的居民(乌鸦曾含糊地说他们是跟我最相近的一类)。怀着一颗沉重而仍抱有希望的心,尽管脑子里还充满疑惑,不知自己是否还是在朝着某个方向走,我还是拖着疲惫的步子继续往“西北偏南”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