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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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村长

某县城有一家十分肮脏的小饭馆,村长希里玛正坐在这个饭馆的桌边吃一盆油腻的肉粥。他每吃完三勺肉粥,就喝上一杯酒,并且总是说就喝这“最后一杯”了。

“就是如此嘛,你可真是我的知心朋友,农民的案子真的很难办的!”他一边对小饭馆的老板解释,一边在桌子底下扣上那些被撑开的纽扣,“是啊,我的好兄弟!就连俾斯麦也对农民的案子缺乏了解。要办好这种案子,脑子必须特别灵活,还得有点手腕。那些农民为什么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会像苍蝇似的围着我转?我为什么总能吃上带油的肉粥,而别的律师连点油星儿也沾不上呢?这都是有原因的,那就因为我的脑袋瓜儿好使,有能力。”

希里玛喘着粗气又喝干了一杯酒,然后就神气十足地伸直了肮脏的脖子。他这个人不仅脖子不干净,而且两只手、耳朵、衬衫、裤子等全都肮脏不堪,处处透着龌龊。

“我从不撒谎,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学问,我既不是大学生,也不像学者们那样穷讲究、穿大礼服。不过,老弟,我可以毫不谦虚地对你说,我从不采用任何压制措施,但却能把农民的案子都办好,像我这样精通法律的能人,一百万人中也就找出我一个人吧。也可以这样说,我没审过斯科平的案子,也没办过萨拉·贝凯尔的案子,可是一牵涉到农民的案子,我就会手到擒来,全都不在话下,不管什么样的检察官,也不管什么样的辩护律师,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真的,上帝可以做证的!只有我才擅长办理农民的案子,其他的人都不行!就算你是贝多芬,就算你是罗蒙诺索夫,如果你没有我这份才能,那就最好不要来插手管我的事。

“给你举个例子吧,你听说过列普洛沃村村长的那个案子吗?”

“没有,从没听说过。”

“这案子倒是很有意思,而且需要用点手腕!就算普列瓦科遇上它也会栽跟头的,可这个案子一经我的手,就办得干净利索。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兄弟,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铸造大钟的工厂。我们列普洛沃村的一个农民就在这个工厂里当工长,他就是叶甫多吉姆·彼得罗夫,在那个厂里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如果从他的身份证来看,他当然是一个庄稼人,也就是穿树皮鞋的乡巴佬。但如果看他的仪表相貌,那就完全不像是个乡下人。二十年中,他学习了文化,穿上了花呢子衣裳,手上也戴上了几枚金戒指,肚子上还绷着一条金链子,已经变得非常体面了。我想你要是看到他,也不敢接近他!因为他完全不像一个庄稼人啊!其实他变成这副样子,我们也不应该觉得奇怪,我的兄弟!他能拿一千五百卢布的薪水,管吃,管住,就连老板也跟他称兄道弟,如此一来,他不由自主地就扎进了老爷堆里了。你知道吗,他脸上的表情,也真那个……”

希里玛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也真那个叫人感动。不过,我告诉你,这位叶甫多吉姆·彼得罗夫突然心血来潮,想来看看自己的家乡,也就是想回到我们的列普洛沃村。原本他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大钟铸造厂里的生活赛过蜜甜,即使当工长的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事儿,但是,他突然就有点想念家乡了,你肯定听说过那句名言:‘家乡的炊烟也香甜!’就拿你来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一天你去了美国,并且在那里发了大财,金钱都可以堆成堆儿了,你依然会想念你这个小饭馆的。这位好心肠的工长也一样会想念自己的家乡,他说走就走!向老板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后,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到久别的家乡列普洛沃,他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看望自己的本家和亲戚。他对人们说:‘这是我住过的地方,这是我放过牧的地方,这是我睡过觉的地方。’如此这般讲个没完没了……总之,全都是回想小时候的经历。当然,他也免不了要夸夸口、吹吹牛什么的,他是这样说的:‘嗨,弟兄们,你们都来仔细瞧瞧啦!从前的我也像你们一样是穿着树皮鞋的穷汉子,可现在的我却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有钱了,过上了饱暖的日子,也一步一步向着上等人的生活发展,这全是我的劳动和汗水换来的。你们也应该像我一样,好好干吧!……’起初那些大老粗还乐意听他吹,一个劲地夸奖他,可是后来他们却想:‘话是这么说,你说的这些听起来也都好极了,只是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你在村里待了都快一个星期了,我们连一滴酒也没沾上呀……’

“于是,他们就找到乡村警察,让乡村警察去见他……‘叶甫多吉姆,请你拿出一百个卢布吧!你可能会问这是为什么?我就告诉你,这是给村民打酒喝的……村社的人都想热热闹闹地祝福你,祝你健康长寿……’

“但叶甫多吉姆却为人稳重,而且信教敬神。所以,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即使别人想这样做,他也不同意。听到乡村警察的话,他就不客气地说:‘想让我打酒给你们喝,我一个小钱也不会给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有什么权利对我们这样蛮横?难道你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吗?’

“‘是村里的人又怎么样呢?我又没有拖欠税款……该交的钱我都交了,凭什么我就该出钱请你们喝酒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来争去,也没有个结果。村社的人坚持让叶甫多吉姆出钱买酒,而叶甫多吉姆则坚决不给。最后,村社的人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你也肯定了解那些混混,跟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既然他们打定了主意让你请喝酒,哪怕你有十二张嘴也劝不回他们的,就是用大炮去轰他们,也吓不住他们。他们一门心思地想喝酒,真是铁了心啦!说句心里话,这件事也确实让人恼火,一个发了财的本地乡亲却一点儿油水儿也不出!于是,他们就琢磨着怎么才能从叶甫多吉姆那里连敲带诈地让他掏出一百卢布来。结果,全村的人琢磨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他们只好围着叶甫多吉姆的房子转来转去,并不停地吓唬他说:‘你会尝到我们的厉害的!看我们怎么收拾你!’可是,叶甫多吉姆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还是安心地坐在家里。他认为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事,不管是面对上帝、面对法律,还是面对村社,自己都是问心无愧的,怕什么呢?还唱起来:‘我是一只自由鸟!’说得好!村民们大声地起哄,而且他们还发现,就像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一样,他们是不会见到叶甫多吉姆的钱的。

“于是,他们就开始琢磨怎样拔光这只自由鸟翅膀上的毛,以此来惩罚他对村民的大不敬。但是,他们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这才打发人找到了我。因此,我就来到了列普洛沃。他们把事情的大体情况向我诉说了一遍,然后他们说:‘丹尼斯·谢苗内奇,你给我们想个对付他的计策吧!’我的兄弟啊,你说我又该如何办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叶甫多吉姆这样做也没什么错啊,就是检察官也无计可施啊,我又能怎么办呢?……估计连魔鬼也难以找到他的茬儿。”

希里玛又喝干了一杯酒,接着挤了一下眼睛又说道:“可是,我硬是想出了一个找茬儿的办法!”

他嘿嘿地笑一声,又说:“你猜猜我到底想出了什么样的主意?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猜出来!我是这么说的:‘你们看这样行吗?乡亲们,你们不如选他当你们的村长好了。’村民们领会了我的意思,立马就选他当了村长。他们还给叶甫多吉姆送上了村长的标志性物品,也就是一块铜牌牌。

“一看到村民们的这般架势,叶甫多吉姆就笑了,他说:‘你们可真会开玩笑,我说愿意当你们的村长了吗?没有啊!’

“‘可这是我们全体村民的意愿啊!’

“‘可我并不愿意当这个村长啊!明天一早,我就走人了!’

“‘不行的。你是走不了的了!因为法律规定村长是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职位的。’

“听了这话,叶甫多吉姆哭笑不得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只有辞去这个职务了。’

“‘你连辞去职务的权力也没有,村长上任最少要任期三年,只有法院才能判决撤销他的职务。既然你被我们选上了,那你就得做下去,无论是你,还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力撤销你的职务!’

“这时,叶甫多吉姆急得大叫起来,他飞跑着去找乡长,就像火要烧着他的屁股似的。乡长和文书搬出了所有的法律条文,然后告诉他说:‘某条条款规定:任职不满三年不得辞职。这样你就必须干三年啦!干满三年你才能走!’

“‘什么?要我必须干三年!别说三年了,就连一个月我也等不了!没有了我,老板就像少了左右手一样!他会亏损几千卢布的呀!再说,除了工厂的事儿,我的家还在那里呀,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这件事一直没有个结果,一个月又过去了。叶甫多吉姆想给村民的已经不是一百卢布,而是三百卢布了,他苦苦哀求村民看在基督的分上放他离开。村民们倒是乐意收下钱,但是他还是没走成,因为他的钱交得太晚了。

“不得已之下,叶甫多吉姆只好去见常任委员先生,向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说:‘大人先生,因为我的家庭拖累着我,所以我不能一心放在任职上,请求您放我走吧,上帝会保佑您的!’

“‘我没有撤你职的权力,同时也没有解除你职务的法律依据。你一没有生病,二没有被法院判处有罪。所以,你必须担任村长的职务。’

“我还应该告诉你,村里的人说话时一律用‘你’称呼对方。在这个国家、乡里和村里,不管多大的官员,人们都可以称他们‘你’啊‘你’的,就跟招呼听差的一样。听见人们总是用‘你’称呼他,身穿花呢衣裳的叶甫多吉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恳求常任委员看在基督的面上放他走吧。

“‘可是,我并没有这种权力啊,’他说,‘你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到县府去问问,他们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不要说是我,就连省长也没有权力解除你的职务。村社大会的决议是至高无上的,只要村民们没有违背法律,谁也不能撤销。’

“叶甫多吉姆接着又去拜见了首席贵族和县警察局长,他几乎走遍了全县,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你还是先干着吧!我们根本就没有权力放你走的。’

“工厂寄来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拍来了一封又一封的电报,催他回去,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叶甫多吉姆的亲戚劝他来向我请教,可他呢,你信不信?他根本就没有派人,而是亲自坐着马车找我来了。刚进门,他二话不说就把一张十卢布的红票子塞到我的手里,恳切地说:‘我的后半生就全指望您了。’

“‘这有什么难做的?’我轻松地说,‘我会替你想办法的,只要您肯出一百卢布,我就让你没有这个职务。’

“接过一百卢布的同时,我的办法也就想好了。”

“怎么办呢?”小饭馆的老板急切地问。

“你猜猜,其实问题很简单,谜底就在法律本身。”

希里玛走到饭馆老板的面前,哈哈大笑着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我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偷点东西,不就完事了吗?一经法庭受审,他的职务不就被撤掉了吗?怎么样?我的这个计谋妙不妙?开始,这位老弟都惊呆了:‘你怎么能让我去偷东西呢?’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只不过从我这儿偷走一个空钱包,也只会坐一个半月的班房。’一开始,他还死活不肯这样做,怕坏了自己的好名声。我又鼓动他说:‘真是见鬼,光有好名声又有什么用呢?你还以为你这是在填写履历表吗?只要你在班房里待一个半月,案子就算了结了。你这个判罪的前科,很轻松就可以摘掉你那块村长的铜牌牌!’那个家伙考虑了一会儿,一狠心,就甩手把我的钱包给偷走了。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他现在刑期已经满了,他正替我向上帝祈祷呢。你看看,老弟,你老哥这脑瓜灵不灵!说到办理农民的案子,整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找出第二个像我这样的行家来了,能办这种案子的,我是独一无二的。真的,我一点儿也没跟你吹牛!”

希里玛又要了一瓶伏特加,开始了第二个故事的讲述:列普洛沃村的农民是怎么样偷人家的庄稼换酒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