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童年
1938年10月16日,我生于天津王庄子一户有铁门的大宅门,听我四姑妈说,我刚生下来时脸只有烧饼大。
同年天津发大水,全家爬上房躲避,刚出生的我皱着眉,看着洪水,似乎能感受到天灾时的悲凉。我父亲没上房,在屋里架了三张八仙桌睡在上面抽鸦片烟,我母亲就是根据那一闪一闪的烟灯亮光来判断父亲的安危,她很担心他会自杀。那是因为他刚从显赫的军阀高位电报局局长中将的位置上下野,还受到了我祖父的批评、奚落。接着,他的爱妾及儿子被祖父赶走。这一系列的不快,只有我母亲知道,因为她曾看到父亲站在窗前流泪。她担心父亲想不开,不时地盯着屋顶处那一闪一闪的鸦片烟灯。
父亲最终是糖尿病转尿毒症去世的,临终前始终不讲话,是母亲让他留下遗言,他终于说:“让孩子们念书。”后来母亲始终坚持一定让我考大学。我对父亲没有直接印象,只记得一年夏天我去父亲养病的屋子,一掀门帘子,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谁呀”,我便吓回来了。后来听四姑妈说父亲是吴佩孚领导下的八大处长,当年在武汉做电报局局长。(也许是她借助自己的想象编的故事,因为我从未从母亲的回忆中听到过类似的事情。)一次吴大帅非常赏识他,想再升他为电话局局长,当时这是很有地位和挣钱的差事了。这天夜里,吴大帅请父亲到大帅府密谈,父亲来了,副官便领他到书房等候。时间一分分过去,已超过了约定的时间,父亲问副官怎么大帅还没有来,副官说大帅正在和姨太太们吃饭,请稍候。此时花厅方向传来嬉笑声。父亲马上怒火中烧,因他不知是为升官的事,以为是平常公事,便让副官转告,“丁润芝来了,有事明天说吧!”拂袖而去。不久大帅席散,问丁处长来了吗?副官添油加醋一说,大帅大为不快,不想自己不准时赴约,反怪父亲傲慢,便取消提升迁父亲为电话局局长的决定。父亲知道后,一气背上长了一颗毒痈,差点危及生命,多亏母亲细心安排治疗照顾,才躲过一劫。此后母亲一直将此事作为一个处事的教训,不停地教导我们:不能逞一时之英雄而误大事。由此有一句名言母亲总挂在嘴上:“谁知哪片云彩有雨啊!”就是说,求雨的人,云彩过来,都要有耐心,始终要保持恭谦的心态,不知哪片云会下雨给你,要下雨才能救活庄稼,打了粮食才能活命。逞一时英雄,错过时机便会带来不能补救的损失。从此这便成了家训。
母亲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学校,是邓颖超的同学。她出生于天津最大绸缎庄老板的家庭,又是长女,负责家中一切事务总管。嫁给父亲时已28岁,因是洋学生,深得祖父赏识,进入了丁家,又是丁家总管,可见母亲的人品与能力。父亲在湖北武汉任上,母亲曾去武汉居住,但由于父亲每每参加官场应酬都要带女眷出席,母亲见都是花枝招展的姨太太,而自己是唯一新式的女洋学堂的出身做派,非常不习惯,看不起那些官僚的作风,便不愿参加。于是带着我大哥回天津老家,由着父亲娶姨奶奶、应酬。
国民革命军北伐,吴佩孚战败,父亲与同僚和吴佩孚一起返回天津做寓公。当时日本、军阀曾拉拢吴系军阀合作,吴不从,被害。从此,父亲便深居简出。只留一名贴身护兵,再不与外界联络。而母亲相继生了我的梧哥、奎姐和我,奎姐因病去世。父亲逝世后,祖父、母亲与梧哥和我四人相依为命。一场大火烧光了祖父的产业——福兴斋赁货铺的货厂,本来还算殷实、还算富足的家庭一落千丈。
随着儿子和妻子的去世,本来自信心满满的祖父一下子失落无常。记得丁家大院每到冬天,从屋顶给院外的穷人舍馒头,夏天舍药,我都仍有记忆。祖母的葬礼,何其辉煌。记得和尚、道士七七四十九张八仙桌念经超度,我曾纳闷法师是怎么爬上七层高桌的呢?院中彩棚不见天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我曾为我的孝服不整齐而烦恼,我大嫂总是过来为我整理,或把她整齐的麻披与我交换,让我高兴。我有印象,大哥结婚,又是祖父长孙,何其隆重。夏天买一车西瓜,堆在北屋下。祖父抽鸦片,一股香味飘出北屋,祖母在炕上坐着,我们用小土豆与祖母“做生意”,换她身后布袋中的银元。
风水先生说丁家是过老太太的日子,老太太走了,家庭必然中落,大火灾难也终来临。祖父的寿材(棺材)在火中烧了一天,后来刨去一层还剩五寸板,可见这个棺材的质量,也可见这个家的财富。分家过了,祖父再没有能养活几十口之家的财力,只能带着他的女儿(我的姑母)、儿媳(我的母亲)和我与梧哥投奔祖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奶,来到天津闸口街张家大院的一间14平米的帐房小屋住着。由于儿媳无法与公公同屋,母亲便带着我与梧哥投奔到她的弟妹家(也就是我姨舅家),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姨舅家的生活就成了我童年的记忆,一直到1949年解放前夕,祖父因膀胱癌去世,我们才搬回天津闸口街张家大院14平米的小屋,相依为命。哥哥找到小学教师的工作,我也开始了小学的学习。
父亲留下的遗产相继当光,只留下照片和各种将军印章,构成对往日的回忆。倒是姑母不停地为我叙述着丁宅的过往:祖父丁又新随他的父亲住在南京秦淮河边,是做纸宫灯的手艺人,进天津后创业,祖父哥俩经过一番努力,建立了一间赁货铺——福兴斋。所谓赁货铺,便是现在人们所说的租赁公司,专职为市民婚丧嫁娶的各种仪式服务,穷人是无法享受的,主要为大宅门服务。福兴斋有自己的货厂及木漆、绣缝匠人制作各种仪仗道具,同时组织社会上的游民参加典礼的表演,就像现在横店拍摄电影电视基地,举行各种仪式也就像拍戏一样。所谓出殡娶亲的仪式,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给宁国府儿媳出殡一样,是要由像祖父开的这种赁货铺完成,包括搭彩棚、打棺木等一条龙服务。
我小时记得许多叔辈等一些工匠形象,说话和行为都十分粗犷。但我父亲不愿继承父业,而要到日本留学学习电报,而后参军,最后做到了吴佩孚的电报局局长。而又听母亲说外祖父本不同意和丁家结亲,看不起祖父的职业是伺候人的职业,而主要是看中父亲是军阀。当时外祖父这样夸女婿:“一掀屁股就是道台。”外祖父的三位女婿都很了不得,大姐许配将军,二姐许配天津聚丰当当主的五儿子,是珠宝商,三姐嫁给了一位国民党中央委员,可谓一个比一个有地位有钱,可见外祖父的择婿标准。
但这些所谓的荣华富贵,随着时代变迁而灰飞烟灭。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外祖父所能预料的。然而,在我心中的烙印是不能磨灭的,自我激励再造往日辉煌的内心动力不论何时似乎都不曾消失。灵魂深处的形象不会泯灭,这要从母亲身上寻找根源。生活再难,母亲的穿着从来都一丝不苟,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她是缠足,一直坚持自缝布袜,几十年裹好的三寸金莲不变形,而衣服是用父亲生前大量上等呢料子、绸料子改制的,始终是一身贵气。吃饭也是吃节令饭,一到什么季节必做应时饭菜给我们吃。而我的穿着全部应时而高质量,弄得不好意思穿。因为我是领助学金的学生,跃华中学的老师便质疑,你穿得这样好,怎么还申请助学金?我只得解释是拿父母旧衣服改的。母亲手巧,用缝纫机绣花、缝制衣裤,每到春节便要为过年用手工挣钱,往往累病。但一应礼遇亲戚走动,面面俱到,没有失礼处。从小教我写柳体毛笔字,带着一种贵族气质。虽然穷苦,但仍保持着乐观的个性,不卑不亢,亲戚无不敬之。
母亲不让我参加阔亲戚的庆典活动,教育我们要自己创业、有志气。一次我参加八叔女儿的婚礼,现场为大家搬汽水箱,由八姐一瓶瓶打开传给别人,剩下最后一瓶我仍递上去,八姐开后又递给别人。我两手空空,无奈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姑母看着不公便大喊:“给星子一瓶啊!”八姐才恍悟,我感到一阵尴尬和难过。当晚回家,由于宴会上被冷落而没吃好饭,在炉子上烤馒头垫饥,母亲教导我以后不要去这种场合:“要儿自养,要财自挣,要有骨气!”
母亲是影响我最深的人,也是改变我人生命运的人。母亲曾找会算命的瞎六伯为我算算未来的命运,瞎六伯说我命好得很,能挣100万,还说我是驿马星,到处奔跑一刻也不停。我母亲在姨家寄住并不开心,寄望着我和哥哥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我的少年时期,由于有母亲的呵护,没有受委屈,虽然寄人篱下的处境让我压抑,却反而给我争气的动力。但我天性顽劣,就是没有好好读书。上小学时遇到不负责任的老师,只顾利用补课向母亲要钱,而考上耀华中学后也是因参加各种课外活动,荒废了学业。记得从小学到初中,每当我早晨离开家去学校时,母亲总是追出喊一句话:“好好念书。”我答应着,似乎心中却总是幻想着别的事,我从未专心听课,考试成绩可想而知。总有许多课业以外的事吸引着我,像参加红领巾话剧团演出节目,为演出自创剧本《铁道游击队》、《中队的荣誉》(苏联),踢足球……上课不用心,渴望上台演出,至今我还记得站在舞台上紧张得张不开嘴说话的情境。幻想着长大后做一个企业家、银行家,或者当个京剧演员。放了学便经常与同学合伙凑钱去电影院或剧场看戏。有时候走到半道便停下来看小摊上的吹糖人;看卖大雁肉老板挥刀斩雁,他的右手只有一个手指头,却非常灵活;看增兴德回民饺子馆的伙计用一木板把羊肉馅拨到饺子皮里,双手一合,便掷到滚开的大锅里;看烤白薯是挂在铁钩子上,顺到烤炉中的。天津南市是“三不管”,洋的、土的应有尽有,让我流连忘返,到家天都黑了。我记不得在家有温习过功课的时候,好像老师也没有留什么作业,总之是混日子。成绩不好,又不听母亲话,有一次还赌气撕自己的衬衣,哥哥用通炉子的铁条好好教训了我。不过第二天,他便来向我道歉,还请我去吃锅贴,我生气不去,他把两角钱放在我的手里,竟自与大哥(我隔母的大哥)一块出去吃饭了。总之那时候的我似乎就是玩,很有趣地混日子,每天倒是充实而不感无聊,总在幻想中。
母亲终不是父亲,没有严格管教我,我倒是有自尊,知道自己对不起母亲。考不上好高中,16岁便去天津钢铁厂当钢铁工人,白云石车间破碎白云石,一天下来满身粉尘,鼻子里都是白灰,母亲看到我这样不禁落泪了,说,这孩子如果这样下去就毁了。便让表姐托关系,为我进北京找工作。
母亲这是学孟母择邻啊,她让我进北京,就是要我离开天津南市工人居住的环境,让我进入医学院,那个充满知识气息的环境,提高自己的内心追求。而不是混迹在社会底层,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现在想起来,进京让我打开了视野,并解放了我心底要改变命运的动力。
记得决定去北京后,我自己去派出所办了转户的手续。第二天早晨,母亲坐在舅舅家堂屋的一张条凳上,一句话没说,只是闷头抽烟。倒是舅舅,当我把擦鼻涕的纸掷在地上时,舅舅说这可不行,出去混事,随地掷废纸,别人会说你没规矩。我马上捡起来,掷在簸箕里。我走出家门时,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过眼神交流。
因为北京很近,并没有电影中很常见的告别场面,只记得天蒙蒙亮,下着小雨。坐有轨电车来到天津东站上火车,至今我还记得凌晨路灯没灭,天津劝业场的夜景,马路湿漉漉的,泛着光,偶尔有一两个人在雨中小跑。这是我第一次告别家乡出门,不知如何表示,倒是舅舅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向我挥手,我才感到告别了,从此踏上独自掌握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