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树
目见绿叶,犹于山中闻杜鹃,夏知初鲣味[26]。旧时大都会江户在最美的时节中的所有情趣,在这寥寥数字中悉数道尽。无论是北斋[27]还是广重[28]的名画,所绘景色若是转换为文字,不外乎在这几句之中。
我每日四处闲逛,不仅限于东京市内,也会去周边的近郊走走。幸运的是,神社院落内,私人宅邸中,斜坡上小路边,还留有许多树木。如今不但有工厂的煤烟和电车的噪音,日本的蓝天中甚至连鹰的叫声都很少能听见了,雨后的月夜之中,杜鹃也不再啼鸣。初鲣的美味因为有了电气火车和冰块,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罕见。唯有令人赏心悦目的绿叶,每年花落之后的公历五月,街区的河边,山手的斜坡上,城中处处可见美丽的绿色,第一个让我们体会到从江户时代开始人们欣赏东京这座城市时的愉悦。
住在东京的人,在第一次穿上夹衣的那天,无论早晨,中午,还是傍晚,在每一处街角,九段的坡上、神田的明神、汤岛的天神、又或是芝地区的爱宕山,试着随处登上高台俯瞰东京吧!初夏熠熠生辉的天空下,蔓延无际的瓦顶之间,或是银杏,或是米槠、橡树、柳树,都有新绿染上梢头,日光照射下更加鲜艳,若是见过此番景色,不管东京因为那些模仿西洋样式布置的电线和铜像而变得多么丑陋,都不忍心将之抛弃了。东京总让人感觉自有其难以描述的特有情趣。
在今天的东京要说能算得上都市美的,我可以断言第一要素就是树木和流水。山手那蔽天遮日的老树和穿街区而过的河流,是东京最珍贵的宝物。在巴黎,只要有巴黎式的寺院宫殿剧场等建筑,就算没有树和水也已足够。然而在我们东京,倘若缺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就算是壮丽的芝山内的灵庙,也不可能完全保持其美感和威仪。
建一座庭院,必然需要树和水。创造都市的美丽景观也缺不了此二者。幸而东京一带自古就树木繁多,直到现在,像芝田村町的公孙树那样从德川入国[29]以前就有的古树还留有很多。小石川久坚町光円寺的大银杏,麻布善福寺里据传由亲鸾上人[30]亲手栽下的银杏,都是几百年树龄的老树。浅草观音堂附近也有两棵很有名的银杏。小石川植物园内的大银杏由于留有在明治维新后被砍伐的斧痕,现在反而成为了许多喜爱老树的人都知道的地方。要是在东京市中探寻有故事有来历的银杏,想必还能找到许多许多。在小石川水道端大路正中的第六天神社旁边,或是柳原通脏兮兮的故衣店屋顶上,都矗立着高大的银杏。神田小川町的街上,当我还在上一桥中学的时候,有棵巨大的银杏树穿过了香烟铺子的屋顶,长得比电线杆还要高。走过麹町的番町和牛込的御徒町一带,还能看到古时将军营的大宅内也矗立着高大的银杏。
神社佛殿的素墙朱栏,与泛黄的银杏叶相辅相对,那是最具日本特色的景色。这里浅草观音堂的银杏冠绝东京。明和时代[31],在这棵树下有一间青楼。其中的美女藤的容姿至今仍能在铃木春信[32]和一笔斋文调[33]等人的浮世绘中寻到。
与银杏相比,松树与神社佛殿更为相得益彰,更能充分表现出日式或中式的景色。江户的武士不会在宅邸中种植会开花的树木,他们更喜欢常绿树木,尤其爱重松树。因此武士宅邸旧址中,至今仍有很多地方能见到松树一如既往的绿色,令人联想起曾经的岁月。市谷的堀端有高力松,高田老松町有鹤龟松。根据广重的绘本《江户土产》来看,江户的都市人们常去欣赏的名松有小名木川的五本松、八景坡的铠挂松、麻布的一本松、寺岛村莲华寺的末广松、青山龙严寺的笠松、龟井户普门院的御腰挂松、柳岛妙见堂的松树、根岸的御行松、隅田川的首尾松等等。然而今时今日大正三年,不知已枯死几株。
青山龙严寺的松树在北斋的锦绘《富岳三十六景》中也有所描绘。我曾经去离大久保的佗住居不远的青山上,借着古老的江户画卷寻找这座寺院。寺院横穿青山练兵场,残存于兵营后方的千驮谷的一角之中,殿堂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狭小的寺院内造起了出租屋,在这庭院的空地之中,并未见到松树的身影。山手的新日暮里就在这附近,我从《江户名所图绘》[34]中得知,有一处著名的仙寿院,可与日暮里的花见寺比肩。于是又穿着我的晴日木屐前去寻访,穿过古旧的大门,台阶的两边,有修剪齐整的茶树,极为难得地保留了旧时的风貌。庭院已被拆得全然不见踪影,正殿旁边的墓地也只剩下了寥寥数坪[35]。
今日上野博物馆园内留着的那棵松树,听说就是从前的宽永寺旭之松或是稚儿松。首尾松已不知所踪,但根岸的御行松还健在。麻布本村町的曹溪寺中有绝江松,二本榎高野山上有独钴松。跟旧时的画作相比如果形状相同,便是当年的那些古树吧。
春天,柳树和樱树混织出一幅都市的锦卷,都市中的爱树人士是决不能错过这美好的景色的。比较著名的樱花有上野的秋色樱、平川天神的郁金樱、麻布笄町长谷寺的右卫门樱、青山梅窗院的拾樱,以及不知今日是否还健在的名所绘中极负盛名的涉谷的金王樱、柏木的右卫门樱,又或是像驹込吉祥寺的并木樱那样颇有来历的樱树,不胜枚举。相对而言,能说得上名字的柳树却几乎没有。
传说隋炀帝在长安建显仁宫时曾种下柳树,在河南开济渠时又在堤上植柳一千三百里。想象金殿玉楼的影子随绿波荡漾,所到之处春风中柳絮与雪花齐飞,秋风中黄叶翩然起舞,那颜色一定宛如青贝做的屏风、七宝古陶器一般,绚烂夺目。大约没有什么比柳条在水面上迎风招展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了。江户时期柳原的堤岸紧邻神田川,从斜对岸的见附到浅草见附,柳条簇簇枝繁叶茂,改称东京后不久,堤坝就被拆毁了,变成了今天我们所见到的红屋顶的长屋。(根据《武江年表》,堤坝被拆毁于明治四年四月,在这里建起长屋,则是明治十二三年的事情。)
柳桥之上无柳树,柳北[36]老师的《柳桥新志》中有云:“桥以柳为名而未栽一株。”在两国桥下游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名为元柳桥的小桥,据柳北老师在此书中所述,此处有一棵老柳树,在小林清亲[37]的东京名所绘中也描绘了这样的景色。图中可见晨雾笼罩着河面,薄墨绘出的两国桥横跨于水面之上,岸的这边,立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柳树,微微倾斜。树荫下,一个身着和服的男人将毛巾搭在肩上,望着身后的流水。闲雅之趣溢于画面,仿佛能听见猪牙船[38]的槁声和海鸥的鸣叫声。不知那棵柳树是什么时候枯萎的。如今河岸也变了模样,小河也已经被填埋了,原来的那座柳桥再也难寻其踪。
从半藏御门到外樱田的护城河边,或是从日比谷马场前到和田仓御门外的护城河边,齐齐种着柳树,四散停着不少洒水车。想来这柳树应该是在进入明治时代以后才种下的。在广重的东都名胜锦绘中,虽然画了外樱田的景色,岸边却一棵柳树也没有,堤坝下游,水边的柳树也只有井边那一棵。以鄙人拙见,想欣赏河对岸的古城中石墙与老松的景色,河这一边若是有柳树的话会遮挡住视线,所以当时才没用种上柳树,更不要说种那些西洋风的枫树了。
近来东京频频仿效西洋都市景观,在各区路边种上了枫树橡树,其中最不协调的就是赤坂纪的国坂大道了。赤坂离宫实在是像御所[39]像京都,种上外来的枫树看起来何其唐突。山手一带尤其是护城河附近,行道树更是没有任何用处。即便没有行道树的绿色,山手一带也都随处可见树木。行道树种在繁华的街区最能发挥效果。银座驹形人形町大道的柳树下,夜里露天小店热热闹闹,就算没有风扇也能享受到天然的凉风习习,如同星空下的露天百货店。
东京都内的树,除了上述的这些,有名的还有青山练兵场里的奇树异木、本乡西片町阿部伯爵家的米槠、同区弓町的高大樟树、芝三田蜂须贺侯爵府的米槠等,在此不一一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