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地图

每次我打着蝙蝠伞踩着晴日木屐在东京市内散步时，怀里总会揣着嘉永版的江户地图。并非因为我讨厌现在石版印刷的东京地图，才要用旧时的木版印刷地图，而是我希望在拖着晴日木屐漫步于现代街头时，能对照着从前的地图，毫不费力地比较从前的江户和如今的东京。

比如牛込弁天町一片的道路由于扩建近来已经面目全非，后街的小河上有一座桥，名叫根来桥，名字的由来早已成谜。我一边走，一边对照着江户时代的地图，从地图上能看到此处曾建有根来组[40]的屋子，我便莫名地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有了一个重大的历史发现。除了这样毫无裨益的自娱自乐之外，带上旧地图还有一个好处：地图上不但将风花雪月的名胜之地和神社庙宇的位置印刷成了彩色，更加醒目，有时还会有导览文字说明，告诉你哪里的花店比较多云云。如果从精密正确的角度来说，陆地测量部出的东京地图大概是最好的。不过这个版本的地图看起来索然无味，更加无法凭着地图想象东京的风景。为了表示地势的高低而标记的符号犹如千足虫的脚，尺寸上精确到万分之一，却失去了随机应变的自由度，徒令人感到烦躁。再反过来看相对不那么精确的江户地图，在上野便画樱花烂漫，在柳原则描垂柳依依，将飞鸟山外日光和筑波的山峦描绘成云端彼方，加上认真严谨并不随便的制图精神，令人看得津津有味又容易掌握其要领。从这点上来说，不甚准确的江户旧地图比精准无比的东京新地图看起来直观得多，也更令人印象深刻。这就好像现代的西式制度，囊括了政治法律教育等等等等。现代的审判制度好比东京地图一般繁杂，而大冈越前守[41]的眼力则如同江户地图。再换个说法，东京地图像几何学，而江户地图则更像图案。

就这样，江户地图与晴日木屐和蝙蝠伞一起，成为了我散步东京时必不可少的伴侣。对照着江户地图走在未知的街道里，感觉自己就身处在那个时代之中。恍惚间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现实中正去往东京的何处。如果途中没有遇见令人流连忘返的美景或是庄严的建筑，我就会想尽办法用江户地图给自己找些乐子。然而不论对于多么闲极无聊之人而言，现在的东京也完全不是一座非常适合散步的都市。东京这座城市，对西方文学中的思想完全是拿来主义，比如在银座角落里的Lion咖啡店，就直接模仿巴黎的咖啡店开了个帝国剧场，在里面演出戏剧。对于那些一意孤行地想要将东京幻想成西洋风格的人而言，这种做法或许是有益又有趣的吧。然而现代日本有着许多伪西方文明，比如森永的西式点心，比如女优的舞蹈，对于那些对此只感到无味拙劣的人而言，东京的都市风情是逆势的，是退步的。当我们看到市谷护城河的填埋工程，竟无法预测将来在此会有怎样的新美景，令人不由生出怜惜之情，怀念过去水中的荷花馥郁。

我离开四谷见附后，绕了个圈子去护城河的堤岸，站在转角处本村町的斜坡上，随着前方地势渐渐降低，目之所及处，一览市谷、牛込，以及远处的小石川高台，悉数东京市内最美的景色。此时市谷八幡的樱花早就谢了，山茶稻荷中的山茶树枝叶正茂，伸出到篱笆外来。沿着护城河边走，前面牛込小石川的高地上，小树新稍翠绿，娇嫩欲滴，树梢中不时闪现出天空，凉爽的风吹着初夏的白云，不禁令我想起天明时代以山手为中心，兴起过一阵江户狂歌的潮流。《狂歌才藏集》夏卷中有这样的句子：

初夏

马场金埒

花落尽成萝卜泥，今朝横云似鲣鱼

新树

纪躬鹿

春时花满山、香满袋，今至翠叶盈盈时

更衣

地形方丸

夏至抽去袄中棉，袖中遗落春花纸

江户改称为东京时，当时的东京地图——也就是江户地图，为我的晴日木屐散步之旅平添了许多趣味。

我还记得位于小石川的父亲家的门牌上写着第四大区第几小区几町几番地的字样。正好在我出生的那时候，东京府被划分为如今的十五区六郡，在此之前是分成十一个大区的。我最喜欢反复对照着东京地图看柳北的随笔、方几[42]的锦绘、清亲的名所绘，感受明治初期混沌的新时代。

在城中散步的时候，打开现在的东京地图的话，能看到各处重要的大名[43]宅邸大多已经成为了陆军用地。下谷佐竹的大名宅邸变成了训练场，尾州侯位于市谷和户塚村的藩邸，以及位于小石川的水户宅邸现在也已经为陆军所管辖，曾经美名在外的庭院也都渐渐被踏作荒芜。位于铁砲洲的白河乐翁公[44]的别墅中的沐恩园曾与小石川的后乐园并列为江户名苑第一，如今却成为了海军省军人聚众饮酒的俱乐部。不论是谁看完江户地图再看东京地图，都会感觉仿佛刚读完一部法兰西革命史，有时会有比这更为沉痛的感慨。究其原因，法兰西的政变并未破坏凡尔赛宫卢浮宫之类的大型国宝级建筑，而在我们当代官僚的教育中，虽然常尊孔孟之道，常言忠孝礼义，但是每次我经过御茶水，抬头看看写着“仰高”二字的大成殿的大门，依旧是瓦片零落，杂草丛生，任由其在风雨中渐渐破败。而如今人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我们这些人也唯有哑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