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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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用五彩珊瑚堆起来的假山旁,两个年轻的海底人正一前一后地追逐着。整座假山像一座小岛,占据着一片躺着睡莲的心形小湖的中央,连接假山与湖岸之间的是像西湖苏堤一样的珊瑚长堤,而让珊瑚长堤弓背的是数个如江南水乡一样的小桥。环绕着假山的是形态各异的兽首,它们或站,或坐,或卧,或跳,在展现着属于自身特征的动作的同时,从金口之中向空中吐着细如春雨的水线,为大半个“心湖”挂上了潺潺的水帘。

“小龙儿,等等我……”追上来的海底人叫海生,鱼尾上鲜嫩的鳞片使他看起来并非少年老成,当然他坦率的心性也因此彰显,这从他那并不掩饰的焦躁的表情上同样能得到验证;而一身的鲤鱼红,则像是天生地证明着他出身不俗。

“不要叫我……”被追着叫“小龙儿”的海底人本名叫海笉,淡白的鳞片就像薄玉片一样缀在尾上,给人一种不超越道德界限的柔美遐想;如霜叶一般红润的双唇,不仅无声地道出了她那正值青春妙龄的年纪,也暗暗地传递着她此时属于霜叶的季节的心情。在海生像个孩子一样央求地追逐下,她终于停下了“奔跑”的鱼尾,蕊丝一样曙红的双颊透着怏怏不乐,赭石色的青眼则因为不快而泛着鳞片一样的白色。

“小龙儿……”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是你的俘虏。”

“我又没拴着你。”

“但是你的心系着我。”

“你最好离我远一些。”

“我只想把心靠近一些。”

“我想自个儿待一会儿。”海笉向左侧移了两步。

“为什么你要挪动身子?我们靠近一些不更好吗?”海生急忙补上两步。

“为什么近些?远些也一样。”海笉又向左移了一步。

“为什么远些?近些也一样。”海生赶紧补上中间的空位。

“这是做什么呢?”

“这样你觉得近,你就可以当它是远的。”

“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你真的要一直单身?”

“这是谣传。”

“我也不相信你会让爱情荒废在心里。在你那肯定不单身的眼神中,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放心的身影。”

“放心?”

“我把心放在了你那里。”

“今天的海流好像变快了。”

“我的心跳也是。”

“怎么一条鱼儿也没有。”

“最好一个外人也没有。”

“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就像是在对着镜子自我观赏一样?”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未婚妻。”

“但你的口气却不像我的未婚夫。”

“小龙儿……”海生祈求似的叫道。

“我们可能不会有好结果的。”海笉不睬道。

“我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

“这个后果会超出你的想象。”

“小龙儿……”海生眼巴巴的又叫道。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的小名?”海笉故意纠正道,“大家都正常地叫我海笉,而你却把自己当例外,就好像你是陆地人似的。”

“我不愿跟别人一样向你表示出自尊敬的礼貌,我更愿意呼唤着你的小名,一吐我心中比这海底还深的衷情。”

“可是你的父亲却总是传递着相反的信息。他抢夺了原本属于我父亲掌管的世界,并把他的部下当作自然界的生物一样驱赶;这还不算,他现在要把我们最后一块家园圈占,说是要当作海底猎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就应该表示一下适当的愤怒。”

“难道你还想表示对他过分的屈从?”

“谁让他是我父亲呢?子女忤逆父母虽然很时髦,可是没有爱情作伴,我的反抗只会显得很乏味。”

“也许我刚才被你一时说服了,竟抱有离奇的幻想;如果我使你感到为难,那么,我愿意收回我刚才对你抱有很大期待的心声。”海笉摇着头,“这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毫无预料地变成了一桩让你拿亲情换爱情的交易——我不该这样做的,你也不应该。”

“爱情是我最后的阵地,如果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抵抗意志,那么,我早已沦陷在了我父亲的权威之下。我的父亲,就因为我是他亲生儿子的缘故,便总是拿着生锈的权杖敲打我爱你的心,并想得到他所期待的沉闷回声——但他忘了,我的心早已被你占领;他从自己的地位和经验出发,总惦记着要把我送到别的女孩那里做婚姻的人质,但是,我从自己的本性和内心出发,一直没让他得逞。”海生倒显得很有决心。

这时,翁达和海文像追赶嫌犯似的闯了过来,让正在考虑如何“作案”的海生大惊失色。

“陆地人?”他惊得就像是看见了父亲一样。

“怎么,海底人?”海文看见眼前这个海底人也是一脸的惊恐,很是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长着两只分叉的尾巴?”

“你为什么长着一只不分叉的脚?”

“你们长得可真奇怪,尤其那两只孪生一样的细尾巴,看着可真多余。”

“嘿,兄弟,你的样子就像是把一颗头直接插在了一条大脸鱼的脑门上。我说,你是一次整的形吗?”

“什么?整形?虽然你不习惯我们的审美,但我这颗头绝不是舶来品,它在我未出生时就在上面安家落户了。”

“你们海底有多少人?”翁达对着海生问道,但眼睛却是像雷达一样四处扫描着。

“多得像我身上的鱼鳞一样。但是,先坦白你们的目的,不然就把你们做成标本!”海生却来了劲。

“你看起来很像一条美男鱼,可是因为幼稚还不够性感。”海文揶揄道,顺便打量一下海笉。

“像我这样的美男鱼,海底多的是。但是,招出你们的目的,否则就把你们送到解剖台。”

“抬起你的头,让我看看你长有几颗心?”翁达一直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听见海生三番五次念叨着威胁,便毫不迟疑地用迷你弓弩指着他。海生像被定住一样愣在那里,一旁的海笉看着不对,便赶紧用自己的身体把迷你弓弩和海生隔开。

“先生,你若扣动扳机,你们就会被不友好的人发现。”海笉看惯了威胁,所以并未像海生一样惊慌。

“这是迷你弓弩,它会让你的同伴变得不再唠叨。”

“搭档,他们柔弱得只适合做爱情的俘虏,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这些陆地精英的对手。”海文赶紧阻止道。翁达似乎同意了,便又习惯地把迷你弓弩放进了怀中。

“没错,把我们作为人质,只会显示出您二位的胆怯。”海笉挡在自己面前,让海生勇气陡升,他把海笉拉在自己身边,作保护状,“也许……我们都不用那么紧张。”

“你们看着并不像那帮坏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海笉问道。

“被你们赶进来的。”海文显得有点不乐意。

“海底有几帮坏人?”翁达像是抓到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接着海笉的话问道。

“就我父亲那一帮……”海生话刚出口,就觉得露馅了,赶紧改口,“不,我和我父亲刚才就划清了界限,我的未婚妻小龙儿可以给我作证。”

“小龙儿是谁?”翁达像在工作似的询问道。

“是我。但海生还不是我的未婚夫。”海笉原本贴着海生,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故意向外挪了两步。

“这对我来说不是个问题。”海生照例补上两步。

“鱼儿也开始卿卿我我了?不过,你们看着倒很像比目鱼。”海文笑道。

“爱情可不是你们陆地人的专利品,她在水下一样可以获得生命。”海生宣言道。

“你父亲是不是少了一根手指?立即带我去见他。”翁达注视着海生富有生动表情的面孔,脑海中突然有某种熟悉的印象反复闪现,便对他“下令”道。

“没错,你怎么知道?”海生十分不解,“见我父亲?你要自投罗网?你大老远跑到海底,就是为了坐水牢?”

“我需要见他。如果你不愿意代劳,那我们就只能毛遂自荐了。”说着,翁达又举起迷你弓弩。他对于眼前这个一着急就满脸红的青年海底人,越发确信无疑起来——他的面孔上显而易见地复制着那张总是让他的情绪难以平息的“脸谱”。这张“脸谱”在十年前还是他妻子凡羽失踪的“嫌疑犯”,如今,在他深刻思念妻子凡羽的如水潭一样幽深的眼神中,已经完全跃升为确认妻子凡羽下落的就像是来自“案发现场”的有力证据。

“你又要劫持我?嘿,我可是有身份的人……”海生有些口吃起来。

这时候,一批全副武装的追兵及时赶了过来,海笉赶紧催促翁达和海文藏在假山的暗洞里。

“看来,我们遇上了一群‘拦路虎’。”海文从假山上扣下一块珊瑚石,抓在手中,准备战斗。

“海乌,你们鬼鬼祟祟的竖着耳朵,是来偷听我对爱情的蜜语甜言吗?”海生摆出一副官家派头,对着从长堤赶来的不速之客不欢迎地说道。

“我们查到有可疑物侵入海宫,所以,顺着线索就赶了过来。”为首的一个海底人叫海乌,相貌就像行为一样生硬,说句话脸颊上的“鱼鳃”就会鼓起来,模样和神荼、郁垒别无二致。他对着四周转动似乎随时要蹦出来的眼球,但是因为海生和海笉有意无意的遮掩,两个陆地人的身影并未被他的眼睛侦察到。

“这里没有什么可疑物,倒是你们这样的不明不白,让我觉着可疑。”海生担心海乌会撇开他和小龙儿,而转进假山,那样的话,结果可就有点糟。于是,海生及时发话,以转移海乌有备而来的侦察视线。

“我们的确看着有两个黑影逃到这边来。”海乌没有挪动他那只令海生担心的尾巴,但是追踪的口气却是一刻也不放松。

“我说过,这里除了我和我的未婚妻,还有我们爱情的朋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海生强硬起来,只想轰他走。

“可是我嗅到了陌生的味道。”

“爱情对你这些木头人来说,永远都是陌生的。”

“也许……”

“也许你们还记得我父亲是谁。”

“这个自然……”

“外面的水很多,你们自然看得见。”

“当然,但是……”

“但是我们不用担心被水淹没,不过,要是我一不小心跑到了外面,并且憋着气不呼吸……你们觉得结果会怎样?”

“这有点危险……”

“然后你们不会见死不救……但是,我保证我父亲将会从我的口中得知,在我快要断气的那会儿,你们却为了寻找你们虚构出来的陌生人,而不顾你们更为熟悉的人的死活,让他一个劲儿地在水里呼喊救命——救命——”

“那就当我们没来过。”海乌讨得没趣,只得悻悻而回。

“我父亲脾气很好的,你们不用担心他会滥用酷刑。”海生故意高声嚷道,生怕他们听不见似的。

“既然你在无意之中帮我们解了围,那么作为回报,我们不再把你作为挡箭牌。但是,你的父亲,我们还是要见!”翁达举着弓弩从暗洞里出来,四处警戒地扫了一眼,见没有可疑的动静,便将弓弩收了起来。

“别人就像小鱼避着大鱼一样躲着我父亲,而你们却非要羊入虎口,难道我父亲比爱情还有魔力?可是我怎么一直没发觉?”海生很是不解。

“你的父亲还谈不上那么大的魔力,但你说得却有点沾边。”翁达在尽力克制内心的潮涌,但还是被海文发觉。

“搭档,你是不是肩负秘密任务?”海文倒很有期待。

“有一件事需要见到他的父亲才能水落石出。”

“公事还是私事?”

“记住,我们是没有身份的人,所以也就不会有公私之分。”翁达显得另有心事似的。他转而又问海生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

“从友情上来说,我倒十分愿意,但从亲情上来说,我很难说服自己。”海生面露难色。

“你们是来帮助我们吗?现在海底人都被他的父亲奴役着,我们需要有人来点燃愤怒的火种,然后……”海笉看了一眼一脸惊讶的海生,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不再让他做坏事。”

“我很乐意帮助你们,但我现在没有这个授权,更不能因为出于过度的同情而扮演有可能引发冲突和战争的调停人。”翁达很冷静地拒绝了,不过,为了增加话语的分量,他一本正经地以某种官方口气打起太极来。

“搭档,也许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些如何如何的指点,而不是没有表情地袖手旁观。”海文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同情者的行列。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需要与你‘约法三章’。”翁达严肃起来道,“战争可不是儿戏,而且我们对海底人的意图和实力都一无所知,一旦贸然插手别人的家务事,那么,他们海底人就有可能把所有的枪口都对准我们。”翁达依然不轻易松口。

“难道我们要视而不见?她也许有自己的打算,但她至少也有为别人考虑的时候。”海文指着海笉对翁达道。

“这两个人显然是受了爱情的迷惑,所以才这么思想不端。儿子不中意父亲,儿子的未婚妻也在反对着未来的岳父,显而易见,他们的爱情是在既做父亲又做岳父的人那里碰了壁,所以才把他说得一文不值。”翁达对海文用一种难辨真假的语气说道,“让我再看看他俩,除了对爱情碰壁而心怀不满外,还有对什么要抱怨的。”他又一次举起迷你弓弩。

“你们应该帮助我,而不是把我推向你们所要面对的人群中。”海生如临大敌似的叫道。

“他说得没错,你们应该给他一个做好人的机会。虽然他看起脑子不是很灵光,但人还不算坏。”海笉解围道,“从你的眼神中,我并没有看到你有要扣动扳机的意愿。”她以女性特有的眼光审视着翁达别有心事的双眼,很自信地觉察出了某种只可感知的端倪。

“我未婚妻说到我心坎里了。也许我做好人,你们不会放心,但做起坏人来,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对手更放心。”海生的语气和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投诚。

“海文,你怎么看?”翁达有些惊异于眼前这个镇定自若的美人鱼,并从她那从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妻子凡羽的肖像。

“我看他做坏人的敌人蛮合适。”海文顺水推舟道。

“好了,你的申请全票通过。”翁达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并像是准备好的一样又收回了迷你弓弩——同样,他也把思念妻子凡羽的心暂时收了回来,“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带我们去见你的父亲。”

海生最后以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海笉,在得到心领神会的回视后,他终于下了决心,给两位陆地人做向导。

“爱情的朋友是什么?”海笉悄悄地问海生道。

“是陌生,也可能是熟悉。”翁达常年住在海上,听力极好,听见两个海底人窃窃私语,便随口回答道。